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73 章 ☆、七三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玉落溪見到原渥丹的第一眼,便不自禁想起昨夜裏燈下執筆抄書時瞥見的這首《終南》。

彼時她正拉着商青鯉站在捏泥人的小攤前,視線掠過泥人師傅面前擺成一排的泥人,最終停留在最左側的一個泥人上。

那是個特別漂亮的泥人。

長衫用胡粉混着銀粉塗成了銀色,衣擺上用極淡的銀粉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山水圖。

微抿的唇、挺直的鼻梁、在眉尖處稍稍挑高的眉,還有從肩頭流瀉而下的黑色長發,以及微微從頭發裏露出的一點耳廓,每一處都好看至極。

唯一讓玉落溪遺憾的是,這個泥人沒有眼睛。

她轉頭晃了晃商青鯉的胳膊,指着泥人想要同商青鯉說話,卻見商青鯉揉着眼睛一臉困倦,一個字也聽不進去的樣子。

想說的話霎時一句也說不出口。

玉落溪伸手拿起沒有眼睛的泥人,問泥人師傅道:“這麽好看的人,怎麽不給他畫上眼睛?”

泥人師傅擡頭看了眼她手中的泥人,咂咂嘴,道:“畫不出來畫不出來。”

玉落溪奇道:“畫不出來?”

泥人師傅低下頭繼續替手上捏好的泥人着色,随口道:“可不是麽。”

等到泥人師傅把捏好的泥人裝在盒子裏遞給她時,玉落溪付錢買下了這個沒有眼睛的泥人。

她打開盒子,小心翼翼将泥人放進去。轉身時泥人師傅突然叫住她,指着她斜後方道:“姑娘!”

玉落溪回頭,順着那根沾着泥漿的手指望過去。

少年穿着單薄的銀衫,騎馬自斜橋上迎面而來。

他顏如渥丹,似朝霞印照在澄清的池塘之中。

只這一眼,便讓玉落溪驚為天人。

牽着商青鯉坐回車廂,她打開裝了泥人的盒子,拿出那個沒有眼睛的泥人,手指描摹過泥人的眼耳口鼻,落在長眉下的空白處,想着方才瞥見的少年,終于明白泥人師傅為什麽說畫不出來。

少年眉眼間的神·韻,像極了皎潔月光照射在冬日的寒江之上。

即便是長安城裏盛名在外的畫師只怕也很難畫出這月射寒江的神·韻來。

玉落溪把泥人放回盒子裏,靠在車廂上,想起昨夜裏和商青鯉一起抄書時瞥見的那首《終南》。

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那年豆蔻年華,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驀然回首時的一眼,使得她在此後多少個日日夜夜裏念念不忘。

傍晚泡在溫泉池子裏,水汽氤氲間,玉落溪沒忍住,問商青鯉道:“杜若杜若,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商青鯉想了想,道:“信,也不信。”

後來,商青鯉在春搜時失蹤,玉落溪身邊少了一個叫杜若的丫鬟。

午夜夢回時,不知多少次淚濕枕畔。

而那日驚鴻一瞥的少年,她在之後的三四年裏,都不曾再見到過。

一千多個日夜,久到她開始懷疑關于商青鯉關于銀衫少年,是她做的一個夢。

商青鯉失蹤後的第五年,丞相白勤親自到玉府來為他兒子白徹向玉千絕提親。

皇帝無心政事,一門心思信道想要求個長生。幾個皇子公主為了皇位與太子明争暗鬥。朝堂之上丞相獨掌大權,文官們多是白氏門生。

玉千絕這個并肩王兼護國将軍,日子一天比一天艱難。先是被各方争相拉攏,眼見拉攏不了便同仇敵忾打起他手上兵權的主意,想方設法要拉他下水。

白勤提親的那日,聽見風聲的四皇子玉輕塵也上門湊了個熱鬧。

玉千絕面上波瀾不驚,以言語打發了兩人,夜裏卻為此事愁的輾轉難眠。

而對聽聞了此事的玉落溪來說,那一年的夏天,她過的最是煎熬。

也就是在那年夏天的尾巴上,她第二次遇見了原渥丹。

那日她耐不住連日煩悶,換了男裝避過下人的視線偷偷出了府,想要去城西的茶園子裏聽書看戲。剛繞至僻靜的巷子裏沒走出多遠,她只覺後頸一痛便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她躺在群芳院裏某個姑娘的榻上,渾身軟綿綿使不上力,口幹舌燥似有火在燒。

玉落溪甚至來不及想這是怎麽回事,就有人推門而入。見到大腹便便的陌生男人那一刻,絕望與恐懼來勢洶洶淹沒了她整個人。

她睜着眼,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到床榻前脫去了上衣,看着他緩緩伸手來解她的衣服。

玉落溪想,這輩子算是完了。

“嘎吱。”有人推開窗戶跳進房中。

“嘭。”正在伸手解她衣服的男人被打暈塞進了床榻下。

她愣愣擡眼,五年前那個銀衫少年已經長成了身材挺拔的男子。

他匆匆脫了外袍一裹榻上被子,整個人覆在她身上,捂着她的嘴,在她耳畔道:“別出聲。”

一連串腳步聲由遠及近,房門被人推開又合上,腳步聲最終走遠。

他的掌心貼在她唇上,她的心跳如雷鼓。

良久,他松開她,從榻上起身,俯身拾起地上的外衫邊穿邊對她道:“多謝姑娘。”

活了十多年,從來不肯在外人面前落淚的玉落溪第一次哭稀裏嘩啦。她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自己軟成一灘春水的身子,将頭擱在榻沿上,嗫嚅道:“救我。”

她聲如蚊讷。

他扣盤扣的手一頓。

而後他上前俯身,想要抱起她。

他身上冰冰涼涼,似是能緩解她的燥熱,在他的手落在她腰間時,她已經迫不及待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

即使隔着衣衫,他仍舊能感受到她肌膚的滾燙,他終于意識到不對。

這夜裏玉落溪被銀衫男子抱在懷裏出了群芳院,她圈着他的脖子,嗅着他身上淡淡的冷香,焦灼的心漸漸平靜下來。

他将她放到客棧的榻上,伸手替她把了下脈,道:“我去尋大夫。”

玉落溪握住他的手,道:“你別走。”

他長眉微蹙,抿唇掙開了她握住他手腕的手。

轉身時,聽得榻上的姑娘低低念叨着:“顏如渥丹,其君也哉。”

他腳下不由一頓。

榻上的姑娘喃喃道:“五年了。”

他轉身,深深注視着她。

她穿着身藏藍色的男子長袍,衣襟上的盤扣被人解開了兩粒,露出輕薄的中衣和一截雪白的頸子。她面色酡紅,眸色迷離,額上沁着薄薄一層汗珠。

許是藥勁上頭,她在榻上扭着身子,擡手顫巍巍撕扯着身上的衣服,聲音裏帶着些哭腔,斷斷續續道:“五……年……好熱……我熱……”

他遲疑道:“你……”

她已扭着身子摔下榻,滾到了他腳下,她揪住他衣衫下擺,哭道:“抱抱我。”

他垂在身側的手,手指微微一顫。

到底還是俯下身抱住她上了榻。

她熱情如火。

當他解開她的衣服,與她裸陳相對時,她吻上了他的唇。

他進入的剎那,玉落溪有片刻清醒,疼痛讓她忍不住吐出一聲聲呻·吟。

一夜纏綿。

第二日睜開眼時,他正半靠在榻上低頭看着她。

她羞紅了臉,伸手摟住他的腰,道:“我喜歡你。”

他靜默一陣,緩緩道:“原渥丹。”

這一年,玉落溪與原渥丹相愛了。

第二年,商青鯉回過玉府一次。

商青鯉走後不久,四皇子玉輕塵請來聖旨,要玉落溪出嫁。

玉落溪開始裝病。

這一病,就病了一年。

之後便是詐死,跟着原渥丹去了東朝。到東朝不久,她懷了身孕,後來生下了阿橫。在東朝的日子,比她想象中要難過。原渥丹雖是東朝太子,卻是個不受寵的。且東朝皇室,皇子衆多,明争暗鬥自不必說。

這期間她借口父親告丁憂,與商青鯉斷了聯系。

歷時三年,原渥丹終于坐穩太子之位。

天下镖局那夜裏,她原是陪着原渥丹去查賬目,查完賬目見原渥丹吩咐沈愁去尋一物,她看了眼,覺得眼熟,想到第一次遇見原渥丹那天曾和商青鯉一起去泡溫泉,見過這物。

後來她寫信約商青鯉在沉香居見面,本是想帶着原渥丹一起去問問商青鯉關于聞命之事,出發那日,她被煙波樓的人擄走了。

樓主柳宿病重,煙波樓後繼無人。

柳宿的女兒柳謠年輕時因為一紙婚約離家出走,了無音訊。柳宿查出她改名換姓,變成鳳瑤墨嫁給玉千絕時,她已難産而死。

四年前柳宿的兒子柳晏意外身亡,三年後柳宿病重,纏綿病榻時想到了玉落溪這個外孫。

玉落溪不及去想詐死之事為何沒瞞過煙波樓,便被逼着開始學習煙波樓裏的一切。

某日想起商青鯉,提筆傳書約了她重陽日到遙山一聚,一個多月後柳宿又吩咐她以他的名義寫信邀各門派掌門在重陽這日到遙山一趟。

她想着這日子也算湊巧了。

卻并未料到,與商青鯉久別重逢會是這樣一番情景。

說完這個故事,玉落溪看着商青鯉轉身離開,終是忍不住喚住她:“杜若。”

“嗯?”商青鯉回頭。

“……我們還是朋友麽?”

“當然。”

玉落溪一愣,擡眼就見商青鯉已步入山道,身影沒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