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沖為相三十五載,深受風凜信任。
君臣二人向來默契,在朝堂上只消一個眼神就能體會彼此用意。
元沖見風凜笑眯眯拿綱紀倫常來質問二皇子風引晠,便知風凜是有意拖延時間,兩人一唱一和慣了,見此也在一旁擺出些大道理與風引晠在言語上周旋。
“謀逆”、“篡位”、“亂臣賊子”一頂比一頂大的帽子扣下來,風引晠冷笑道:“論才智,兒臣與太子在伯仲之間,憑什麽他一生下來就是東宮之主?就因為他是皇後所出?”
“晠兒,為帝王者不單單是論才智。”風凜止了唇邊的笑,嘆道:“才智手段都是其次,心胸眼界才是至關重要,前者關系到我風氏江山能有多穩固,後者卻關系到我風氏江山能走多長遠。你心胸狹隘,性情暴虐,即使為帝,也做不了明君。”
風引晠鐵青着臉,道:“父皇……”
“二皇子。”孟時臣打斷他的話,道:“何必多廢口舌浪費時機,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贏了的人才能青史留名。”
“孟卿此言差矣。”風凜笑道:“逼宮篡位得來的江山,名不正言不順……”
“呵。”孟時臣笑的儒雅,接過話道:“聖上的手段臣見識過,臣不欲與聖上多做口舌之争,臣知聖上今日是有備而來,但今兒晉王恐怕得讓您失望了……”
聽到孟時臣提及晉王,風凜皺了下眉,話題一轉道:“朕自認待孟卿不薄,卿如今身居三公之列,何故來趟這渾水?”
“呵呵。”孟時臣低笑,面上的笑容越發和氣,他往前走了幾步,在離元沖三步開外的地方停住了腳步,道:“臣自認待聖上拳拳之心可昭日月,十一年前若無臣,西臨又怎會如此輕易被聖上吞并?若非西臨亡國,南蜀今日又能拿什麽與北楚并肩?”
“臣在西臨二十年,沒有一天敢忘記臣是聖上埋在西臨的一顆棋子,西臨給了臣高官厚祿,給了臣無上榮寵,臣從未動搖過半分。”
“臣以一己之力,攪亂了西臨的朝堂,又以一己之力,為聖上謀下了整個西臨……可是臣得到了什麽?西臨遺民罵臣不忠不義咒臣不得好死,聖上賞了臣一個禦史大夫的官銜。臣為聖上半生操勞,得到的……卻是一世罵名和一個沒有實權處處被丞相壓制的官位?”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聖上所為,當真讓臣心寒。今日臣走到這一步,聖上也莫要怪臣。這一切,都是聖上和丞相逼臣的。”
孟時臣這一腔話,七分真三分假,字字句句情真意切,聽得在座的不少官員都微微變了臉色。
他浸淫官場多年,深谙禦人之術,蠱惑人心煽風點火這樣的事做起來毫不費力,若沒有這個能力,他又怎會說出“以一己之力,擾亂了西臨的朝堂”這種話。
一句“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像一根刺一樣狠狠紮進了不少官員的心裏。
風凜眸色一沉。
元沖笑了笑,正欲開口,站在他身後的元熙忽地竄到他身前,瞪着孟時臣道:“呸呸呸,你少把你自己說的那麽可憐,在座的叔叔伯伯們跟你同朝為官時日也不短了,你是什麽貨色大夥兒都清楚地不得了。你莫要說得你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樣,我爺爺也從來不做以權壓人的事。”
元沖:“……”
風凜:“噗。”
孟時臣額頭青筋暴起,道:“你……”
“哼!”元熙叉着腰,不給孟時臣開口的機會,道:“你不就是仗着當年立了大功麽?所以縱容你家那個小崽子……誰來着……哦孟宜歌強搶民女,逼死了人家姑娘一家子,還有你那女兒孟宜詩也不是什麽好貨色,每天把‘我爹爹替南蜀立了大功,沒有我爹爹就沒有南蜀今日’挂在嘴邊嚷嚷,嚷嚷也就算了,還沒事就在府裏亵玩少年,養男人!”
元沖:“……”
風凜:“噗。”
孟時臣咬牙切齒地開口,道:“你……”
“你什麽你?”元熙開始挽袖子,道:“我爺爺做了三十多年丞相,民間一口一個青天恨不得把爺爺供起來,怎麽沒見聖上說我爺爺功高蓋主不待見我爺爺?你瞧瞧這些年你做了什麽事兒?朝堂上我不懂也不說了,就你縱容你的兒子女兒強搶民女民男這事就該被拉出去游街了!你自己行不正坐不正,你還有理了?你怎麽不上天呢?”
元沖:“……”
風凜:“說得好!”
在座衆人:“……”
元熙用詞粗鄙還帶着濃濃的市井味,實在是沒有半點書香門第養出來的書卷氣。
偏偏她這一席話聽起來粗俗,細想之下卻字字在理。
輕描淡寫就打消了孟時臣那一腔話帶來的煽動性。
孟時臣見此沉下臉來,冷笑道:“牙尖嘴利。”
元熙沖他盈盈一笑,露出整齊潔白如扇貝的一排牙齒,道:“過譽了。”
孟時臣:“……”
這時二皇子風引晠回頭看了眼天色,出聲道:“兒臣知道父皇想要拖延時間,兒臣自然要順父皇的意,可是父皇…您看……時候不早了,風吟晅還沒來呢。”他笑了一下,接着道:“看來他是來不了了,這戲也該結束了。”
他言罷打了個手勢,冷冷一擡下巴,道:“全部拿下。”
孟時臣陰測測看了眼元熙,補了句:“元家一個不留。”
風引晠皺了皺眉,卻并未出聲制止。
元熙一聽跳起腳來罵道:“本姑娘怕你不成!”
元沖終于憋不住,伸手一敲元熙的腦袋,道:“站爺爺身後去。”
“才不要。”元熙四處瞄了瞄,見兄長元烈手上不知何時已握了柄劍,二話不說便把劍從元烈手裏奪了過來。
元烈一驚,道:“熙……”
此時前廳已經亂成一團。
不少官員選擇了束手就擒,也有性子烈的武将直接與風引晠的人馬交上了手。
元熙看了眼已經沖過來的一隊人馬,對元烈道:“哥哥,你護好父親母親,我來保護爺爺。”
元烈清楚元熙有幾斤幾兩,聽言張口就要罵一句胡鬧,卻見元熙利落提腳把一人踹翻在地。而後拔劍出鞘,動作毫不拖泥帶水,不見一絲花哨。
元烈有些詫異,但眼下他顧不得去想元熙的武功怎會進步如此之大,緊緊将父親元渤和母親蘇氏護在了身後。
元熙這段日子跟着商青鯉等人習武,身手早已今非昔比,但這樣的情景她卻是第一次遇到。她從未殺過人,握劍的手有些發顫,只得把人踹暈在地。然而對方人數衆多,來勢洶洶,她寡不敵衆,漸漸就落了下風。
在屋頂将一切看在眼裏的商青鯉壓下心中聽到孟時臣那番話時所滋生的憤怒,起身擡腳一跺,整個屋頂以她的腳為中心向下塌陷了一大塊。
她飄身而下,落到元熙身前。
“商姐姐!”元熙眼一亮,道:“我還以為你離開了……”
“晚些說。”商青鯉回頭打量了她一眼,見她只發髻有些散亂,身上卻沒有明顯傷口,放下心來道。
商青鯉早前就估算了二皇子的人馬,少則幾千多則上萬,她不知道風凜和元沖二人的計劃,也不知道等下援兵能否順利增援,她武藝再高,到底雙拳難敵四手,現下能做的,就是護住元家人。
好在元沖與風凜離得不遠,風凜的近衛早已把他們團團護在了中間。
商青鯉劈手奪下一把刀,橫刀在手。
她飛腳連踢,出刀利索,刀刀見血。
不多時她周圍就倒下了一片人。
元熙被她護在身後,愣愣看着她出刀。早前商青鯉跟元熙早練,也練過刀法,但她從來不執刀練習,只随手折根樹枝。柔軟的樹枝用來練習劈斬等招式時,委實不見半點美感,因此元熙一門心思想要學劍。
這是元熙第一次見商青鯉執刀,她出刀的每一個動作都幹淨利落,刀身寒芒閃閃,掃、劈、撥、削、掠、奈、斬、突等招式,一刀既出,一刀又至,連綿不絕,不由瞪大眼喃喃自語道:“原來用刀可以霸道的這麽好看!”
商青鯉是風引晠和孟時臣計劃裏的第一個意外。
而她的出現,帶來了第二個意外。
哪怕她把自己的臉抹的面目全非,哪怕她沒有穿标志性的紅衣,在她出刀這一瞬,站在玉輕舟身後,易容成謹言的玉無咎還是認出了她。
她的刀法霸道到蠻狠的地步。
在金陵機關墓中見過一次,就再也忘不了。
世上有幾個女子,能把刀用的像她這樣充滿氣勢。
玉無咎看着越來越多的人湧進前廳。
眉頭一皺。
他原本是擔心玉輕舟在南蜀的安危才一路尾随過來,今日為了貼身保護玉輕舟只得打暈了謹言易容陪着玉輕舟來祝壽。他是個不喜多生事端的人,風引晠出現時他就想着護住玉輕舟就行,何況風引晠也不敢将玉輕舟怎樣。
只是現下……
玉無咎凝目,看着商青鯉。
他……無法袖手旁觀。
玉無咎腳尖一點,縱身落到商青鯉身邊。
商青鯉側頭看了他一眼。
他一笑,道:“我來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