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72 章 ☆、七二

沈棄去見沈愁那日,正是二月十五。

世上從來不缺同姓同名之人,是以沈棄也無法因為一個名字便斷定天下镖局的主人沈愁是他二哥。他猶豫再三,最終決定夜探镖局。

當年他被一剪梅撿回九淵,一身武功是一剪梅手把手教他的。而一剪梅在九淵老一輩裏,以輕功見長。沈棄的輕功學的并不算好,但探個镖局還不至于被人發現。

偌大的镖局在夜裏顯得有些空蕩蕩的。

沈棄貓着腰走過曲折回廊,見着掌了燈的屋子便湊近去瞧一瞧。

當他半蹲着身子湊到書房門口時,隔着窗紙,見到房中模模糊糊的人影,發現房中不止一人。

于是他跳上屋頂,如貍貓般落在屋脊上,揭開了一塊黛瓦向下看去。

一個銀衫男子手上正握着一本顏色老舊、邊緣殘破的書,對站在他對面的那人道:“你遣人去替我尋一下此物。”

對面那人擡眼看了眼書頁上勾畫出的那物,颔首應道:“是。”

熟悉的聲音入耳,沈棄無聲笑了一下——果然是二哥。

“什麽東西?”一個紫衫女子步入沈棄視線範圍,伸手從銀衫男子手裏拿過那本書,垂眼掃過:“聞命?”

屋頂上沈棄一驚,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只聽得那女子有些驚疑道:“咦?這玩意兒我好像在哪裏見過。”

“哦?”銀衫男子驚訝道:“當真?”

女子道:“容我想想。”

銀衫男子擺了下手,沈愁躬身退下。

沈棄趴在屋頂上,看着沈愁穿過庭院,離開。他眯了下眼,靜靜等着那女子再次開口。

之後女子似是想起來了,卻又吞吞吐吐不太肯說。男子柔聲哄了她幾句,女子嘆了口氣,給男子講了個故事。

沈棄聽得不是很明白,大抵是那女子在以前關系很要好的一個丫鬟身上見到過書上所畫之物。

男子細細問了幾句關于那個丫鬟的情況,便讓女子寫封信約她一聚。

女子嘟囔了聲“枇杷之約”,倒也沒說什麽,依言把信寫好了。

沈棄輕手将黛瓦放回原處,跳下屋頂回頭看了眼書房,陰測測笑了一下。

後來他從沈愁口中得知男子是東朝太子原渥丹,女子是太子妃玉落溪。

天下镖局,名義上主人雖然是沈愁,實際上卻是原渥丹所有。

沈棄沒花費多大力氣就說服了沈愁,同他一起去完成先人遺願。

玉落溪約定那人的日子到來時,玉落溪因故未能去赴約。沈棄因沒有見過那人,只得事先從沈愁那裏問明了地點,早早趕去了沉香居等着。

當他确定了玉落溪口中那個丫鬟是誰時,他卻不敢輕舉妄動了。因為他見到了她佩在身上的鴻雁刀,盡管鴻雁刀只從刀囊裏露出一小截刀柄,他仍舊認出了那把刀。

但凡是九淵中人,這把刀沒有誰是不識得的。

商逐岫的刀。

沒有去過九淵的人,不會明白九淵裏住了一群瘋子。

沈棄當初敢偷秘籍,是因為他知道九淵裏的人不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只是……若是動了商逐岫的人……

沈棄想,這件事他需要好好計劃一下。

第二日他花錢雇人在長安街頭試探了一把那個丫鬟的武功,果然與商逐岫的武功路子一樣。

他雇人一路跟着商青鯉,注意商青鯉的一舉一動。之後便回到了東都,聽沈愁說玉落溪離開了東朝,已經去信給那丫鬟改約在了重陽那日,遙山見面。

重陽與遙山,無論時間與地點,都讓沈棄很滿意。史書上記載嬴瑀駕崩的日子正是重陽,而嬴瑀的皇陵……他看了無數關于嬴瑀的書以後,推算出來的皇陵位置極有可能就在遙山山腹裏。

沈棄開始一門心思尋找所謂引魂的法子。

卻意外在古籍中發現了賀雲歸機關墓之事,恰好镖局裏一個镖頭壓镖去了趟金陵,回來就說起驚雷劈掉山頭之事。

他聽着覺得古怪,讓沈愁派人打探了一下虛實。沈愁前自去了趟金陵,一去就是一個多月,不曾回東都。

等他找到引魂的法子趕去金陵,江湖上已滿是機關墓塌陷,銀筝閣與方家堡決裂的消息。

沈棄沒有問沈愁為什麽要讓銀筝閣在江湖上放出機關墓的消息,他只在聽沈愁說起那個丫鬟也進了機關墓時緊張了一下。

六月底,沈愁接到原渥丹傳書,讓他去煙波樓一趟。沈愁去了煙波樓以後傳書告訴沈棄,玉落溪以煙波樓樓主柳宿的名義給各門派掌門人都寫了信,邀他們重陽來遙山一聚,讓他安排人手把這些信送到各門派掌門人手裏,沈愁還把信的內容給沈棄謄寫了遍。

他收到傳書後琢磨了一會兒,提筆寫下了那封示警信,傳書給沈愁,讓他将兩封信的時間統一下,中間錯開一天,先後送到各掌門手裏。

沈愁雖不清楚沈棄的用意,仍舊照做了。

實則沈棄只是想讓各門派掌門人心生猜疑,多帶些弟子上遙山。因為他找到的引魂的法子,說凡人起死回生,須得“伏屍千人,流血數裏”,方成契機。

至于那個面相陰柔的白衣人便是當初沈棄雇着跟蹤商青鯉的那人,那夜商青鯉殺了孟倉時他跟在身後,看到了孟倉留下的“铮”字。

白衣人姓王名白,在江湖上做的便是些販賣消息的勾當。他武功一般,下三濫的手段卻不少,輕功也相當厲害。

傅阿骨曾一連追了他幾個月,不僅被他從眼皮子底下跑了,後來還反被他設計給抓了。

因沈愁是原渥丹的親信,所以玉落溪也很是信任他,沈愁雖不知玉落溪與煙波樓的關系,但并不妨礙他利用這份信任在重陽之前便把傅阿骨和衛淵藏進煙波樓裏。

原本在沈棄的計劃裏,他只需挾持傅阿骨和衛淵,從商青鯉手裏得到聞命,山巅上其他人,他本想通過阿橫威脅玉落溪……不曾料到商青鯉半路救走了阿橫。

當玉落溪送各位掌門離開煙波樓時,煙波樓裏衆人早已在沈愁的掌控之中,偏偏江溫酒提及沈丘,姜亓突然的出現,讓沈愁心緒不寧方寸大亂,乃至錯失機會。

沈棄被一剪梅扛下山後就了無蹤影,一行人回到客棧時,無涯和衛瑜兩個被留在客棧照顧阿橫的人正在鬥嘴。

阿橫摟着醬油的腦袋,坐在一旁樂呵呵看着。

商青鯉沒有去管商逐岫準備怎樣處置沈愁和王白兩人,坐下和姜亓敘了會兒舊,用過晚膳,夜裏帶着阿橫偷偷上了趟遙山。

白日裏滿是人的山巅,清清冷冷。

商青鯉牽着阿橫,站在山巅上擡頭望天,蒼穹似是就垂在頭頂不遠處,讓人生出一種手可摘星辰的錯覺。

煙波樓門樓前的臺階上紫色裙子的美人抱膝而坐,對商青鯉道:“我就知你今夜會來。”

阿橫聽見聲音掙開被商青鯉牽住的手,小跑着過去摟住了玉落溪的脖子。

玉落溪哽咽着喚道:“阿橫。”

阿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漂亮的眼睛裏泛出淚花。

商青鯉走過去在玉落溪身旁坐下,道:“問過大夫了,是食了七日麻,無礙,過幾日就能開口了。”

玉落溪點點頭,道:“謝謝。”

“不用。”商青鯉道。

玉落溪抱着阿橫,聞言偏過頭來看着她,凝視了她片刻後,玉落溪拍了下阿橫的肩膀,道:“這是我的孩子。”

商青鯉未語。

第一次見到阿橫,她就覺得阿橫眉眼間帶給她一種熟悉之感,只是如何也捕捉不到這縷熟悉出自何人。白日裏上遙山,見到玉落溪的第一眼,她便頓悟。

商青鯉在山下時,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同玉落溪說,有滿腹疑問想要等玉落溪為她解惑。可真正見到玉落溪時,商青鯉又一個字也說不出。

她清楚,在玉府的那段時光,終究是回不去了。

玉落溪見她沉默,苦笑了一聲,道:“抱歉。”

“不用。”心頭有些難受,有點沉悶,商青鯉皺了下眉。

之後便是長時間的相顧無言。

良久,久到阿橫趴在玉落溪的懷裏已經睡熟,久到商青鯉的腿有些發麻。

玉落溪道:“杜若,這個故事有點長,你聽我慢慢給你說。”

商青鯉沒有應聲,卻也并未起身離開。

她只勾唇笑了一下。

聽完玉落溪的故事,已經過了三更。

商青鯉揉了揉發麻的腿,站起身時突然想到,這世上之人千千萬萬,每一天都有人死去,也有人出生,個人有個人的故事,個人有個人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旁人不曾經歷過,自是不曾體會個中滋味。

有些事,是對是錯,旁觀者其實是很難說清的。

因為,這世上永遠不會有感同身受。

“杜若。”

離開時玉落溪喚住她。

“嗯?”商青鯉回頭。

“……我們還是朋友麽?”

“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