懷胎十月,元潇在第二年的冬天生下了腹中的孩子。
接生的穩婆把剛出生的嬰兒放到玉盆裏,替她洗了個澡,剪斷臍帶,用柔軟的毯子裹着送到衛湮面前,誠惶誠恐道:“皇上……是個公主……”
嬰兒不哭不鬧,皺巴巴的小臉通紅一片,閉着眼咂了咂嘴。
許是因為這個孩子是心尖上的愛人所生,在見到她的第一眼,衛湮的一顆心就柔軟的不得了。
他從穩婆手裏接過小小的女嬰,語帶責備,道:“哪裏來的公主?是太女殿下。”
宮人們不敢反駁,跪了一地。
衛湮抱着孩子進了寝宮,他俯身撫過榻上元潇蒼白的臉頰,握住她的手,道:“湯圓兒,你受罪了。”
元潇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衛湮哈哈大笑。
他低頭看着懷中的嬰兒,肅了眉眼,道:“你是朕與湯圓兒的女兒,是青史上女帝第一人。生而為帝,铮铮傲骨。铮铮,便是你的名。”
生而為帝,铮铮傲骨。
縱觀青史,再沒有這樣一個帝王能對着剛出生的嬰兒說出這樣的話。
一出生就是太女的衛铮铮受盡了衛湮的萬千寵愛,朝堂上文武百官跪了又跪,也沒能求得衛湮收回成命。
兩歲半,衛铮铮搬出衛湮的寝宮,獨居流華宮,在太傅的教導下,開始識文斷字。
衛湮下了朝,做的最多的事,便是親自檢查她的功課,也時常在夜裏,挑亮燈火,拿了書卷細細教她品讀。稍大些,元潇便迫不及待教她習武。
後宮也不總是平靜的。
自元潇入宮以來就形同虛設的後宮嫔妃們早早就坐不住了,私下裏讓娘家聯合起來在朝堂上給衛湮施壓,讓他改立太子。明面上,嫔妃們心機用盡,花樣百出,與元潇鬥智鬥勇。
其實衛湮的嫔妃不算多。
只袁妃、岑妃、虞妃三人,只因這三人皆生下了皇室血脈,才得以留在後宮。其她的美人秀女,早在元潇入宮時就被衛湮派人遣送出宮了。
袁妃生了皇長子衛夷,虞妃生了皇次子衛秦和三公主衛玥,岑妃生下了四公主衛珃。
衛铮铮行五,上面有兩個皇兄,兩個皇姐。
她在宮裏一日日長大,皇兄皇姐們從不與她親厚,每日裏除了看書習武,就再沒有旁的事可做。
識很多很多的字,看很多很多的書,寫很多很多的字,與護衛們過招,這些就是她整個童年。
最快樂的時候,是聽從國子監請來的了聞和尚給她講些皇宮外面的趣事。
這樣的生活環境和無休止的功課,讓衛铮铮比同年的孩子都要成熟得多。
皇兄們還在搖頭晃腦背着《詩經》時,她已經在反反複複研讀《權謀書》,皇姐們為了新得的珠花笑意燦爛時,她已經跟在衛湮身邊看他批閱奏折。
衛铮铮五歲那年,衛湮卧病不起。
太醫院裏的太醫們束手無策,衛湮的弟弟,齊王衛汀病急亂投醫找了個鄉下土郎中去給衛湮看病,郎中開了個偏方,方子上的藥材缺了一味遍尋不得。
衛汀急紅了眼,親自帶着侍衛們去山野之地采藥。
那一年五歲的太女暫代朝政。
明黃色衣袍的衛铮铮站在龍座之下,冷着眼看着殿上百官們眸底的不屑與不滿。
印象最深的,是官居九卿之首的奉常孟時臣。孟奉常在她第一次上朝時,就摔了笏板,連聲道:“糊塗啊!糊塗啊!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一句“牝雞司晨,惟家之索”着實讓衛铮铮難堪了一把。
但她不能在臣子面前失态。
甚至面上一點怯意與脆弱都不能顯。
她心中清楚,一旦她表現出懦弱來,就意味着她辜負了衛湮對她的期望。
為了她的太女之位,這些年衛湮在朝臣心中,已經從一個明君,變成了一個一意孤行不辨是非的昏君。
衛铮铮想,她不能讓衛湮失望。
她一步步下了九層玉階,俯身撿起孟時臣摔在地上的笏板,道:“本宮的太女之位,是父皇給的,本宮從未做竊權亂政之事,何來‘牝雞司晨’一說?”
孟時臣冷哼一聲,道:“從古至今……”
衛铮铮笑盈盈接過話,道:“從古至今,哪有女子掌權的道理?”她緩緩轉身,拾階而上,爬到龍椅上坐下,将手上的笏板狠狠摔在殿中,道:“本宮不介意做這古今第一人!”
五歲的幼女,聲音裏已不見一絲軟糯,冷冷清清又帶着孩童特有的聲線。
她直視着殿中的百官,桃花眼裏沉沉如寒潭,道:“本宮知道衆卿心中對本宮有諸多不滿,不妨一一說來給本宮聽聽?”
百官們心頭漫出寒意——太女殿下不容小觑。
等到退了早朝,衛铮铮揮手讓侍者們離開,撫摸着身下冰冷的龍椅,哭腫了一雙眼。
第二日上朝,她仍舊是那個不露悲喜的太女殿下。
半個月後,傳來衛汀在尋藥途中跌下懸崖意外身亡的噩耗。
衛汀以粉身碎骨為代價,集齊了藥方裏的藥。
衛铮铮親自主持了喪禮,把衛汀小她一歲的兒子衛瑜接到宮中由元潇撫養。
一個月後衛湮病愈,重回朝堂,身子卻是大不如從前了。
那段時日,衛铮铮總是做夢,夢見自己一夜之間長大了。可是一覺醒來,她仍舊是五六歲的年紀。
衛湮病愈後不再讓太傅來授課,由他親自授課,課上是從來未有過的嚴厲,課後待她,又是前所未有的慈愛。
會在她看書時,坐在泡桐樹下給她吹笛子。
會在夜裏抱着她,喂她青梅酒喝。
這樣的日子,也只過了兩年多。
衛铮铮八歲那年,恰好四國簽訂的百年免戰協議到期。同年秋天,衛湮終是受不住病痛的折磨,駕崩了。
他臨終之前握着元潇的手,反反複複道:“湯圓兒,朕這一去,铮铮能倚靠的,只有你了。朕已經傳書讓三弟回來輔佐铮铮了,也讓成将軍連夜行軍趕往京都來坐鎮,這江山……”
衛铮铮跪在榻前,泣不成聲。
哪怕是最後一刻,衛湮仍在給她鋪路。
衛湮阖上眼後,元潇拔劍自刎。
帝崩,後殉情。
舉國缟素,大喪七日。
衛湮口中的成将軍還未從邊關趕回來,在外游歷的睿王衛淵也未能在金棺入皇陵前回到京都。
衛铮铮登基前一天夜裏,皇長子衛夷在孟時臣的煽動下,逼宮。
衛夷的外公奪下禁衛軍的兵權封鎖了整個皇城,花錢雇來的殺手潛入宮中,衛铮铮身邊的暗衛一個個被殺死。
一把大火,燒了整個流華宮。
衛铮铮受制于人,在火舌吞噬的泡桐樹下,被三公主衛玥喂了毒·藥丢進火海。
流華宮大門掩上的那刻,躲在宮殿裏的近侍當歸穿着與她一樣的衣袍,把她推進密道裏,跪在她面前不停磕頭,額頭上嫣紅的血跡滴在金磚上,一字一決絕地求她道:“主子,要好好活着。”
而後她眼睜睜看着當歸轉動機關,暗門合上的那一瞬,當歸縱身跳入火海,活活把自己燒死。
後來衛铮铮從護城河裏被人救起,落入人販子手裏,賣進了北楚玉府。
後來皇長子衛夷登基稱帝,西臨國內出現新皇弑父殺妹的傳聞,內憂之下,南蜀皇帝風凜禦駕親征西臨,與潛伏在西臨多年的密探孟時臣裏應外合,半個月裏連下西臨數城。
睿王衛淵回宮,查明衛铮铮死因,親手斬殺了衛夷等人,眼看南蜀如入無人之境,大勢已去,為了避免百姓被戰亂所禍,帶着百官大開城門,選擇了歸降。
風凜封了衛淵一個西臨侯的頭銜,不給半點實權把人帶回了雍州。西臨衛氏一族,只餘衛淵衛瑜兩人。
自此九霄之上,再無西臨。
後來成了玉落溪丫鬟杜若的衛铮铮,在第二年春搜時毒發,被路過的商逐岫撿走。
商逐岫指着河裏的一條青鯉道:“既然跟了我,便随我姓商吧,名麽,我看青鯉就不錯。”
自此,世上再無衛铮铮。
……
商青鯉拍了下壓着那個本子的枕頭,自言自語道:“這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吶。”
她用帕子淨了手,又擦淨了臉上抹的粉和胭脂,元熙在外叩門,給她送了身新衣衫來。
商青鯉換下身上的丫鬟服飾,穿好元熙送來的一件紅裙,由着元熙替她绾了個發髻。
發髻堪堪绾好,元烈便來喚二人去用膳。
商青鯉挨着元沖坐下,元沖笑了笑,正欲開口,就有家丁來通報道:“相爺,府外有個江公子求見。”
元沖皺了下眉,道:“不見。”
“可是……江公子說……”家丁猶豫道:“說他是您外孫女婿。”
“……外孫……女婿?”元沖一愣。
“噗。”元熙噴出一口茶水,瞄了眼商青鯉。
商青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