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山莊內的各種路線，夏槐都很熟悉，他連夜帶着明盼芙離開了那裏，随後找了一家上等的客棧住下。
明盼芙身上的溫度燙人，渾身也綿軟無力，夏槐在她床邊守了一夜。
第二天女郎醒來時，天已大亮，睡了一覺之後，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便執意要梳洗打扮一番，夏槐不放心她一個人，便讓老板娘幫忙照看着。
一切準備完畢，經過細心的裝扮，明盼芙看上去容光煥發，她好像一夜之間恢複了很多，早上甚至還吃下了幾口粥，夏槐很是高興，他以為她會一直這樣，在他的照料下慢慢地健康起來。
可惜，此時此刻，夏槐還不知道，一個人瀕臨死亡之前，那短暫的回光返照是多麽悲涼。
那天，他記得她說，她想去郊外走走，看看綠意盎然的芳草地，還有靈秀飄逸的青山綠水；她說山莊裏的生活太沉悶，讓人喘不過氣來，只有天高地闊的地方才能讓她重新恢複活力。
兩人雇了輛車，馬車一路輕快地馳向郊外，在那裏有一處風光秀麗的湖泊，夏槐扶着明盼芙走下來，她軟綿綿斜倚在他的臂彎裏，溫柔地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就這樣漫步在開滿了野花的岸堤邊。
花色是各種明亮的純藍，一簇簇的顏色由淺入深，漸變莫測，宛如蔚藍的澄空，與遍地潔白的滿天星搭配在一起，純真而協調。
盈岸的湖水寧靜無波，微風拂過，水中的倒影化作搖曳的清光，破碎了又合攏，遠方是一座座蒼勁的山峰，陽光照耀着巍峨的峰巒，霧氣氤氲成一片醉人的淡金色，飄渺得仿若仙境。
現在的明盼芙似乎再也不管什麽名節聲譽了，她溫順地依偎着夏槐，任由他攬着腰。
“很多事我從前都看不透，可現在我發現，我在乎的其實并不是事情的對錯，而是別人的眼光罷了。”她貼着他的耳朵輕聲說着，氣息芬芳又灼熱。
兩人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下，清風吹來，滿地的鮮花圍繞着他們輕悠悠地搖擺。
“阿芙，這裏和你的山莊一樣美。”夏槐攬住懷中女子，凝望着秀水明山，輕聲開口。
“山莊？是啊……我的山莊……”
明盼芙出神地喃喃，俄而，她忽然撒嬌般将額頭送到他唇邊，柔媚地輕聲呢喃，“可你不在，這山莊裏半分色彩都沒有……”
“……沒有你……”她的唇貼在他耳畔，最後的三個字伴随着滾熱的氣息送入了夏槐的耳中，猶如一聲嘆息。
年輕人的身體陡然一僵，他的眼眶竟是驀地濕潤了，夏槐摟緊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還記得第一次相遇時，在巷子裏發生的事麽？”女郎柔聲問道。
“記得，”夏槐的聲音因為無法遏制的情緒而變得低啞起來，“我知道那很龌龊，但所有跟你有關的事，我都沒法忘記……所以……”
他的話沒有說完，懷中的人忽然顫栗起來。
她轉過身，顫抖着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目光凄涼又急切，“你知道那些……那些對我而言有多可怕麽？”
“我……”夏槐說不出話來，只是疑惑地凝望着她的眼睛，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你不會懂……”她搖了搖頭，然後嘆了口氣， “你知道，雖然我嫁了人，但對于很多事情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知，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我身上的一切好像都變了。”
那些吻像烙印一樣刻入了她的靈魂，好像肉眼看不見的微光照耀在漆黑的夜空上，沒有人察覺到這女子的心湖中泛起的，微妙的漣漪。
那天以後，她每次看見他，那些被吻過的地方都會火辣辣地發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可越是想要忽略這樣的念想，它越是占據她的腦海。
每當她和他相遇，和他交談，她都要努力回避這種感覺，然而，随着日深月久，她看着他一步步為她改變，一次次為她分憂解難，那始終想要擺脫的感覺忽然變得美妙起來。
她變得渴望見到他，渴望和他說話，他們交彙的眼神，他在她指尖印下的恭敬的吻，他抱着她時的溫度，即使最細微的觸碰都仿佛能引起一股激流，搖撼她的心靈。
那些被吻過的地方将壓抑的灼熱在她的血液裏釋放出來，仿佛他的熱血，他的青春驀地闖入了她的心扉，他無拘無束的野性倉促間喚醒了她沉睡在心底的活力。
從那以後，飄逸的雲朵，明淨的長空，新發的嫩芽，璀璨的日月都變得全然一新，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世界是那麽明麗絢爛，萬物是那麽生動活潑。
她仿佛初次從死氣沉沉的湖水中探出頭來，發現了一個全新的，前所未見的世界。
“你讓我發現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我再也沒法像從前那樣安之若素！”她在他耳邊輕語，語調中竟是帶上了幾分熱切的情愫，一反往日的優美與平靜。
“我越來越煩躁不安，開始想要擺脫這牢籠般的日子，什麽都不去管，随他們勞心去……唉……這種輕狂的念頭一直在反複折磨我，我明知那是錯的卻還是忍不住去迎合它們……這讓我真痛苦啊……”
女郎緊蹙秀眉，精神上的折磨令她如受萬蟻噬心，她綿軟地垂下頭靠在身邊人的肩上。
夏槐緊緊摟着她，病人滾燙的氣息好像要将他的心燃燒起來，他驀地攬着她站起身，“那我們就走吧，我帶你走。”
年輕人的黑眼睛裏光芒熾熱，“我不回雪國了，我們遠走高飛，再也不理會這些麻煩的事。”
話雖如此，他卻已知她的回答一定是拒絕，他也知道自己的提議是多麽可笑，但他還是說了出來，因為那是他多年的渴望，其中的每絲每縷都與她息息相關。
明盼芙搖了搖頭，她撥開他垂落在眼前的烏絲，“不可能的……人活着總要實際些，以我們現在的處境，你太異想天開了……”
夏槐露出了意料之內的笑容，卻還是掩不住失落。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談什麽處境和身份，”他繼續不依不饒地望着她，“如果只說情分，只看在情分上，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女郎怔怔地擡起頭，她過了很久忽然露出了一抹奇異的微笑，答道，“好吧……如果只說情分，那你就當我答應了。”
夏槐松了一口氣，他微微一笑，那樣子像個孩子得到了一件絕世珍寶。年輕人伸手揉了揉女子的長發，然後慢慢靠過去吻上了她的前額。
微風吹來，漫堤的鮮花繁衍的芬芳感染了萬物的靈性，這個吻既無陶醉的欲念，也無攫取的快感，她輕輕閉上眼睛，靜靜微笑的模樣聖潔又悲傷。
“其實從前……我一直在想，”她忽然睜開眼睛，輕輕地開口說話，“雖然我已經和你無緣，但我還有個妹妹。秀芙的性子與我很是相似，唉，如果一切還像以前那樣沒變，或許……或許你們可以……”
“我和秀芙？你怎麽會有這種念頭？”夏槐頓時懊惱地望着她，她善意的撮合讓他感到非常挫敗，“秀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這怎麽可能？”
“唉，別不高興……”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一笑，“你怎麽還是那麽容易生氣呢？難道在雪國也是這樣的？”
“不是。”
說到那些事情，夏槐的神色陰郁下來，他唇角單邊上揚，笑得古怪又傷感，“這些年，我發現自己的身體裏同時存在着好幾個人，可其中只有一個是真實的，而且他只存在于你那裏。”
“我？”女郎輕聲嗫嚅，她茫然地望着他，眼睛明亮而無神。
看到這樣空洞的目光，慘白的臉色，夏槐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他只覺得眼前的女郎好像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座毫無生氣的雕像。
“阿芙？你怎麽了？”他緊緊盯着她的臉龐，烏目中盛滿了惶恐。
明盼芙依舊無神地望着他，仿佛靈魂似乎飄離了盈麗的身軀，什麽也聽不見了。
夏槐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用力将她揉入懷中，“不要這樣看着我，這眼神好像你已經沒有生氣了一樣……”
懷裏的人沒有回應，明盼芙好像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座雕像，所有情緒都被凍結住，再也做不出任何回應。
“阿芙，”他喚了一聲，做夢般呓語道，“如果你不在了……那我也不複存在了……”
女郎渾身一抖，她好像被吓到了，如夢初醒。
明盼芙掙脫他的雙臂，然後一邊後退一邊高聲道，“你別說了！別說了！”
她急匆匆地回頭就走，一路上跌跌撞撞地連站都站不穩，夏槐緊跟在她身後，隐約好像聽到了她的嗚咽。
兩人走到一處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夏槐再也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繼續前行。
明盼芙回過頭，她的臉上挂着半幹的淚水，形容憔悴宛如枯萎的花朵，他抱住她的腰勉強讓她站穩，只見她吃力地伸手攀住他的雙肩，語聲凄凄，“那天在鳳鳴城外重新見到你，我看着你坐在馬上神采奕奕的樣子，忽然覺得很害怕。你那麽年輕，那麽英俊，可我呢？我已經疾病纏身，再也不能做你豔光照人的仙女啦……”
“誰要你做什麽仙女了？！”夏槐懊惱地反問，他低頭吻她的黑發，“你現在的樣子不還是和以前一樣？更何況，這些又有什麽妨礙呢？”
女子慘然一笑，“好啦……不要安慰我了，我感覺得到，自己的時日不多了……等我死後，你就回去吧，把這裏的事情都忘了，忘了這座山莊，也忘了山莊裏的人……”
她推開他，獨自一人慢慢順着岸堤往前走，清風吹拂着她的白紗裙，女子的步履輕盈又虛浮，好像随時準備将那潔白的靈魂獻給無翼的輕風。
明盼芙一邊走，一邊遙望着遠方，她出神地喃喃道，“我只不過是一朵凋零的花而已……不值得紀念……可是夏槐呀，你的未來是多麽明亮啊……”
她剛要嘆息，耳畔卻是一熱。
他的氣息和她的一樣燙人，脫口而出的質問灼熱又憤懑，每一句對女郎而言都宛如重擊。
“這一切都是你給我的，是你改變我，也是你把我帶進這個所謂‘高貴富裕的’，我卻從來沒有渴望過的世界。你讓我發現自己同時具有那多張面孔，各種各樣，既美好又可怕，這些年它們快要把我折磨瘋了！可你呢？現在就撒手不管，任我自生自滅？”
“哎！哎！你別說了！”
明盼芙拼命搖頭，她猛然轉過身，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你以為這些年我過得很快樂麽？”他埋首于她的頸間，低聲道，“你不在，我根本沒有辦法平靜。”
聽到這話，她忽然熱烈地擁抱他，激動地回應道，“聽你這樣說我又不想死了呢，我還年輕，這世界還有許多妙處沒有讓我領略。我從沒有在大草坪上放過一只風筝；也沒有在荒野上玩耍過，奔跑過；更沒有親熱地挽着父母的手臂逛過街市。我的生活那麽單調乏味，怎麽甘心就這樣死了呢？！”
有紅霞染上了女子的雙頰，她的身體在發抖，目光卻遠遠投向了遙處的山湖。
水光漸漸從明盼芙的眸子裏漫溢出來，她将臉埋在他的肩上，源源不斷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卻聽不見飲泣的聲音。
“那天我在鳳鳴城裏看到了一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她可真美呢，說話的聲音像百靈鳥一樣。”女郎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身體不再顫抖，語音卻細弱蚊吟，“我真想像她一樣騎着馬在雪地上奔跑……高興時大笑……難過時大哭……什麽也不用顧忌。”
意識到她說的是誰，夏槐卻沒有說話，只是俯身攬起她的裙裾，将她橫抱起來。
“我記得……從前我發燒的時候，你也這樣抱過我……”她倒在他懷中，無力地說道，目光怆然而遼遠。
夏槐讓她重新坐回柔軟的草地上。
她聽話地任他擺弄，情緒好像忽然恢複了平靜，只是一動不動地坐着，望向平靜無波的湖泊，悠悠地喃喃，“現在回想起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怎麽會這樣呢？我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太久了，活得連自己覺得都膩煩了……”
“阿芙，你聽我說……”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轉過她的肩，她的臉龐蒼白得像張白紙，表情又變回了方才讓他恐懼那種空洞和茫然。
今天的明盼芙好像變了一個人，她前一秒還陶醉在異乎尋常的熱情裏，後一秒便沉入了無波的湖水中，方才那些前所未有的感情剖析，無所顧忌的親熱舉止，和現在冷漠自棄的神情都讓夏槐感到一陣陣心驚。
“我的天……你要把我逼瘋嗎？”他嘶啞着聲音一邊說着一邊伸手不斷地撫摸女郎纖白的臉頰，好像想要讓這張臉恢複血色，“好起來吧，阿芙，我知道你一定能好起來的……不要逼瘋我……”
夏槐的神色狂亂，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只是口中不停地說着什麽，卻連自己也沒有聽懂，“別丢下我……別把我一個人丢在那陌生的鬼地方……阿芙……阿芙你怎麽了……”
他語無倫次地低喃，最後将臉埋入了她的懷中，整個肩背都顫抖起來。
“我會好起來的……會的……”女郎輕輕撫着他的黑發，目光渙散地動着嘴唇，“放心……我還會變回來的……變得和從前一樣漂亮……一樣健康……然後咱們能就擺脫這讓人厭煩的日子啦……”
夏槐咬牙聽着她木然的言語，任她滾燙的手撫過他的長發脖頸，只覺得再也忍不住盈滿眼眶的淚水，一顆顆接二連三地滴落在她的心口。
對于山莊內的各種路線，夏槐都很熟悉，他連夜帶着明盼芙離開了那裏，随後找了一家上等的客棧住下。
明盼芙身上的溫度燙人，渾身也綿軟無力，夏槐在她床邊守了一夜。
第二天女郎醒來時，天已大亮，睡了一覺之後，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好多了，便執意要梳洗打扮一番，夏槐不放心她一個人，便讓老板娘幫忙照看着。
一切準備完畢，經過細心的裝扮，明盼芙看上去容光煥發，她好像一夜之間恢複了很多，早上甚至還吃下了幾口粥，夏槐很是高興，他以為她會一直這樣，在他的照料下慢慢地健康起來。
可惜，此時此刻，夏槐還不知道，一個人瀕臨死亡之前，那短暫的回光返照是多麽悲涼。
那天，他記得她說，她想去郊外走走，看看綠意盎然的芳草地，還有靈秀飄逸的青山綠水；她說山莊裏的生活太沉悶，讓人喘不過氣來，只有天高地闊的地方才能讓她重新恢複活力。
兩人雇了輛車，馬車一路輕快地馳向郊外，在那裏有一處風光秀麗的湖泊，夏槐扶着明盼芙走下來，她軟綿綿斜倚在他的臂彎裏，溫柔地将頭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們就這樣漫步在開滿了野花的岸堤邊。
花色是各種明亮的純藍，一簇簇的顏色由淺入深，漸變莫測，宛如蔚藍的澄空，與遍地潔白的滿天星搭配在一起，純真而協調。
盈岸的湖水寧靜無波，微風拂過，水中的倒影化作搖曳的清光，破碎了又合攏，遠方是一座座蒼勁的山峰，陽光照耀着巍峨的峰巒，霧氣氤氲成一片醉人的淡金色，飄渺得仿若仙境。
現在的明盼芙似乎再也不管什麽名節聲譽了，她溫順地依偎着夏槐，任由他攬着腰。
“很多事我從前都看不透，可現在我發現，我在乎的其實并不是事情的對錯，而是別人的眼光罷了。”她貼着他的耳朵輕聲說着，氣息芬芳又灼熱。
兩人在湖邊的草地上坐下，清風吹來，滿地的鮮花圍繞着他們輕悠悠地搖擺。
“阿芙，這裏和你的山莊一樣美。”夏槐攬住懷中女子，凝望着秀水明山，輕聲開口。
“山莊？是啊……我的山莊……”
明盼芙出神地喃喃，俄而，她忽然撒嬌般将額頭送到他唇邊，柔媚地輕聲呢喃，“可你不在，這山莊裏半分色彩都沒有……”
“……沒有你……”她的唇貼在他耳畔，最後的三個字伴随着滾熱的氣息送入了夏槐的耳中，猶如一聲嘆息。
年輕人的身體陡然一僵，他的眼眶竟是驀地濕潤了，夏槐摟緊她，讓她靠在自己胸口，不讓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你還記得第一次相遇時，在巷子裏發生的事麽？”女郎柔聲問道。
“記得，”夏槐的聲音因為無法遏制的情緒而變得低啞起來，“我知道那很龌龊，但所有跟你有關的事，我都沒法忘記……所以……”
他的話沒有說完，懷中的人忽然顫栗起來。
她轉過身，顫抖着伸手摟住他的脖子，目光凄涼又急切，“你知道那些……那些對我而言有多可怕麽？”
“我……”夏槐說不出話來，只是疑惑地凝望着她的眼睛，搖了搖頭。
“不，不是的，你不會懂……”她搖了搖頭，然後嘆了口氣， “你知道，雖然我嫁了人，但對于很多事情還是像個孩子一樣天真無知，自從那件事發生後，我身上的一切好像都變了。”
那些吻像烙印一樣刻入了她的靈魂，好像肉眼看不見的微光照耀在漆黑的夜空上，沒有人察覺到這女子的心湖中泛起的，微妙的漣漪。
那天以後，她每次看見他，那些被吻過的地方都會火辣辣地發燒，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可越是想要忽略這樣的念想，它越是占據她的腦海。
每當她和他相遇，和他交談，她都要努力回避這種感覺，然而，随着日深月久，她看着他一步步為她改變，一次次為她分憂解難，那始終想要擺脫的感覺忽然變得美妙起來。
她變得渴望見到他，渴望和他說話，他們交彙的眼神，他在她指尖印下的恭敬的吻，他抱着她時的溫度，即使最細微的觸碰都仿佛能引起一股激流，搖撼她的心靈。
那些被吻過的地方将壓抑的灼熱在她的血液裏釋放出來，仿佛他的熱血，他的青春驀地闖入了她的心扉，他無拘無束的野性倉促間喚醒了她沉睡在心底的活力。
從那以後，飄逸的雲朵，明淨的長空，新發的嫩芽，璀璨的日月都變得全然一新，她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世界是那麽明麗絢爛，萬物是那麽生動活潑。
她仿佛初次從死氣沉沉的湖水中探出頭來，發現了一個全新的，前所未見的世界。
“你讓我發現自己的生活就像是一潭死水，我再也沒法像從前那樣安之若素！”她在他耳邊輕語，語調中竟是帶上了幾分熱切的情愫，一反往日的優美與平靜。
“我越來越煩躁不安，開始想要擺脫這牢籠般的日子，什麽都不去管，随他們勞心去……唉……這種輕狂的念頭一直在反複折磨我，我明知那是錯的卻還是忍不住去迎合它們……這讓我真痛苦啊……”
女郎緊蹙秀眉，精神上的折磨令她如受萬蟻噬心，她綿軟地垂下頭靠在身邊人的肩上。
夏槐緊緊摟着她，病人滾燙的氣息好像要将他的心燃燒起來，他驀地攬着她站起身，“那我們就走吧，我帶你走。”
年輕人的黑眼睛裏光芒熾熱，“我不回雪國了，我們遠走高飛，再也不理會這些麻煩的事。”
話雖如此，他卻已知她的回答一定是拒絕，他也知道自己的提議是多麽可笑，但他還是說了出來，因為那是他多年的渴望，其中的每絲每縷都與她息息相關。
明盼芙搖了搖頭，她撥開他垂落在眼前的烏絲，“不可能的……人活着總要實際些，以我們現在的處境，你太異想天開了……”
夏槐露出了意料之內的笑容，卻還是掩不住失落。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談什麽處境和身份，”他繼續不依不饒地望着她，“如果只說情分，只看在情分上，你願不願意跟我走？”
女郎怔怔地擡起頭，她過了很久忽然露出了一抹奇異的微笑，答道，“好吧……如果只說情分，那你就當我答應了。”
夏槐松了一口氣，他微微一笑，那樣子像個孩子得到了一件絕世珍寶。年輕人伸手揉了揉女子的長發，然後慢慢靠過去吻上了她的前額。
微風吹來，漫堤的鮮花繁衍的芬芳感染了萬物的靈性，這個吻既無陶醉的欲念，也無攫取的快感，她輕輕閉上眼睛，靜靜微笑的模樣聖潔又悲傷。
“其實從前……我一直在想，”她忽然睜開眼睛，輕輕地開口說話，“雖然我已經和你無緣，但我還有個妹妹。秀芙的性子與我很是相似，唉，如果一切還像以前那樣沒變，或許……或許你們可以……”
“我和秀芙？你怎麽會有這種念頭？”夏槐頓時懊惱地望着她，她善意的撮合讓他感到非常挫敗，“秀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這怎麽可能？”
“唉，別不高興……”她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微微一笑，“你怎麽還是那麽容易生氣呢？難道在雪國也是這樣的？”
“不是。”
說到那些事情，夏槐的神色陰郁下來，他唇角單邊上揚，笑得古怪又傷感，“這些年，我發現自己的身體裏同時存在着好幾個人，可其中只有一個是真實的，而且他只存在于你那裏。”
“我？”女郎輕聲嗫嚅，她茫然地望着他，眼睛明亮而無神。
看到這樣空洞的目光，慘白的臉色，夏槐頓時感到毛骨悚然，他只覺得眼前的女郎好像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座毫無生氣的雕像。
“阿芙？你怎麽了？”他緊緊盯着她的臉龐，烏目中盛滿了惶恐。
明盼芙依舊無神地望着他，仿佛靈魂似乎飄離了盈麗的身軀，什麽也聽不見了。
夏槐深吸了一口氣，忽然用力将她揉入懷中，“不要這樣看着我，這眼神好像你已經沒有生氣了一樣……”
懷裏的人沒有回應，明盼芙好像在一瞬間化成了一座雕像，所有情緒都被凍結住，再也做不出任何回應。
“阿芙，”他喚了一聲，做夢般呓語道，“如果你不在了……那我也不複存在了……”
女郎渾身一抖，她好像被吓到了，如夢初醒。
明盼芙掙脫他的雙臂，然後一邊後退一邊高聲道，“你別說了！別說了！”
她急匆匆地回頭就走，一路上跌跌撞撞地連站都站不穩，夏槐緊跟在她身後，隐約好像聽到了她的嗚咽。
兩人走到一處枝葉繁茂的大樹下，夏槐再也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繼續前行。
明盼芙回過頭，她的臉上挂着半幹的淚水，形容憔悴宛如枯萎的花朵，他抱住她的腰勉強讓她站穩，只見她吃力地伸手攀住他的雙肩，語聲凄凄，“那天在鳳鳴城外重新見到你，我看着你坐在馬上神采奕奕的樣子，忽然覺得很害怕。你那麽年輕，那麽英俊，可我呢？我已經疾病纏身，再也不能做你豔光照人的仙女啦……”
“誰要你做什麽仙女了？！”夏槐懊惱地反問，他低頭吻她的黑發，“你現在的樣子不還是和以前一樣？更何況，這些又有什麽妨礙呢？”
女子慘然一笑，“好啦……不要安慰我了，我感覺得到，自己的時日不多了……等我死後，你就回去吧，把這裏的事情都忘了，忘了這座山莊，也忘了山莊裏的人……”
她推開他，獨自一人慢慢順着岸堤往前走，清風吹拂着她的白紗裙，女子的步履輕盈又虛浮，好像随時準備将那潔白的靈魂獻給無翼的輕風。
明盼芙一邊走，一邊遙望着遠方，她出神地喃喃道，“我只不過是一朵凋零的花而已……不值得紀念……可是夏槐呀，你的未來是多麽明亮啊……”
她剛要嘆息，耳畔卻是一熱。
他的氣息和她的一樣燙人，脫口而出的質問灼熱又憤懑，每一句對女郎而言都宛如重擊。
“這一切都是你給我的，是你改變我，也是你把我帶進這個所謂‘高貴富裕的’，我卻從來沒有渴望過的世界。你讓我發現自己同時具有那多張面孔，各種各樣，既美好又可怕，這些年它們快要把我折磨瘋了！可你呢？現在就撒手不管，任我自生自滅？”
“哎！哎！你別說了！”
明盼芙拼命搖頭，她猛然轉過身，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脖子。
“你以為這些年我過得很快樂麽？”他埋首于她的頸間，低聲道，“你不在，我根本沒有辦法平靜。”
聽到這話，她忽然熱烈地擁抱他，激動地回應道，“聽你這樣說我又不想死了呢，我還年輕，這世界還有許多妙處沒有讓我領略。我從沒有在大草坪上放過一只風筝；也沒有在荒野上玩耍過，奔跑過；更沒有親熱地挽着父母的手臂逛過街市。我的生活那麽單調乏味，怎麽甘心就這樣死了呢？！”
有紅霞染上了女子的雙頰，她的身體在發抖，目光卻遠遠投向了遙處的山湖。
水光漸漸從明盼芙的眸子裏漫溢出來，她将臉埋在他的肩上，源源不斷的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卻聽不見飲泣的聲音。
“那天我在鳳鳴城裏看到了一個穿紅裙子的姑娘，她可真美呢，說話的聲音像百靈鳥一樣。”女郎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身體不再顫抖，語音卻細弱蚊吟，“我真想像她一樣騎着馬在雪地上奔跑……高興時大笑……難過時大哭……什麽也不用顧忌。”
意識到她說的是誰，夏槐卻沒有說話，只是俯身攬起她的裙裾，将她橫抱起來。
“我記得……從前我發燒的時候，你也這樣抱過我……”她倒在他懷中，無力地說道，目光怆然而遼遠。
夏槐讓她重新坐回柔軟的草地上。
她聽話地任他擺弄，情緒好像忽然恢複了平靜，只是一動不動地坐着，望向平靜無波的湖泊，悠悠地喃喃，“現在回想起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怎麽會這樣呢？我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太久了，活得連自己覺得都膩煩了……”
“阿芙，你聽我說……”他深吸了一口氣，伸手轉過她的肩，她的臉龐蒼白得像張白紙，表情又變回了方才讓他恐懼那種空洞和茫然。
今天的明盼芙好像變了一個人，她前一秒還陶醉在異乎尋常的熱情裏，後一秒便沉入了無波的湖水中，方才那些前所未有的感情剖析，無所顧忌的親熱舉止，和現在冷漠自棄的神情都讓夏槐感到一陣陣心驚。
“我的天……你要把我逼瘋嗎？”他嘶啞着聲音一邊說着一邊伸手不斷地撫摸女郎纖白的臉頰，好像想要讓這張臉恢複血色，“好起來吧，阿芙，我知道你一定能好起來的……不要逼瘋我……”
夏槐的神色狂亂，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只是口中不停地說着什麽，卻連自己也沒有聽懂，“別丢下我……別把我一個人丢在那陌生的鬼地方……阿芙……阿芙你怎麽了……”
他語無倫次地低喃，最後将臉埋入了她的懷中，整個肩背都顫抖起來。
“我會好起來的……會的……”女郎輕輕撫着他的黑發，目光渙散地動着嘴唇，“放心……我還會變回來的……變得和從前一樣漂亮……一樣健康……然後咱們能就擺脫這讓人厭煩的日子啦……”
夏槐咬牙聽着她木然的言語，任她滾燙的手撫過他的長發脖頸，只覺得再也忍不住盈滿眼眶的淚水，一顆顆接二連三地滴落在她的心口。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