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和星芒 - 第 5 章 汽水

顧石沒想到和一個陌生人的相遇會如此頻繁。

開學不久,顧石辭去了酒吧的工作,專心在教育機構兼職,酒吧老板讓顧石去領工資,這天放學以後顧石坐公交車去酒吧,雖然已經九月中旬,氣溫卻絲毫不減,而且好像要下雨,氣壓低到讓人覺得不舒服。

還有三站就是酒吧,到站下了車還要再走兩步。經過一個巷子,顧石在車上看到巷子裏有一些人站着,但是畫面一閃而過。

等到結算完工資,顧石從酒吧出來時,外面大雨傾盆。

她沒帶傘,又急着回家,不敢在酒吧裏躲雨,因為酒吧沒窗戶看不到外面,而且酒吧裏的空氣實在不怎麽怡人,于是她站在酒吧門口等雨停。

雨很大,一時半會兒下不完。

顧石專心盯着人行道上雨水濺起的一個個小水花,還有些許濺到她的帆布鞋上,空氣中的熱浪和雨水的清涼撞擊,擡起路面灰塵沾了雨水的古怪味道。盯了許久,顧石擡起酸澀的眼睛,略過不寬的街對面一排圍牆,那裏站着一個人,顧石眨了眨眼,是“途深”。

“途深”穿着祿禾高中的襯衫校服,扣子散了兩三顆,下擺不是很規矩地露在外面,半個帶着泥水的腳印醒目,袖口有一只卷到肘部,小臂上有一片青紫。下身也是他們學校的灰色校褲,褲腳被雨水打濕,顏色變得深深地,蓋着腳背。

那個叫“途深”的男孩,縮在圍牆不大的檐下,雨水從天上洩下來,密集到幾乎要蓋得看不見他,他肚子那一塊的襯衫已經打濕,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幾塊腹肌的線條,頭發似乎長了點,之前鬓邊的兩條特別的平行線已經随着頭發長長而消失不見,他的指尖夾着一支煙,但是他沒有抽,只是點着後靜靜地夾住垂在身側。

之前那雙漂亮的眼睛此時沒有了那種細碎璀璨的光芒,他似乎在看這片雨,但這片雨好像又并沒有留在他的眼睛裏。

顧石覺得稀罕,她怎麽總是能遇到“途深”。

過了一會兒,雨勢慢慢變小,變得淅淅瀝瀝,一滴雨珠從檐上掉下,砸在衛途深的眼皮上,衛途深回神,發現整條街鋪滿了被雨水打落的梧桐葉,落在漆黑的瀝青上,泛着水光。

對面是一家叫“薄荷”的酒吧,他好像曾經來過。

大大的冷綠色的“薄荷”廣告牌下站着一個女生,衛途深認出來,是那個叫顧石的女生,她穿着九中土藍的校服,背着一個大大的黑色書包站在廊下,身後是一排翠綠的薄荷葉,畫面柔嫩的不可思議。

傍晚六點,夕陽透過一片水霧,給女孩渡了一層朦朦胧胧的光。

兩雙眸子對望了一會兒,随即各自淡淡挪開,衛途深偏頭的一瞬,顧石已經走進只剩一點點雨的城市,腳下踩着厚厚的梧桐葉發出悶悶的水聲。

衛途深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一會兒,一直到顧石跳上公交車才收回目光,煙已經燒完,火星燙了他的手指一下。

他怎麽總能遇到顧石。

顧石與衛途深的一番對望并沒有引起顧石*多的思緒,她從衛途深的眼睛裏覺得,傍晚看到的那人好像已經從星星變成了一顆隕石。

是的,從天上砸落到這世界的塵埃裏,茍延殘喘地發了一會兒光,然後在砸出的洞穴裏慢慢冷卻,變成一塊普通的石頭。

他身上應該發生了什麽事,雖然顧石确實有點好奇,不過她無暇顧及別人的身上發生了什麽故事,她自己的故事已經夠多了,更何況她全心全意地兼職、學習,忙得像一只蝼蟻。

顧石高二了,暑假裏已經分科,她選擇了理科,因為似乎理科在高考後能選擇更多的大學,九中換了個校長,将“還能讀書”的學生挑出來組了一個班,至少希望這些人能少受其他“不要學”的人的影響,顧石照樣坐在第一排,兢兢業業地學習着。

高二上結束,期末考試校長還争取了和其他學校一起聯考的機會,雖然總體比試結果慘不忍睹,但顧石對比了一下自己的成績,在其他學校算是中等偏上,這給了她很大的信心。

顧石的同桌是一個女生,叫于潇潇,每天都試圖和顧石說說話,或者問題目。但顧石并不怎麽理睬她。

說實話,于潇潇的聒噪使她覺得心煩。

于潇潇很是憤憤,于是一學期都在和其他女生背地裏暗搓搓地說顧石的壞話,不過這些顧石并不知道。

度過一成不變的年,又是新學期,顧石已經攢了兩萬多的積蓄,還掉之前借鄰居的一些錢,還剩一萬多。教育機構那兒拿的錢不如酒吧多,一個月只有1000元,除去學雜和生活費,所剩無幾。

顧石在草稿紙上算計着那一點點兒工資,塗塗畫畫沒注意到老師進來,同學的沸騰也沒有打斷她的思緒。

“我叫衛途深。”頭頂有個聲音響起。

顧石詫異擡頭,只來得及捕捉到從講臺走過的一個背影。

衛途深自顧自地在最後找了個位置坐下,書包大喇喇地攤在桌面,那個桌子平時沒有人坐,桌腳也不平,抽屜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垃圾。

他也不理桌子,只是一只手托腮看着窗外,長腿伸到走道上。

原來他叫衛途深。

顧石很驚奇,她知道衛途深是“祿禾”的學生,看他平時的消費,家裏應該很富裕,那種家庭的孩子,怎麽會來九中讀書?

看來衛途深身上确實發生了一些事。

顧石這麽想了一會兒,回過神來嘆了口氣,繼續算計她那一點積蓄,耳邊是于潇潇叽叽喳喳興奮的聲音,吵得她頭疼。

她不得不停下手上的活兒趴在桌上,用衣服蓋住耳朵試圖休息一下,但仍然阻止不了全班那些越來越響的嗡嗡聲。

“貪官”、“衛途深”、“祿禾高中”、“破産”等字眼充斥在她耳中。她還聽到最後排發出響動,好像是抽屜裏的書倒出來的聲音,班裏忽然就安靜了,顧石透過衣服的縫隙看到衛途深在整理抽屜,不過動作很重,發出很響的動靜,似乎是一種宣洩,也是一種對全班吵嚷行為不滿的暗示。但偏偏除了垃圾發出的聲響,他沒有說一句話。

顧石看他默不作聲地整理完垃圾,把那些垃圾塞進不知道是誰放在那兒的破書包裏,然後踢了一腳礙事的椅子,捧着破書包走出教室。

教室裏沉默了一會兒,又喧嘩起來,聲音越來越響,以至于來上課的語文老師說了一萬個“安靜”都沒有蓋住。

顧石不明白衛途深發生了什麽,但是接下裏的日子,學校裏到處都是讨論衛途深的人,顧石也被動的聽了滿耳朵。

去年國家高度重視反腐,相關部門接到匿名舉報,舉報北湖市某官員貪污受賄。中央派人來北湖市清查,查出不少財政漏洞。那個官員在調查組剛發現貪腐端倪時就在某高級公寓頂層跳樓身亡。

衛途深的父親就是那個去年下半年落馬的高官衛清明,五個億的貪墨案驚動全國。說來諷刺,他叫清明,卻一點也不清明。

衛清明在事件剛開始就選擇跳樓身亡,但之後其藏在情婦處的巨額資金還是被搜查出,情婦和他的私生女在機場被抓獲,而衛清明的原配早已逃往美國。

奇怪的是,無人理睬的只有衛途深。

顧石算了一下,這事已經過去半年,那時候滿大街的新聞都是衛清明,而顧石沒有把這件事和衛途深聯系在一起。

衛途深也沒有想到他的人生會有這樣的變化,一夜之間,一無所有。

他的父親雖然對他淡漠,但父親去世,他還是感覺到內心鈍鈍地痛,父親在剛剛暴露時就跳樓身亡,他生前不是個好父親,但卻在自殺前安排好了一切,他給私生女留了秘密資金,也給衛途深留了一筆,不過衛途深的那一部分被他母親苑芳帶到了美國。

調查人員似乎也不信衛途深居然一無所有,反反複複詢問了他好幾次,直到最後才确信衛途深是真的被苑芳坑了。

同時,母親對他如此涼薄的原因也因此展現:原來他根本不是顧清明和苑芳的親生子,只不過是收養的一個孤兒。苑芳不會生養,因為這件事,多年以後顧清明開始外遇。苑芳的個性也因此變得很極端,苑芳甚至抱養了衛途深企圖挽回即将破碎,但是衛途深顯然沒能幫這個女人挽回衛清明的心。

因此,一個養子,是不值得苑芳對其投入母愛的。

衛途深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報養來的孩子後,心中居然很平靜。他從小就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的父母對自己一直很冷淡。

如今知道了真相,第一感覺居然是恍然大悟。

不過現實比衛途深想的更慘,他曾是衆星捧月的驕子,有多少人追捧就有多少人嫉妒,失去一切後,誰都可以對他踩上一腳。

九月的時候,他父親剛出事,學校裏不少人已經知道了,他放學已經沒有司機來接,于是在街上被人陰了一道,好像是誰的女朋友之前喜歡他,現在那個男朋友要來找回場子。

嗤,因為這種無聊的原因,被一群混混圍着。

雖然最後被欺負的很慘,但衛途深也曾經叛逆,和狗爺一起打過不少架,那些人也沒有讨到好處。

他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那種無助的感覺告訴他,雖然他如此讨厭以前的生活,但是不得不承認,當失去的時候,他還是感到了懷念。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在圍牆邊躲雨,奇怪的是腦中空空什麽都不想去想。

也是那天,他在雨後看到顧石,那個女生一如既往地對他的遭遇毫無興趣,在那樣無情的眼神裏,他感到無比舒心。

自從遭遇變故,很多人對他投以或同情、或懷疑或幸災樂禍的眼神,狗爺看他也總是欲言又止,他這才發現,他也不過是個17歲的,什麽都沒有,什麽都不會的孩子。

即使他會抽煙喝酒,也曾打架鬧事,但這些也掩蓋不了那份遇事無助的幼稚。

過完寒假,房子即将被司法拍賣,衛途深只能寄宿在姨媽家,他和姨媽之間毫無血緣關系,姨媽對他自然并不如何。

衛途深不喜歡那樣寄人籬下,他找到狗爺,雖然狗爺家很小,但還能擠下一個他。

以衛途深現在的狀況,自然無法繼續讀祿禾高中,姨夫托關系幫他換了個高中,在高二重讀一學期,并且委婉地告訴他轉學花了他們的錢,他們不想再繼續負擔。

仁至義盡地負擔了一學期的學費後,姨夫另給了他一千元。因此他又像垃圾一樣被扔了出去。

衛途深捏着1000元,住進了狗爺家。

那不過是他以前掉了都懶得撿的1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