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棒
031.
尖吻蝮的葬禮在一場大雨中舉行，調查局全員到場，告別儀式隆重而悲怆。
所有人散去後，唯獨鄢零還撐傘矗立在他的墓碑前。
從得知尖吻蝮的死訊，直到三隊全員下葬，她都沒什麽情緒波動。
至少在旁人看來，鄢零的臉上從未出現過淚痕。
她面色慘白。
但伊普西隆星原住民都這樣，不能計入悲痛的範圍內。
只有朝夕相處的幾個隊友才知道，就連墓園裏的雕像都比她有生氣。
雕像好歹保持着靈動的表情與姿勢。
她倒好，不哭，不笑，也不說話。
飯擺到面前只會機械化咀嚼，連吞咽都要別人提醒。
游隼破例給她放了一個月的假期。
現在大半個月過去，鄢零除了參加葬禮那天出過宿舍的大門之外，其餘時間都在房間裏睡覺。
要不是獵鷹每晚都把她推到浴室裏，估計現在人已經臭了。
饒是白鹳那般毒舌的人，平日裏走在大街上遇到條流浪狗都要嘴一句，這會兒也對鄢零變得格外寬容。
每天三餐到鐘點，他會推開鄢零的房門，把人從床上拽起來，扛到餐桌邊，再小心翼翼把她塞到椅子裏，像照顧小孩似的，給她圍上圍脖。
最後笑眯眯說一句：“小鳳凰乖，該吃飯啦。”
黑鴉對此深感妒嫉。
上一年前他重傷卧床，都沒享受過這貴賓待遇。
于是這天中午，黑鴉偷偷溜進廚房，趁獵鷹不注意，在給鄢零準備的飯裏擠點珍藏多年的芥末，期待她能有點反應。
午飯時間到了。
鄢零和往常一樣，四肢僵硬地勺起一口飯往嘴裏送，然後咀嚼。
一下，兩下，三下，連間隔頻率都一模一樣。
黑鴉在旁邊掰指頭為她數着：“四，五，六。咽下去。哎——這就對啦。”
他在期待。
整整半分鐘過去，鄢零枯木似呆坐着，沒有任何反應，也沒有繼續吃下一口。
“哎——怎麽這樣。”黑鴉擱下勺子，深深嘆氣。
其他人并不知道內情，投來疑惑的眼神。
這時，一顆晶瑩飽滿的眼淚，順着鄢零的下颚線，滴落到餐桌上。
“這……”
獵鷹第一時間端起鄢零跟前的餐盤，嗅到一股濃烈嗆辣的芥末味。
她根本沒想到黑鴉會幹這種事，頓時火氣上頭，張口就要罵。
黑鴉向來小孩心性，連隊長游隼都不怕，唯恐獵鷹找他訓話，罰他不許吃飯。
眼見獵鷹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态，他竟一反常态沒有害怕，而是愣愣盯着鄢零。
其他三個男人也同樣。
他們默契地沉默，壓在心頭的大石頭在都此刻放下：“鳳凰好像活過來了。”
鄢零在哭。
雙手捂住臉龐，綠豆大的眼淚從指縫間掉落，無聲又悲痛到極點。
其他人沒再說話，只是默默陪着。
陪着她。
……
鄢零活過來了。
準确講，只活了一半。
她開始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不再需要隊友操心。
每天早上還會去訓練場，完成今日的訓練份額。前幾天的成績很一般，後面一路攀升，又回到了巅峰狀态。
期間鄢零聽說了調查局的一些變動和變故。
關于善後部和外勤部。
善後部挑出了十個表現優異的成員，組成了新的外勤第五隊，全員以貓科動物為代號。
隊長叫雲豹。
原先的外勤第四隊和第五隊往前進一位，成了第三隊和第四隊。
又聽聞善後部在一次任務中折損了整整一個小組，共計二十餘人。
如今善後部人員緊缺，必須從其他部門調派人手。
缺多少，補多少。
一口氣開放了三十個名額，惹得調查局裏至少有一半人在心癢癢。
可善後部豈是那麽好進的。
該走的流程，該有的考核，一個不能少。
考核暫定在十一月底，每個懷揣着期許的調查員，在完成本職工作之外，還要騰出時間溫習知識，以致于每個人都行色匆匆。
這天訓練完，鄢零打算回宿舍補眠。
還沒走出訓練場，光腦收到一條信息。
[單雲霞：鳳凰，現在有空嗎？過來後勤部一趟？]
她沒有其他安排，于是往後勤部去了。
許久沒來後勤部，鄢零再次見到單雲霞時，發現對方好像胖了些許。
單雲霞喊她來是為了上次任務的事。
“獎金。”單雲霞手一揮，空中出現一張簽收單，“這份是你的。”
鄢零蹙眉：“我？”
她知道外勤部出任務有獎金，保底三千，最高可達五萬，單位是聯邦幣。
其他部門雖然眼紅，也不能說什麽。
畢竟外勤部沖在最前線，是整個調查局死亡率最高的部門。
獎金一般會在任務結束後直接打進賬戶裏。
除非，這筆獎金超過了五萬。
單雲霞想和她解釋，欲言又止。
鄢零在這次任務中的表現優異，可以獲得三萬獎金。除此之外還多了二十萬。
二十萬……
鄢零的疑惑只持續了幾秒，很快明白。
多出來的二十萬塊聯邦幣，是調查局補償她的撫恤金。
因為常年居高不下的死亡率，外勤部每個成員在入職後，都會收到一份類似于遺囑的文件。
你需要在上面書寫遺言，确定身故後的財産繼承問題。
在意外來臨之前，随時可以修改。
鄢零會收到這筆錢，說明尖吻蝮在生前已經把她列為了遺産第一順位繼承人。
她是他認定的，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簽完名，領完撫恤金，鄢零憑借最後一絲意志力，把自己拽回了宿舍。
她癱倒在被窩裏，兩眼放空。
“好困啊。”
“睡一覺吧。”
她想。
又糾結起來。
“我真的困了嗎……”
然後，如同晴天霹靂般，她轟然意識到自己并不困倦。
相反地，頭腦很清醒，四肢也很有力。
她想睡覺，不是因為需要。
她想睡覺，是因為內心深處希望一切都是大夢一場。
她想一覺醒來，發現尖吻蝮還活着。
她想再次睜開眼，烏梢蛇，銀環蛇，竹葉青，響尾蛇，赤練蛇，西鱗太攀蛇，森蚺，海地蚺，黑眉錦蛇，都還活着。
甚至于一覺醒來。
她還在地球上，還是一名普通的大學生。
所以一遍又一遍強迫自己入睡。
又不斷醒來，再醒來。
然後發現這就是現實。
葬禮，追悼會，撫恤金。
如同深淵般的現實就擺在眼前，再奔潰也無濟于事，她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真的。
她從未如此渴望。
期待伊萊莎·貝爾會向上頭舉報，揭發她是星際海盜組織安插進調查局的間諜。
幻想突然有人沖進來，把她關到地下監獄。
讓她在陰冷潮濕中孤獨地腐朽。
“怎麽樣都好。”腳下明明是堅固的地板，鄢零卻還是覺得自己在不斷往下墜，“讓我死了吧。”
以前她曾在網絡上看到一句話：
所愛之人的離去，看似是一時暴雨，實則為餘生漫漫無邊的潮濕。
當時鄢零覺得這番話太過矯情，現在感同身受了。
沒經歷過回南天的人，哪知道泡在半冷不熱的水中有多麽痛苦。
這時。
“叩叩。”
有人敲響了她的門。
*
“這件怎麽樣？”
“一般。”
“這件呢？”
“好看。”
“那就這件吧。”
獵鷹擡手透明面板上點了幾下，投影在身上的“衣服”旋即消失，随後走下臺來。
高科技社會有它最便捷的購物方式。
實際上，她們都不需要親自到商場來，只要通過掃描儀上報身體數據，服裝店自然會把合适的衣服發過來讓你挑選。
再說，像獵鷹這種黃金比例身材，加上那張高貴冷豔的臉蛋，路邊撿個垃圾袋套上都比普通人好看。
鄢零不明白她為什麽非要拽自己出來逛街。
心思都寫在臉上，獵鷹接過由服務型機器人遞來的袋子，淡淡說了句：“你就當報答我幫你洗了半個月澡。”
是哦。
鄢零下意識用手擋住自己的胸口。
獵鷹嗤笑：“你有的我也有，還怕我占你便宜？”
“沒有。”鄢零放下手，“我知道你和白鹳是——”
她瞪過來：“閉嘴。”
“哦。”
好的，獵鷹媽媽。
兩人離開了女裝店，拐進另一條街的女鞋店。
鄢零沒什麽購物欲，獵鷹一雙一雙慢慢試，她就坐在一旁托腮看着。
不得不說，獵鷹的審美很高端。
她喜歡簡約優雅的款式，從衣服到鞋子，講究一個時尚大氣。
從平日裏的穿着也能看出來，獵鷹很會倒騰自己。
她深知自己的優勢，且擅長通過服飾放大優勢。
也是，獵鷹在校時曾經一名女裝模特。
“你為什麽加入調查局？”鄢零問。
她好奇查過其他隊員的資料，每個人加入的原因各不相同。
游隼是孤兒，自小被調查局收養。
雪鸮和白鹳經歷過詭谲事件，直面過「使徒」。
黑鴉畢業于黑塔星黑塔大學刑偵系，和鄢零都一路，屬于調查局人才吸納。
獵鷹在加入原因那行上寫的是：
自願加入。
可獵鷹學的是服裝設計，并不符合調查局招募的标準。
她要加入調查局，需要通過的考核必定比其他成員艱難得多。
“鳳凰，你還記得那些廣告模特嗎？”獵鷹問。
鄢零點頭。
可以說印象深刻。
高科技社會，廣告都是全息模式，視覺沖擊力更強，更能調動人的消費欲。
“你知道她們一個月的工資多少嗎？”十有八九不知道，于是獵鷹替她答了，“兩千。”
鄢零愣住。
每個月兩千，連在破曉市的邊緣地帶租個單間都難。
“漂亮不過是廉價的消耗品。人類的漂亮需要基因的配合，但仿生人不需要。輸入一串代碼，他可以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完美，可男可女，無痛整容，随叫随到。不聽話了，銷毀也只需要一串代碼。”
“我曾一度接受自己很廉價的事實。直到我覺醒異能，有人向我伸出手，說調查局需要我這樣的人。”
“倘若有一天我不幸在任務中死去，我的家人至少能獲得二十萬塊的撫恤金。”
獵鷹望過來，笑容苦澀：“是不是很可笑？”
可笑嗎。
鄢零用力地搖頭：“你很勇敢。”
獵鷹有些驚訝。
在此之前，可從未有人說過她勇敢。
就連那位能看到「未來」的賢者，也只是說她很堅毅，竟然會為了一筆可觀的工資賭上性命。
沒人會說一個財迷勇敢。
鄢零是第一個。
她竟然為這句話感到動容。
她覺得鄢零好像能懂，懂她靈魂的出口。
這份感動被光腦的提醒音打斷了。
查看完新進來的短信，獵鷹遺憾道：“時間到了，該輪到下一個人接棒了。”
“接棒……？”鄢零不明白。
獵鷹一笑：“走吧，雪鸮在等我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