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後，兩人好些日子都沒有說話，甚至連面都未曾得見。
明盼芙整日忙着為那新上任的令尹脫罪，每天都要接見不同的人，上下打點人脈，好盡快将那無辜受牽連的人救出升天。
夏槐這幾日自然也沒有閑着，他快速地學習各種知識，從待人接物到四書五經，像海綿吸水一樣日複一日地學習。
明盼芙說得沒錯，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那就該揮別過去，重新開始。
從現在起，他要學做一個真正的貴族。
“天殺的貴族……”
夏槐随着凡影走過長廊，他現在已連步态都經受過嚴格的訓練，既輕又穩，昂首闊步之時還要不失潇灑的風度。
少年感到自己的行為可笑極了。
曾幾何時，他對‘王孫貴胄’這個群體那麽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他和巷子裏的狐朋狗友一起嘲笑那群錦衣玉食的上等人，鄙棄他們裝腔作勢的說話方式，更以模仿他們趾高氣揚的步态為樂。
而現在，他卻要學習那些曾經最厭惡的人。
夏槐越想越感到不快，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輕易厭惡一種人，因為說不定某天你也會變得和他們一樣。
少年快步走過曲折的長橋，沿途的玉宇瓊樓，飛檐流閣稀疏地零落在山間。
今天是樓宣王召見他，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盼芙。
他現在越來越渴望見到她，渴望聽到她的聲音，她說的話他從來無法抗拒，即使有過短暫的頂撞，但事後他卻從不違拗。
很多年後，夏槐就會明白，他如今争上游的全部動力都來源于那個女子，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替她分憂解難，讓她舒展愁眉，破顏一笑。
思緒百轉千回，人卻已走出很遠。
只見高處的山巅上，天臺被雲霧環繞，仿佛擡手便可摘雲奪日。
年過六旬的樓宣王一身绛紅薄羅長袍，負手當風而立，遠遠看去，依舊威嚴神武，依稀還有年輕時的風采。
見到夏槐走上來時，老人熱情地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夏槐啊，這幾個月每見你一回，你都好像變了一個人，愈發有我樓宣王門人之風。”
“王爺謬贊了，夏槐才疏學淺，欠缺良多，前路尚遠。”少年恭敬行禮，他擡頭注視着面前的老人，眼裏有着對待父親般的熱切和崇敬。
“你這孩子太謙虛了。”老人笑得和善，朗聲道，“盼芙明日要回明府省親，你與她同行吧，一路好有個照應。”
“……是。”夏槐略微遲疑。
“盼芙很不容易，明家在朝中樹敵衆多，這孩子每次遠行都冒着遭人暗算的風險，好在盼芙聰慧，屢屢脫險。聽說你的刀劍格鬥之術精進得很快，而且你們又年齡相仿，說得上話，所以這一路上就拜托你好好保護她了。”
“夏槐一定竭盡所能。”少年沉聲應了下來。
樓宣王滿意地微微一笑。
頓了頓，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麽，伸手拍了拍夏槐的肩膀。
老人欲言又止地張口，但又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王爺若是還有吩咐，但說無妨。”夏槐看出了老人的猶豫。
“夏槐啊……”樓宣王長嘆一聲，他看上去又苦惱又歉疚，“那天你也看到了，我這病啊，發起來怎麽也控制不住。唉，真是苦了盼芙這孩子，我都不知道自己發病的時候會不會傷着她……”
少年見老人痛悔的表情，實在不忍心多言，只能低聲道，“夫人聰慧能幹，王爺無需擔心，她能夠照顧好自己。”
“但願如此。”老人的歉疚似乎并沒有得到緩解，他嘆了口氣，轉而溫和道，“聽說盼芙沒事會和你說說話，你們年輕人更容易互相理解，這些日子，盼芙看上去快樂些了，以前總見她孤孤單單的一人，有什麽苦悶也不提，看上去總是笑盈盈的，其實本王知道，這孩子心裏并不快樂。”
笑容與快樂，這兩者之間有時并沒有聯系。
少年聞言微怔。
她真的有變快樂？
可是在他看來，她依然是個連微笑都隐藏着憂傷的人。
那種淡淡的憂愁像鬼魂一樣纏繞着女郎的音容笑貌，他一直很想将它們驅散。
“王爺的意思，夏槐明白。此番出行，夏槐一定會護得夫人周全。”少年應聲承諾，似乎不需要樓宣王多做解釋。
“那就好，那就好，”樓宣王頗感欣慰，不由連連颔首，“希望一切順利，你們快去快回。”
次日清晨，夏槐便按約出行。
陽光透過雲層投射下來，碧波萬頃，湖面上氤氲的霧氣向着四面八方散開。
少年在湖畔等候了良久，明盼芙才姍姍來遲。
“真抱歉，讓你久等了。”女郎抱歉地微笑。
“怎麽了？出事了麽？“夏槐問道。
“沒事。”明盼芙擡手輕撫風中的鬓發，淺笑道，“你還記得安靖王送來的大禮麽？王爺可消受不起那些好東西，我吩咐下人把那些珍馐變賣了，換些銀子給周邊村裏的貧民，結果有幾個人想着私吞不願分，我給數落了幾句，便晚了。”
她對他說話的時候仍舊同往常一樣文雅親切，不疾不徐，仿佛那天的不愉快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不知道她是真的遺忘了，釋懷了，還是在刻意回避。
兩人邊說着話邊登上了船。
船夫一撐船篙，小船便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駛而去。
破開煙霧，江面上的景致開朗壯闊，重重疊疊的山巒遍布在浩浩水路上，形态各異的嶙峋巨石層出不窮，水上的蒼山峰巒疊起，萬裏長空碧藍如洗。
一葉扁舟帶起陣陣漣漪，金光遍灑的一江淺川宛如一把金色的匕首，無窮無盡地向天地間延伸，好像能通往落日的故裏，一片鐘靈毓秀的好風光映入眼簾。
小舟駛入了幽深崎岖的山谷間，水路狹窄，前方高起的山石呈階梯狀，一層更比一層高，湍急的水流形成瀑布重重飛瀉而下，小舟逆流而上，停靠在陡峭的山壁下。
一條又長又窄的棧道沿着萬仞峭壁複架于空，船只行到此處便無路可走。
明盼芙在夏槐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濕滑的木頭棧道，他們一前一後行走在蜿蜒曲折，嘎吱作響的空中之路上，距離水面有幾十丈高。
棧道外側，鐵索為欄，下方的洪流淌過，水聲轟隆作響，震耳欲潰。
兩人沒走多久，夏槐便真正領悟到樓宣王為什麽要在臨行時對他千叮咛，萬囑咐。
有人埋伏在兩座陡峭的危崖之間！
夏槐一言不發地走着。
他看上去好像沒有發現危險，更沒有做出反應。
但他整個人都已經變了。
少年的右手依然籠在袖中，但手指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刀鞘。
他行走的位置也由女郎的正後方慢慢移到了她的斜後方，這個角度恰能将一切盡收眼底。
此刻，兩人都沒有說話，彼此間始終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水流聲大得振聾發聩，完全遮蓋了長箭呼嘯的聲音，夏槐忽然伸手将女子往右側一帶，下一秒，一支長箭擦着兩人的發絲而過！
“快走！”少年急叱。
女郎應聲快步向前跑去，還未出三步，一個彪形大漢便從天而降，‘轟’地一聲落在狹小的棧道上，引起一陣劇烈的震動。
明盼芙大驚，她迅速伸手探向腰間，還未來得及後退，便看到一道影子一閃而過！
那大漢尚未揮刀，鮮血便從他的頸子裏噴湧而出！
少年急促地喘息着持刀站在女郎身前，他的身法輕捷，動作奇快！
夏槐從小在巷子裏混慣了，早已對危險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外加這幾個月的嚴格訓練，他的動作比以往更快，更狠，也更準。
前方，數個勁裝黑衣人飛掠而來。
夏槐幹脆轉守為攻，疾奔而去，提氣一躍，狠狠将當首的黑衣人撞翻在地，落地的同時短刀從上而下刺入那人胸膛，鮮血如柱子般噴在了少年的臉上！
其餘殺手見狀蜂擁而上，少年一手撐地，拔刀而起，旋身飛踢之時反勾住對方握刀的手腕，一發力便将他掀翻在地，順勢撞倒數人！
現在，夏槐發現真正到了拼命的時候，那些漂亮的花招通通都是放屁，實打實的攻擊才是真理。
剛剛撂倒幾人，少年的腰間便是一緊，有人從身後将他制住，他用盡全力反肘擊去，那人猛地跌出棧道，落入水中！
此時，前方又有人揮舞大刀殺來，少年快速側頭躲過，緊接着，後方又是刀光一閃！
夏槐剛要反擊，正面的殺手忽然撲上來将他死死纏住，少年情急之下，擡膝猛撞那人小腹，待對方一松手便閃電般回身握住那人手臂，側身憑肩一頂，再一甩只聞得‘咯拉’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那偷襲的黑衣人大喊着從棧道上跌了下去！
明盼芙遠遠觀戰，她緊靠在山壁上，心中狂跳，現在她沒有任何幫忙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添亂。
忽然間，女郎耳邊傳來‘咣當’一聲，原本卡在鐵索中的刀被那虎背熊腰的殺手拔了出來！
他大吼一聲，雙手舉刀，沖向了纖弱的女郎，遠在一丈外的夏槐根本無法及時趕到！
明盼芙大吃一驚，好在她既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正相反，她一咬牙迎了上去，在那把刀還未落下之前，右手迅疾地往那人胸口一送！
大漢立時哀嚎一聲，渾身脫力，繼而軟綿綿地跪倒在地。
女郎快速抽手，後退了好幾步。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手上有一塊很小，很尖利的玻璃片，尖端上滴着殷紅的鮮血，另一端由布條纏着握在手中，如同一把小型匕首。
原來她早有準備。
夏槐松了一口氣，停在原地氣喘籲籲地看着她。
“走！快走！”
明盼芙扔下手中的尖玻璃片，提起長裙快步跑了上來。
兩人順着棧道一前一後急速前行。
層層疊起的短瀑布上方，又是一片水平如鏡，浩浩蕩蕩的湖面和巍峨的群山，一艘小船停泊在山腳處等候着他們。
明盼芙和夏槐匆匆上了船，立刻吩咐船夫啓程。
小舟很快便駛向了江心，江風輕柔，安撫着驚魂未定的兩人。
夏槐的胳膊上中了一刀，衣衫裂開，鮮血染了一片，明盼芙令他将外袍脫下，然後從自己的衣服上扯下布條，為他做了簡單的包紮。
少年一語不發地任由她擺弄，他看上去又陰郁又安靜，但呼吸中卻帶着輕微的顫抖。
明盼芙取出随身攜帶的絲帕，小心地為他擦拭着臉上的血跡，可以感覺到，她的手也在發抖。
“我第一次殺那麽多人。”
過了很久，夏槐陰沉沉吐出了一句話。
女郎的手一顫，她怔了半晌，随後溫柔地伸手環過少年的脖頸，将自己的額頭貼上了他的，如同安慰般拍了拍他的後背。
其實現在，明盼芙也少了幾分往日的淡定從容。
“我也是第一次殺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輕，近在咫尺的氣息也好像在顫抖。
浩瀚江水，無邊無際，舟行碧波，豔陽高照，日光暖洋洋地照耀在兩人的身上，可他們的心卻冷得打顫。
“這些人是誰派的？”
許久，夏槐移開身子，好像生怕自己身上的血腥氣會玷污她的潔淨，故作若無其事地問起話來。
“應該是年家派來的人。”明盼芙靜靜道，“他們企圖挑撥樓宣王和明家的關系，屢次未成，這次恐怕是急了，幹脆雇人來除掉我。”
“一個小小的刺史居然有這麽大的權力？”傷口包紮完畢，夏槐重新穿上外袍。
“當然沒有。”女郎理了理略微散亂的發絲，娓娓道來，“當今朝中最得寵的是趙丞相，本來我爹還能與之抗衡，但現在他的身體每況愈下，脾氣也越來越壞，皇上對他愈發疏遠；相形之下，趙相圓滑嘴蜜，深得皇寵，如今在朝中可算是只手遮天呢。”
“那這和年刺史有什麽關系？”江風拂來，少年本已淩亂的烏絲一縷縷從發冠中散落下來。
“趙相和年耿易的關系非同一般，應該說，趙相是年耿易作為太尉時提拔上來的，後來年耿易被貶谪，趙相反倒風光無限。”明盼芙迎着江風凝目沉思，“他們兩人的關系從不外揚，朝中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大多也都緘默不語。”
“這麽說來，年刺史膽大妄為完全是仰仗着趙丞相的權力了？”
夏槐沉思起來。
按這樣來說，只要沒了趙丞相這個依靠，年耿易就會銷聲匿跡。年家一倒，明盼芙的心頭大患便得以了卻，這樣的話，她就不會終日愁眉不展了。
想到這兒，少年的唇角微微一動，眼眸也幽幽一亮。
“你在想什麽呢？”明盼芙微笑，她收起被鮮血染紅的絲帕，小心地疊好，收在袖子中。
“沒什麽。”夏槐收起笑，望向她憂愁秀美的臉龐，一種堅定的感情忽然在心中湧動起來。
明盼芙沒有發現，連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這一時洶湧而來的感覺究竟意味着什麽。
小舟靠岸，岸邊行人絡繹不絕，皇城中心繁華似錦，不如郊外山水那般寧靜超然。
上岸後沒走幾步路，一輛豪華的馬車已然等候多時，兩人登上馬車，一路遙遙而去。
縱橫長街，道路寬闊，來來往往的盡是華蓋辇車。
明晃晃的流蘇蕩得鳴響，參差錯落的角樓飛閣被漆得铮铮發亮，高樓上的鬥拱飛檐宛如振翅翺翔的游龍，陽光為它披上了一層金黃的鱗甲。
明府建在繁華彙聚的地方，府內府外完全是兩幅光景。
府外喧鬧繁雜，府內卻清靜安寧。
超然山水已在千裏之外，遠遠可看見皇宮中樓閣高聳，直入雲霄。
明盼芙和夏槐随着侍從穿過了百花齊放的芳園，紅杏含笑于梢頭，碧綠的池塘裏白鵝悠悠而過，園子後的竿竿翠竹
青翠欲滴。
明丞相就等候在寬敞的靜軒堂裏，他俨然剛剛下朝，一身官服未褪便已端坐在紅木扶手椅上。
夏槐随着明盼芙走入廳堂，禮貌地行了禮。
“這就是樓宣王新收的門生？”明丞相細細打量着夏槐，他的眼睛如刀鋒一樣銳利，鼻如鷹鈎，雙眉濃而粗。
這種面相的人往往很精明，且富有卓見，但脾氣卻不太好，倔強如牛。
“是，爹。”明盼芙輕聲應道，“夏槐是個很聰明的年輕人，這些日子他學了許多，進步得非常快，相信很快就能輔佐樓宣王了。”
女郎在父親面前顯得既恭敬又溫順，看上去并沒有父女間的親昵。
“哦，看得出，他是個很精明的年輕人。”丞相威嚴的目光落了下來。
他的眼神并不和善，其中透露着讓人不适的壓迫力。
夏槐在他的注視下渾身都不舒服，他不是吃軟怕硬的人，對方越蠻橫，他就越抵觸。
此刻，他擡起一雙黑眼睛，大膽地回視丞相探究的目光，禮貌中帶着高傲。
看到少年不屈不撓的眼神，明丞相的嘴角竟是一動。
他随即移開了目光，肅然道，“盼兒，去看看你娘吧，她還是老樣子，成天連個笑容都沒有。”
“知道了，爹。”
明盼芙微微一笑，轉身向門外走去。
她臨走前看了夏槐一眼，示意他注意言行，不要沖動行事。
少年心領會神地點了點頭。
女郎一走，春光明媚的廳堂裏便只剩下了一老一少兩人。
氣氛降到了冰點，明丞相沉默了很久，然後有一種深冷的語音問道，“聽說你殺了年耿易的兒子。”
“是。”夏槐坦然承認。
“膽子很大嘛，年紀輕輕就敢殺高官的兒子。”明丞相陰恻恻道。
“他派人殺了我弟弟，一命換一命，很公平。”少年冷冷道。
“但要殺年應天不是件容易的事，你是怎麽做到的？”老人沉聲問道。
“我假裝貪財，說要用一個對年家有利的秘密換一個鎏金的花瓶，他信了我，我趁他不注意把花瓶打碎，然後用碎片紮死了他。”夏槐言簡意赅地說明了事情經過。
“哦……原來如此。這麽看來，你很聰明也很狡猾。”老丞相半眯起眼睛，銳利的目光好像要把眼前的少年裏裏外外地看個透。
夏槐不卑不亢地迎向他的視線，隐隐有幾分挑釁的姿态。
“聽說盼芙和你走得挺近？”老人又問道。
少年一怔，沒有說話。
明丞相理所當然地當他默認，眼神不由急轉為深暗，“年輕人，你聽着，老夫現在要你離她遠些。”
“為什麽？”少年眉梢一揚，心中不悅起來。
“因為你這雙眼睛看上去總有幾分邪乎。”老人嘴角一扯，“讓你留在盼芙身邊，對盼芙來說很危險。”
此言一出，夏槐心中頓時怒意湧起。
他冷冷地‘哼’了一聲，強自壓抑住怒火，不作任何回答。
“老夫知道，盼芙是個聰明的孩子。”明丞相沒有理會他的不滿，只是自顧自侃侃而談，“她能吟詩作畫，精通舞藝音律，她甚至還懂人情世故，謀略權術，但在感情這方面，她卻無知得像個剛出世的嬰兒。”
“那又如何？”少年沉聲诘問，語氣不帶起伏。
“哼，”明丞相冷笑一聲，“那意味着，我決不允許一個像你一樣身份低微，陰郁狡詐的人引起她任何感情上的波動。”
夏槐聽到這樣尖刻的話，緊緊咬牙克制住自己呼之欲出的怒氣。
‘身份低微，陰郁狡詐’——這些曾是讓他既自傲又自卑的東西。
此時此刻，唯一能壓制住他怒火的唯有明盼芙溫柔的勸慰。
她的輕言細語現在依稀回蕩在少年的腦海，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讓自己發作，卻忍不住露出了惡劣地笑容，反唇相譏道，“丞相大人何出此言？不知大人是高估了夏槐的魅力，還是低估了自己女兒的自制力。”
“你……”老人勃然大怒，他一掌拍向案幾，怒斥道，“大膽！你知不知道老夫現在就可以讓你人頭落地？！”
“好主意！”少年的倔強性子被激了起來，他咧嘴冷笑，“反正我父母雙亡，在這世上了無牽挂，死了倒也痛快！”
“你這小子簡直是膽大包天！”明丞相雙目圓睜，目光宛如火炬般灼人，夏槐不甘示弱擡眼回望他，幽黑的眸子裏透出一種執着的光。
兩人僵持許久，老人見他絲毫沒有退讓動搖的意思，語氣忽然緩和幾分，“這麽說來……你是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盼芙了？那如果……我用豪宅香車作為條件呢？”
“比起豪宅香車還是窮巷子住得自在。”夏槐冷淡地收回目光，不屑一顧。
聞罷此言，老人頓時朗聲大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控制不住猛烈地咳嗽起來，“好！咳咳，好！老夫就喜歡你這種渾身是膽，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
那天以後，兩人好些日子都沒有說話，甚至連面都未曾得見。
明盼芙整日忙着為那新上任的令尹脫罪，每天都要接見不同的人，上下打點人脈，好盡快将那無辜受牽連的人救出升天。
夏槐這幾日自然也沒有閑着，他快速地學習各種知識，從待人接物到四書五經，像海綿吸水一樣日複一日地學習。
明盼芙說得沒錯，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那就該揮別過去，重新開始。
從現在起，他要學做一個真正的貴族。
“天殺的貴族……”
夏槐随着凡影走過長廊，他現在已連步态都經受過嚴格的訓練，既輕又穩，昂首闊步之時還要不失潇灑的風度。
少年感到自己的行為可笑極了。
曾幾何時，他對‘王孫貴胄’這個群體那麽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他和巷子裏的狐朋狗友一起嘲笑那群錦衣玉食的上等人，鄙棄他們裝腔作勢的說話方式，更以模仿他們趾高氣揚的步态為樂。
而現在，他卻要學習那些曾經最厭惡的人。
夏槐越想越感到不快，他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輕易厭惡一種人，因為說不定某天你也會變得和他們一樣。
少年快步走過曲折的長橋，沿途的玉宇瓊樓，飛檐流閣稀疏地零落在山間。
今天是樓宣王召見他，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盼芙。
他現在越來越渴望見到她，渴望聽到她的聲音，她說的話他從來無法抗拒，即使有過短暫的頂撞，但事後他卻從不違拗。
很多年後，夏槐就會明白，他如今争上游的全部動力都來源于那個女子，所有的努力都只是為了替她分憂解難，讓她舒展愁眉，破顏一笑。
思緒百轉千回，人卻已走出很遠。
只見高處的山巅上，天臺被雲霧環繞，仿佛擡手便可摘雲奪日。
年過六旬的樓宣王一身绛紅薄羅長袍，負手當風而立，遠遠看去，依舊威嚴神武，依稀還有年輕時的風采。
見到夏槐走上來時，老人熱情地迎上去拍了拍他的肩，“夏槐啊，這幾個月每見你一回，你都好像變了一個人，愈發有我樓宣王門人之風。”
“王爺謬贊了，夏槐才疏學淺，欠缺良多，前路尚遠。”少年恭敬行禮，他擡頭注視着面前的老人，眼裏有着對待父親般的熱切和崇敬。
“你這孩子太謙虛了。”老人笑得和善，朗聲道，“盼芙明日要回明府省親，你與她同行吧，一路好有個照應。”
“……是。”夏槐略微遲疑。
“盼芙很不容易，明家在朝中樹敵衆多，這孩子每次遠行都冒着遭人暗算的風險，好在盼芙聰慧，屢屢脫險。聽說你的刀劍格鬥之術精進得很快，而且你們又年齡相仿，說得上話，所以這一路上就拜托你好好保護她了。”
“夏槐一定竭盡所能。”少年沉聲應了下來。
樓宣王滿意地微微一笑。
頓了頓，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麽，伸手拍了拍夏槐的肩膀。
老人欲言又止地張口，但又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王爺若是還有吩咐，但說無妨。”夏槐看出了老人的猶豫。
“夏槐啊……”樓宣王長嘆一聲，他看上去又苦惱又歉疚，“那天你也看到了，我這病啊，發起來怎麽也控制不住。唉，真是苦了盼芙這孩子，我都不知道自己發病的時候會不會傷着她……”
少年見老人痛悔的表情，實在不忍心多言，只能低聲道，“夫人聰慧能幹，王爺無需擔心，她能夠照顧好自己。”
“但願如此。”老人的歉疚似乎并沒有得到緩解，他嘆了口氣，轉而溫和道，“聽說盼芙沒事會和你說說話，你們年輕人更容易互相理解，這些日子，盼芙看上去快樂些了，以前總見她孤孤單單的一人，有什麽苦悶也不提，看上去總是笑盈盈的，其實本王知道，這孩子心裏并不快樂。”
笑容與快樂，這兩者之間有時并沒有聯系。
少年聞言微怔。
她真的有變快樂？
可是在他看來，她依然是個連微笑都隐藏着憂傷的人。
那種淡淡的憂愁像鬼魂一樣纏繞着女郎的音容笑貌，他一直很想将它們驅散。
“王爺的意思，夏槐明白。此番出行，夏槐一定會護得夫人周全。”少年應聲承諾，似乎不需要樓宣王多做解釋。
“那就好，那就好，”樓宣王頗感欣慰，不由連連颔首，“希望一切順利，你們快去快回。”
次日清晨，夏槐便按約出行。
陽光透過雲層投射下來，碧波萬頃，湖面上氤氲的霧氣向着四面八方散開。
少年在湖畔等候了良久，明盼芙才姍姍來遲。
“真抱歉，讓你久等了。”女郎抱歉地微笑。
“怎麽了？出事了麽？“夏槐問道。
“沒事。”明盼芙擡手輕撫風中的鬓發，淺笑道，“你還記得安靖王送來的大禮麽？王爺可消受不起那些好東西，我吩咐下人把那些珍馐變賣了，換些銀子給周邊村裏的貧民，結果有幾個人想着私吞不願分，我給數落了幾句，便晚了。”
她對他說話的時候仍舊同往常一樣文雅親切，不疾不徐，仿佛那天的不愉快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不知道她是真的遺忘了，釋懷了，還是在刻意回避。
兩人邊說着話邊登上了船。
船夫一撐船篙，小船便如離弦之箭一般疾駛而去。
破開煙霧，江面上的景致開朗壯闊，重重疊疊的山巒遍布在浩浩水路上，形态各異的嶙峋巨石層出不窮，水上的蒼山峰巒疊起，萬裏長空碧藍如洗。
一葉扁舟帶起陣陣漣漪，金光遍灑的一江淺川宛如一把金色的匕首，無窮無盡地向天地間延伸，好像能通往落日的故裏，一片鐘靈毓秀的好風光映入眼簾。
小舟駛入了幽深崎岖的山谷間，水路狹窄，前方高起的山石呈階梯狀，一層更比一層高，湍急的水流形成瀑布重重飛瀉而下，小舟逆流而上，停靠在陡峭的山壁下。
一條又長又窄的棧道沿着萬仞峭壁複架于空，船只行到此處便無路可走。
明盼芙在夏槐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上了濕滑的木頭棧道，他們一前一後行走在蜿蜒曲折，嘎吱作響的空中之路上，距離水面有幾十丈高。
棧道外側，鐵索為欄，下方的洪流淌過，水聲轟隆作響，震耳欲潰。
兩人沒走多久，夏槐便真正領悟到樓宣王為什麽要在臨行時對他千叮咛，萬囑咐。
有人埋伏在兩座陡峭的危崖之間！
夏槐一言不發地走着。
他看上去好像沒有發現危險，更沒有做出反應。
但他整個人都已經變了。
少年的右手依然籠在袖中，但手指已經按上了腰間的刀鞘。
他行走的位置也由女郎的正後方慢慢移到了她的斜後方，這個角度恰能将一切盡收眼底。
此刻，兩人都沒有說話，彼此間始終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水流聲大得振聾發聩，完全遮蓋了長箭呼嘯的聲音，夏槐忽然伸手将女子往右側一帶，下一秒，一支長箭擦着兩人的發絲而過！
“快走！”少年急叱。
女郎應聲快步向前跑去，還未出三步，一個彪形大漢便從天而降，‘轟’地一聲落在狹小的棧道上，引起一陣劇烈的震動。
明盼芙大驚，她迅速伸手探向腰間，還未來得及後退，便看到一道影子一閃而過！
那大漢尚未揮刀，鮮血便從他的頸子裏噴湧而出！
少年急促地喘息着持刀站在女郎身前，他的身法輕捷，動作奇快！
夏槐從小在巷子裏混慣了，早已對危險有一種敏銳的直覺，外加這幾個月的嚴格訓練，他的動作比以往更快，更狠，也更準。
前方，數個勁裝黑衣人飛掠而來。
夏槐幹脆轉守為攻，疾奔而去，提氣一躍，狠狠将當首的黑衣人撞翻在地，落地的同時短刀從上而下刺入那人胸膛，鮮血如柱子般噴在了少年的臉上！
其餘殺手見狀蜂擁而上，少年一手撐地，拔刀而起，旋身飛踢之時反勾住對方握刀的手腕，一發力便将他掀翻在地，順勢撞倒數人！
現在，夏槐發現真正到了拼命的時候，那些漂亮的花招通通都是放屁，實打實的攻擊才是真理。
剛剛撂倒幾人，少年的腰間便是一緊，有人從身後将他制住，他用盡全力反肘擊去，那人猛地跌出棧道，落入水中！
此時，前方又有人揮舞大刀殺來，少年快速側頭躲過，緊接着，後方又是刀光一閃！
夏槐剛要反擊，正面的殺手忽然撲上來将他死死纏住，少年情急之下，擡膝猛撞那人小腹，待對方一松手便閃電般回身握住那人手臂，側身憑肩一頂，再一甩只聞得‘咯拉’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那偷襲的黑衣人大喊着從棧道上跌了下去！
明盼芙遠遠觀戰，她緊靠在山壁上，心中狂跳，現在她沒有任何幫忙的能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添亂。
忽然間，女郎耳邊傳來‘咣當’一聲，原本卡在鐵索中的刀被那虎背熊腰的殺手拔了出來！
他大吼一聲，雙手舉刀，沖向了纖弱的女郎，遠在一丈外的夏槐根本無法及時趕到！
明盼芙大吃一驚，好在她既沒有尖叫也沒有逃跑，正相反，她一咬牙迎了上去，在那把刀還未落下之前，右手迅疾地往那人胸口一送！
大漢立時哀嚎一聲，渾身脫力，繼而軟綿綿地跪倒在地。
女郎快速抽手，後退了好幾步。
她的嘴唇微微顫抖，手上有一塊很小，很尖利的玻璃片，尖端上滴着殷紅的鮮血，另一端由布條纏着握在手中，如同一把小型匕首。
原來她早有準備。
夏槐松了一口氣，停在原地氣喘籲籲地看着她。
“走！快走！”
明盼芙扔下手中的尖玻璃片，提起長裙快步跑了上來。
兩人順着棧道一前一後急速前行。
層層疊起的短瀑布上方，又是一片水平如鏡，浩浩蕩蕩的湖面和巍峨的群山，一艘小船停泊在山腳處等候着他們。
明盼芙和夏槐匆匆上了船，立刻吩咐船夫啓程。
小舟很快便駛向了江心，江風輕柔，安撫着驚魂未定的兩人。
夏槐的胳膊上中了一刀，衣衫裂開，鮮血染了一片，明盼芙令他将外袍脫下，然後從自己的衣服上扯下布條，為他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