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沖比商青鯉想象中要年輕許多。
他身材偏瘦,穿了身藏藍色的常服,腰杆挺得筆直,舉手投足間少了幾分文人的儒雅,随性且大方。龐眉皓發,歲月在他額頭眼尾嘴角都留下了不深不淺的印記,笑起來時眼尾的皺紋清晰可見。
但他精神矍铄,滿面春風。
商青鯉收回視線,垂下的眼簾遮住了眸中洶湧波濤。
元沖接過元熙遞來的壽禮放在桌上,先攤開了元熙團成一卷的那幅《百壽圖》,繡布上繡線交錯糾纏在一起,每一個“壽”字都歪歪扭扭滿是線結。
站在元沖身旁的兩個堂兄見此哄然大笑,打趣元熙道:“啧啧……熙丫頭這繡工當真是絕了!”
元熙臉一紅,擠到元沖身邊,抱着元沖的胳膊,委屈道:“爺爺…哥哥們又笑話我了。”她把手伸到元沖面前,露出手指上被繡花針紮出來的細細密密的傷口,道:“爺爺您瞧,為了這圖,針都把我紮成什麽樣了。”
少女指如削根蔥,蔥白一樣的指腹上滿是細小的傷口,元沖看在眼裏,疼在心裏,瞪了眼打趣元熙的兩個孫子,溫聲道:“做不來這些就別勉強自己,熙丫頭每天快快樂樂的,就是給爺爺最好的壽禮了。”
元熙聞言眼眶一熱,她強忍住沒落下淚來,偏頭甜甜一笑,重重點頭應道:“嗯!”
“這盒子裏也是熙丫頭給爺爺準備的壽禮?”元沖把《百壽圖》卷起來放好,目光落在桌上長方形的木盒上,拍了拍元熙抱住他胳膊的手,溫和笑道。
“呃…”元熙看着木盒,眸光閃爍了下,偷偷向商青鯉瞄了眼,卻見她低頭候在一旁,無法窺見她的神色,只得含糊應道:“是給爺爺的壽禮。”
元沖幾人都站在元熙身旁,沒有留意到元熙這剎那的不自在。唯獨元烈,他隔着桌子,站在元熙斜對面,只一擡目,就将元熙的神情盡收眼底。他順着元熙的視線看過去,元熙目之所至,恰好是那個面生的丫鬟。
元烈斂目,若有所思。
黑檀木的長盒色澤古樸,含蓄而不張揚。
盒子裏靜靜躺着一卷蠶絲織成的雲帛,色白如冬日雪,隐隐可見有瑩白光暈流轉。觸感細膩柔順,入手輕薄。
“嘶。”元熙的一個堂兄抽了口冷氣,指着元沖手上的雲帛道:“這不是‘松雪齋’千兩銀子一尺的雲帛麽……”
元熙:“……”
她突然想到随身揣着整整一盒銀票的卿涯。
商青鯉果然也是不缺錢的。
可是……她等下要如何圓場?
元沖聽言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同樣神色複雜的元熙,将雲帛緩緩在桌上鋪開。
“嘶…這香味……價比黃金的雲水墨?”
“嘶…這畫……”
元熙:“……”
她偷偷又瞄了商青鯉一眼,苦着臉低頭去看雲帛上到底畫了什麽,一見之下驟然一愣。
雲帛上畫出了雪天的十裏梅林,欺霜淩雪的紅梅在枝頭迎寒獨綻,眉眼稚嫩的小姑娘在雪地舞劍,梅樹下的中年男子裹着厚厚的披風站在落了雪花的長桌後作畫,一筆一劃勾勒出小姑娘的身影。
畫這幅畫的人手法極好,氣韻生動,意向平和沉靜。
左上角提了兩行小字:“野紅無處不天涯,絕骨生來引凍壓。”
高逸清婉、流暢瘦潔的簪花小楷如紅蓮映水,碧冶浮霞。
元沖指尖發顫,撫過畫上舞劍的小姑娘,又盯着那兩行小字看了許久,濕了眼角,喃喃自語道:“小潇兒……”
他喉間哽咽,聲音幾不可聞。
垂着眸子的商青鯉心中一疼。
“爺爺…”元熙晃了晃元沖的胳膊,道:“您……”
“熙丫頭,這畫……”
“篤,篤篤”叩門聲不合時宜的響起,打斷了元熙和元沖的話。門外傳來管家的聲音:“老爺,聖駕離府不遠了。”
元沖按捺住心頭的翻滾的情緒,嘆道:“要接駕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桌上的畫,整理完儀容,便帶着元熙等人出了書房。
商青鯉走在最後,跨過門檻,回身将房門掩上,在書房前伫立了片刻,才擡步跟上元熙他們。
元潇七歲那年,日日央着要元沖替她尋個厲害的夫子來府上教她習武。把元潇捧在手心疼愛的元沖不忍心見到元潇眼中的失落,當真請了個夫子回來。
夫子姓白,單名漠。
白漠是元沖年輕時結識的一個江湖浪子,性情溫和,為人光明磊落,素有俠名。
元沖與白漠互相欣賞,一見如故。
兩人之間的交情,白漠的處事為人,都讓元沖十分放心讓元潇跟着白漠習武。
元潇七歲習武,到八歲那年的冬天才學會第一套完整的劍法。
那日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學會了劍法的元潇跑進書房拽着寫奏折的元沖去了梅林,滿心歡喜要把新學的劍法舞給父親看。
稚嫩的眉眼,不甚流暢的劍招,燦爛的笑,一一落在元沖眼裏,堪以入畫。
元沖喚人擺了長桌,取了筆墨紙硯,一筆一劃勾勒出元潇舞劍的模樣。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洋洋灑灑的雪花落在宣紙上,暈開了畫上的輪廓,這幅畫到底是沒能完成。
自元潇十歲起,白漠每年都會挑出三個月來帶着元潇四處游歷,見多了江湖中的刀光劍影恩怨情仇,小小年紀的元潇學會的,不僅是白漠的一身武藝,還有他嫉惡如仇,藐視權貴的性子。
元潇十四歲那年,白漠死了。
一代俠客,被兩個故作可憐的毛賊騙入絕境,用下三濫的手段殺死,且殘忍的斬下了白漠的頭顱。
元潇不顧母親趙氏的阻攔,孤身入了江湖,一門心思要為師父報仇。
這一走,就成了元潇與家人的永別。
相府的前廳裏甚是熱鬧,元沖一出現,恭維的,祝壽的,紛紛起身相迎。商青鯉遠遠跟在元熙等人身後,在快要進入前廳時閃身隐匿在了一旁。
原本商青鯉打算扮成丫鬟,跟在元熙身後看上元沖一眼就離開相府。
但剛剛在書房裏聽到“聖駕”二字時,商青鯉心中突然浮現出一縷怪異之感。這感覺來的莫名其妙,說不清道不明,讓她隐隐覺得今日相府裏會有大事發生。
有了這樣的預感,她自然無法安心離開。
她選了個視野開闊的位置将自己藏在別人不容易發現的地方,一雙眼時刻注視着前廳裏衆人的動向。
随着一聲“皇上駕到”在廳外響起,前廳裏的人在元沖的帶領下跪地迎接,高呼萬歲。
南蜀皇帝風凜,太子風吟晔等人從門外進來。
商青鯉見到風凜笑眯眯在首位坐下,與元沖說笑了兩句。
沒過多久,便有下人進來通傳說北楚逍遙王到了。
商青鯉擡眼就見玉輕舟領着謹言慎行進了前廳,先向風凜問過好,又笑着向元沖說了幾句祝壽詞。
玉輕舟将将落座,東朝十公主原欺雪也到了。
商青鯉蹙了下眉。
心中的怪異感愈發強烈。
一直到開宴,商青鯉看着坐在首位沒有離去之意的風凜,終于想到了不對的地方——她今日沒有見到顧輕。
顧輕是元沖的外孫女,又是晉王未過門的妻子,這樣的場合,怎麽可能不出現?
而且,侍衛通傳時,商青鯉并未聽到“晉王”二字,這便意味着晉王風吟晅也沒有來。
就在商青鯉疑窦叢生的當頭,門外忽然響起整齊統一的腳步聲,聲音很沉,間或發出些盔甲摩擦的聲響,是訓練有素的軍隊行軍時特有的聲音。
商青鯉眸色微變。
她飛身上了屋頂,居高望遠,一眼就能看到無數人馬手執利器包圍了相府。
為避免暴露自己,她匆匆估算了下人數便趴在了屋頂上,輕手輕腳揭開了屋頂上的兩塊黛瓦,繼續觀察着前廳裏的形勢。
突然闖進來的人馬包圍了廳中的衆人,不少人驚慌失措,打碎了碗碟。
首位上的風凜笑着安撫了衆人幾句,神色無波。
而站在衆人中間的元沖,神色也沒有任何波動。
商青鯉将風凜和元沖兩人的神情看在眼裏,心下稍定,想來今日這出戲是風凜與元沖早就料到了的,甚至有可能本就是這兩人聯手給人搭的臺子。
接下來的戲碼果然如商青鯉所料。
太子登基在即,一心想要皇位的二皇子在禦史大夫的煽風點火下選擇了謀反。
商青鯉看了眼叫不出名的二皇子,視線一轉直接落到了他身旁的禦史大夫身上。
這一眼看去,商青鯉直接捏碎了一塊瓦片。
禦史大夫四十來歲的年紀,生的慈眉善目,眉眼間是掩不住的書卷氣。
他臉上始終挂着溫和的笑意,見之讓人心生好感。
時隔多年,商青鯉再看他挂在面上的笑,只覺刺目。她深吸一口氣,按捺住想下去一刀将他砍死的沖動,低聲一字一頓道:“孟時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