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的包紮。
少年一語不發地任由她擺弄,他看上去又陰郁又安靜,但呼吸中卻帶着輕微的顫抖。
明盼芙取出随身攜帶的絲帕,小心地為他擦拭着臉上的血跡,可以感覺到,她的手也在發抖。
“我第一次殺那麽多人。”
過了很久,夏槐陰沉沉吐出了一句話。
女郎的手一顫,她怔了半晌,随後溫柔地伸手環過少年的脖頸,将自己的額頭貼上了他的,如同安慰般拍了拍他的後背。
其實現在,明盼芙也少了幾分往日的淡定從容。
“我也是第一次殺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近在咫尺的氣息也好像在顫抖。
浩瀚江水,無邊無際,舟行碧波,豔陽高照,日光暖洋洋地照耀在兩人的身上,可他們的心卻冷得打顫。
“這些人是誰派的?”
許久,夏槐移開身子,好像生怕自己身上的血腥氣會玷污她的潔淨,故作若無其事地問起話來。
“應該是年家派來的人。”明盼芙靜靜道,“他們企圖挑撥樓宣王和明家的關系,屢次未成,這次恐怕是急了,幹脆雇人來除掉我。”
“一個小小的刺史居然有這麽大的權力?”傷口包紮完畢,夏槐重新穿上外袍。
“當然沒有。”女郎理了理略微散亂的發絲,娓娓道來,“當今朝中最得寵的是趙丞相,本來我爹還能與之抗衡,但現在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脾氣也越來越壞,皇上對他愈發疏遠;相形之下,趙相圓滑嘴蜜,深得皇寵,如今在朝中可算是只手遮天呢。”
“那這和年刺史有什麽關系?”江風拂來,少年本已淩亂的烏絲一縷縷從發冠中散落下來。
“趙相和年耿易的關系非同一般,應該說,趙相是年耿易作為太尉時提拔上來的,後來年耿易被貶谪,趙相反倒風光無限。”明盼芙迎着江風凝目沉思,“他們兩人的關系從不外揚,朝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大多也都緘默不語。”
“這麽說來,年刺史膽大妄為完全是仰仗着趙丞相的權力了?”
夏槐沉思起來。
按這樣來說,只要沒了趙丞相這個依靠,年耿易就會銷聲匿跡。年家一倒,明盼芙的心頭大患便得以了卻,這樣的話,她就不會終日愁眉不展了。
想到這兒,少年的唇角微微一動,眼眸也幽幽一亮。
“你在想什麽呢?”明盼芙微笑,她收起被鮮血染紅的絲帕,小心地疊好,收在袖子中。
“沒什麽。”夏槐收起笑,望向她憂愁秀美的臉龐,一種堅定的感情忽然在心中湧動起來。
明盼芙沒有發現,連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這一時洶湧而來的感覺究竟意味着什麽。
小舟靠岸,岸邊行人絡繹不絕,皇城中心繁華似錦,不如郊外山水那般寧靜超然。
上岸後沒走幾步路,一輛豪華的馬車已然等候多時,兩人登上馬車,一路遙遙而去。
縱橫長街,道路寬闊,來來往往的盡是華蓋辇車。
明晃晃的流蘇蕩得鳴響,參差錯落的角樓飛閣被漆得铮铮發亮,高樓上的鬥拱飛檐宛如振翅翺翔的游龍,陽光為它披上了一層金黃的鱗甲。
明府建在繁華彙聚的地方,府內府外完全是兩幅光景。
府外喧鬧繁雜,府內卻清靜安寧。
超然山水已在千裏之外,遠遠可看見皇宮中樓閣高聳,直入雲霄。
明盼芙和夏槐随着侍從穿過了百花齊放的芳園,紅杏含笑于梢頭,碧綠的池塘裏白鵝悠悠而過,園子後的竿竿翠竹
青翠欲滴。
明丞相就等候在寬敞的靜軒堂裏,他俨然剛剛下朝,一身官服未褪便已端坐在紅木扶手椅上。
夏槐随着明盼芙走入廳堂,禮貌地行了禮。
“這就是樓宣王新收的門生?”明丞相細細打量着夏槐,他的眼睛如刀鋒一樣銳利,鼻如鷹鈎,雙眉濃而粗。
這種面相的人往往很精明,且富有卓見,但脾氣卻不太好,倔強如牛。
“是,爹。”明盼芙輕聲應道,“夏槐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這些日子他學了許多,進步得非常快,相信很快就能輔佐樓宣王了。”
女郎在父親面前顯得既恭敬又溫順,看上去并沒有父女間的親昵。
“哦,看得出,他是個很精明的年輕人。”丞相威嚴的目光落了下來。
他的眼神并不和善,其中透露着讓人不适的壓迫力。
夏槐在他的注視下渾身都不舒服,他不是吃軟怕硬的人,對方越蠻橫,他就越抵觸。
此刻,他擡起一雙黑眼睛,大膽地回視丞相探究的目光,禮貌中帶着高傲。
看到少年不屈不撓的眼神,明丞相的嘴角竟是一動。
他随即移開了目光,肅然道,“盼兒,去看看你娘吧,她還是老樣子,成天連個笑容都沒有。”
“知道了,爹。”
明盼芙微微一笑,轉身向門外走去。
她臨走前看了夏槐一眼,示意他注意言行,不要沖動行事。
少年心領會神地點了點頭。
女郎一走,春光明媚的廳堂裏便只剩下了一老一少兩人。
氣氛降到了冰點,明丞相沉默了很久,然後有一種深冷的語音問道,“聽說你殺了年耿易的兒子。”
“是。”夏槐坦然承認。
“膽子很大嘛,年紀輕輕就敢殺高官的兒子。”明丞相陰恻恻道。
“他派人殺了我弟弟,一命換一命,很公平。”少年冷冷道。
“但要殺年應天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是怎麽做到的?”老人沉聲問道。
“我假裝貪財,說要用一個對年家有利的秘密換一個鎏金的花瓶,他信了我,我趁他不注意把花瓶打碎,然後用碎片紮死了他。”夏槐言簡意赅地說明了事情經過。
“哦……原來如此。這麽看來,你很聰明也很狡猾。”老丞相半眯起眼睛,銳利的目光好像要把眼前的少年裏裏外外地看個透。
夏槐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視線,隐隐有幾分挑釁的姿态。
“聽說盼芙和你走得挺近?”老人又問道。
少年一怔,沒有說話。
明丞相理所當然地當他默認,眼神不由急轉為深暗,“年輕人,你聽着,老夫現在要你離她遠些。”
“為什麽?”少年眉梢一揚,心中不悅起來。
“因為你這雙眼睛看上去總有幾分邪乎。”老人嘴角一扯,“讓你留在盼芙身邊,對盼芙來說很危險。”
此言一出,夏槐心中頓時怒意湧起。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強自壓抑住怒火,不作任何回答。
“老夫知道,盼芙是個聰明的孩子。”明丞相沒有理會他的不滿,只是自顧自侃侃而談,“她能吟詩作畫,精通舞藝音律,她甚至還懂人情世故,謀略權術,但在感情這方面,她卻無知得像個剛出世的嬰兒。”
“那又如何?”少年沉聲诘問,語氣不帶起伏。
“哼,”明丞相冷笑一聲,“那意味着,我決不允許一個像你一樣身份低微,陰郁狡詐的人引起她任何感情上的波動。”
夏槐聽到這樣尖刻的話,緊緊咬牙克制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怒氣。
‘身份低微,陰郁狡詐’——這些曾是讓他既自傲又自卑的東西。
此時此刻,唯一能壓制住他怒火的唯有明盼芙溫柔的勸慰。
她的輕言細語現在依稀回蕩在少年的腦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讓自己發作,卻忍不住露出了惡劣地笑容,反唇相譏道,“丞相大人何出此言?不知大人是高估了夏槐的魅力,還是低估了自己女兒的自制力。”
“你……”老人勃然大怒,他一掌拍向案幾,怒斥道,“大膽!你知不知道老夫現在就可以讓你人頭落地?!”
“好主意!”少年的倔強性子被激了起來,他咧嘴冷笑,“反正我父母雙亡,在這世上了無牽挂,死了倒也痛快!”
“你這小子簡直是膽大包天!”明丞相雙目圓睜,目光宛如火炬般灼人,夏槐不甘示弱擡眼回望他,幽黑的眸子裏透出一種執着的光。
兩人僵持許久,老人見他絲毫沒有退讓動搖的意思,語氣忽然緩和幾分,“這麽說來……你是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盼芙了?那如果……我用豪宅香車作為條件呢?”
“比起豪宅香車還是窮巷子住得自在。”夏槐冷淡地收回目光,不屑一顧。
聞罷此言,老人頓時朗聲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控制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好!咳咳,好!老夫就喜歡你這種渾身是膽,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