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衛途深走出房門,顧石已經做好了早餐,是熱騰騰的餃子。顧石在湯裏放了紫菜和蝦米,配上綠油油的蔥花,洗漱完的衛途深看到碗裏白白胖胖的餃子就覺得胃口大開。
“你昨天…到底怎麽了,怎麽情緒那麽低落。”顧石想了想還是開口問道。
噗通,衛途深的餃子從勺子裏掉了下去,濺起湯花。沉默了一陣,衛途深擡頭,認真地看着顧石道:“顧石,你之前問我以後有沒有想幹的事,我說沒有。但是昨天我想明白了,顧石,我要學醫。”衛途深的眼睛閃着光芒,眼神堅定地注視着顧石。
顧石沒明白,這話題轉變的毫無邏輯。不過衛途深有了想做的事總歸是一件好事。別的事,衛途深不願意多說,顧石也沒有追問下去。
“有了想做的事,很棒啊。”顧石同樣認真地注視着衛途深的眼睛。衛途深的眼裏滲出笑意,燦若星河。
衛途深感覺到了,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看喜歡的電視節目,吃喜歡吃的東西,做喜歡做的事,每一件每一件小事都能使生活變得有趣而滿足。為了自己,為了愛的人,有了夢想,也就有了動力,人不必再因為未來的到來而感到恐慌,雖然少年言夢想顯得青澀和幼稚,但是年少輕狂的時候,夢也是熱的。曾經的自己覺得生命滿是廢墟,如今也搭建起一幢幢高樓。
多難能可貴呢,有多少人這一輩子都沒有找到滾燙的未來。
幸好有你。
吃完早飯,顧石要去買菜,衛途深也要跟着去。
菜場熙熙攘攘的,燈光不甚明亮,地上有些泥濘還有一股奇怪的混合味道。衛途深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地方,頗有些不習慣,變得束手束腳起來。顧石見衛途深全程微皺着眉頭,笑着搖了搖頭。
“你不是說你喜歡吃藕麽,快來,我教你挑藕。”顧石一把拉住衛途深的手就塞進裝着蓮藕的盆子裏。
衛途深的手接觸到滑膩膩的蓮藕,頓時僵住,怪異的觸感使他的手臂上爬滿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衛途深又不敢和顧石說,怕顧石嫌棄他嬌氣。不過看到顧石的美手抓着他的,他心裏又飛起了小愛心。
啊…不過到底還是覺得髒髒的。
兩個人挑菜挑的不亦樂乎,一個老婦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看到顧石,又折回來,端詳很久,試探地叫了一聲:“阿石?”
顧石聽到熟悉的聲音,轉過頭去。衛途深也轉頭看去。
“阿石!真的是你啊,這麽大了!我差點沒認出來!”老婦人激動地拉住顧石的手。
老人情緒激動,她身旁的年輕人保持着禮貌的微笑,卻也帶着疑問。顧石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乖巧地叫道“王院長。”
在菜場遇到王院長後,王院長激動不已,非要拉着顧石去家裏吃飯。顧石本來不想去的,但是陪在王院長身邊的是她的孫女,悄悄地和顧石說王院長前幾年做了心髒手術,不能過于激動,顧石不好拂了王院長的意思,于是就答應了。
飯桌上王院長一個勁兒地往顧石碗裏夾菜,聽到顧石馬山要讀高三了,欣慰地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顧石不自在地低下頭吃飯,只簡單地回答幾句。王院長沒有勉強她,吃完飯坐了一會兒顧石就告辭了。
“阿石。”王院長堅持送顧石出門,握着顧石的手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
顧石猶豫了很久,還是回握住老人的手:“院長,我不會犯傻了,以後也會過得很好。我會去讀大學,會找一個好的工作。以後都會好好的。”
“哎,哎…你想明白就好。”院長拍拍顧石的手。
在王院長家吃完飯,顧石和衛途深散步回家。衛途深一直好奇地看着顧石,偏偏又不問。
顧石側頭看衛途深:“你就不想問什麽嗎?”
“有啊,想問很多,但是更想你主動和我說。”衛途深笑着攬過顧石的頭。
顧石想,要說起來,這還真的是很長的一個故事,剛進孤兒院的時候,就是王院長拉着自己的手從殡儀館把自己帶回來的。
顧石覺得自己真的是性格特別奇怪的孩子吧,不合群,不玩耍,自己孤零零地站在角落裏,玩游戲就是看着,學習的時候也只是看着。
被人欺負了就打回去,搶不過別人就不搶,受傷了也不會主動和孤兒院的阿姨說。在孤兒院唯一注意她的人,就是當院長的王奶奶,只不過王院長的年紀很大了,不能時時刻刻照顧顧石。
初中的時候,顧石和一些學校的混混每天在外面蕩來蕩去,不讀書,游手好閑,抽煙打架。顧石回想起那段時光就覺得自己的行為其蠢無比。但是年少的時候總學不會做對自己有利的事。
以前的日子,是顧石的一個傷疤。即使其中有些許的美好,比如對她百般關懷的王院長,比如教她燒菜做飯的隔壁阿婆,比如……但都不能使她忘卻受傷時的感覺。
“你知道嗎,我很讨厭在孤兒院的生活。雖然孤兒院裏的人也沒有非常苛待我,但我總是不喜歡那個地方。離開後更是不願意去回想,其實院長對我很好,退休後依然在孤兒院照顧孩子們,直到後來因為身體原因被家人接回去休息。但是我今天見到她時,依然想裝作不認識她,仿佛裝作不認識她,我的那些生活就好像真的沒有發生過一眼。你說我是不是很沒有良心。”顧石攥着衛途深的手,手心汗津津的,頭卻靠在了衛途深的手臂上,随着兩人靜默的腳步,一颠一颠的。
衛途深低頭看顧石,很乖順,他似乎能從顧石的發絲中嗅得顧石說不清楚道不明白的內心,衛途深低頭在顧石的頭頂落下一個吻。然後擡手揉了揉顧石的劉海。
顧石擡頭說:“我兩天沒洗頭啦!”
氣氛一下子輕松起來,衛途深看着開朗的顧石,也抿嘴一笑。顧石玩着衛途深的手,一根根掰開,又合上,或是拗成各種形狀。
兩人在傍晚的餘熱中走了一會兒,渾身熱得冒汗,顧石指使着衛途深去買根冰棍,衛途深屁颠屁颠地去了。
顧石拿到手是一根薄荷棒冰,是她最喜歡吃的那種。衛途深自己叼着一根奶油的,含含糊糊地說:“真是不知道你為什麽喜歡吃這個味道的棒冰,像牙膏一樣。”顧石咬着味道像牙膏的薄荷棒冰,吃着吃着突然想到了自己為什麽喜歡吃這個奇怪味道的棒冰的原因。
顧石拉起衛途深的手,說:“我知道我為什麽喜歡吃薄荷味的棒冰了,我想起來以前在孤兒院總有一個男孩子來看我,和我玩,他喜歡吃的就是薄荷味棒冰。但是孤兒院裏很多孩子身體都不好,所以保育阿姨很少給孩子們吃棒冰。我那時候看到他吃棒冰就很想吃,但面子上又不好意思問他要。可能因為求之不得,所以就這樣變成了一個執念了吧。”
衛途深的重點完全不在棒冰上:“男孩子?”衛途深頭一次在顧石嘴裏聽到過別人,更別說是個男性。衛途深腦海裏自動鳴笛。
“嗯….是個大哥哥。應該比我大好幾歲吧,現在說不定已經結婚了。”
“帥嗎?”
顧石腦海裏浮現出少年清隽的面龐,但是她說:“不帥,就是正常男孩子的長相。”
衛途深喜滋滋地舔了口棒冰,顧石偷偷發笑。
“不過他真的很耐心很善良。那時候其實我有一點孤僻,是他堅持和我講話,開導我,教我讀書。不過後來幾年他就沒再出現了。”顧石想起這算是她幼時在孤兒院這唯一的“朋友”,不由得補充道。
衛途深含在嘴裏的奶油吞咽不得,費老大勁咽下去了,表情幽怨得溢出來:“你不會暗戀過他吧….”
顧石笑出來,欺負衛途深有時候蠻好玩的,她回答:“是啊是啊,我暗戀他。”
衛途深揪了揪顧石的鼻子,他沒有真的在意,他只是嘴欠。聽到顧石說這話,他已經料定這真的是一個普通的來孤兒院看望孩子的男人而已。
仍然随口問:“叫什麽名字呀。”
“好像是岑旭白吧,他的姓很少見。”
我的姓也不是很多見啊,衛途深腹诽,心裏不禁暗暗比較:年紀大、長相一般、不再出現。
哼,完勝。
兩個人打打鬧鬧,出了一身汗回家。
洗完澡清清爽爽躺在床上,顧石不經意間又想起傍晚衛途深問她的話。當時雖然沒想很多,開玩笑似的回答了這個問題,但很神奇的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個問題突然又出現在了顧石的腦海裏。
岑旭白,在今天之前,負責任地說,顧石從沒有想起過他。顧石十幾年來有過交集的人實在太少,以至于稍稍回想就能把和別人的過往一股腦地回想出來。
毋庸置疑,岑旭白的存在是特別的,但是喜歡嗎,自己那時候是喜歡他的嘛?顧石仰面望着天花板睜眼想。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顧石是八歲,六一節那天有學校組織學生來孤兒院和孩子們玩,教孩子們學習。那年的岑旭白大概十六歲,少年朗朗的身姿已經很惹人矚目了。顧石那時候依然是那個對一切都沒有興趣,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她孤獨地在一旁的秋千上自己微微蕩着。
顧石一直低着頭,感受到一陣陰影籠罩在自己的頭頂,顧石吃力地擡頭,勉強看到岑旭白的下巴。曾旭白蹲下身子,和煦的笑容如六月的陽光一樣明媚。
顧石以為他要說什麽,但是事實是他什麽也沒說。岑旭白笑着看顧石自娛自樂,終是走到顧石身後幫她輕輕推着秋千。顧石一直沉默,小手卻不安地緊緊抓着秋千的蕩繩。
起初秋千是輕輕柔柔地蕩,忽然卻被用力推高,顧石感受到背後被手掌推着,越來越用力。顧石心裏是害怕的,但卻倔強地咬緊唇不說話。
不過八歲的顧石還是很惜命的,手握住繩索缺越來越沒有力氣,雖然心中百般不情願,顧石還是不得不喊出“太高了!停下來!”六個字。
一瞬間,她就在空中被解救下來,空蕩的秋千往後甩去,繩索上的鐵環發出哐當哐當的刺耳聲音。
顧石掙紮着下地,往屋子裏跑去,氣呼呼坐在椅子上。
曾旭白也跟了進來,拿着一本故事書讀給顧石聽。
顧石就覺得這人挺莫名其妙的,警惕又不解的眼神使岑旭白發笑。
兩人到底還是熟悉了,此後幾年,岑旭白隔段時間就會來看望顧石,給她讀各種各樣的書,把他自己寫的文章和詩給顧石看。
顧石在大學想要讀中文,可能也是受這個的影響。文字帶給一個人快樂,即使是孤單的時候,即使是下雨的時候,即使是難過的時候、困頓的時候,都能從字裏行間汲取到溫暖和充實,都能見識到這個世界的廣闊和內心的渺小。
直到有一天,他再也沒出現。
岑旭白消失時,顧石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但是至今也沒有明白岑旭白的行為就是了。
或許他是想告訴顧石,如果顧石再這樣不管別人的感受一意孤行的話,是會長成他那樣惹人讨厭的大壞蛋的?
顧石想到這兒,即使躺在床上也忍不住笑了一聲。
和岑旭白在一起的時光,确實是她為數不多的歡樂的時光。每天悄悄地往門口張望,一遍遍看岑旭白送給自己的書,會偷偷看幾眼岑旭白認真讀故事的樣子……
但是喜歡嗎?顧石認真地想了想,可能那不能算喜歡吧,這麽小的年紀,懂什麽喜歡不喜歡呢。不過是孑然着,寂寞着,不由得就想要依靠一個人,想要在滄海中抓住一葉扁舟,在沙漠中挖出一眼泉水,在峭壁上抓住一把野草,于是在精神上,能有個歸宿罷。
顧石想到這裏,又嘆了口氣,那衛途深對她來說又是什麽呢,也是困境中不得不支撐精神世界的支柱嗎?腦海裏衛途深的身影不斷閃過,見到他時的心跳、心疼他時的窒息、在一起時的快樂清晰地反映出來,是悸動。
原來如此,顧石安心了,想起別人的時候,是溫馨,是感激。而想起衛途深的時候,五味雜陳。
如此,便算是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