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正中間有一棵紫雲木,枝繁葉茂,亭亭如蓋。一簇簇淡紫色的紫雲花,在枝頭灼灼怒放。
樹蔭下置了一張圓形的碧水石桌,桌子左右各有一個石凳,桌子上凳子上都落了些花瓣,小小的淡紫色花瓣映襯着白底碧紋的石面,恬靜如畫。
商青鯉把驚蟄牽進院子後面的馬廄裏,馬廄一側的架子上有一筐曬幹了的草料。她伸手從中間抽出幾根,邊摸驚蟄的耳朵,邊喂給它吃。驚蟄嗅了嗅,嫌棄的一撇頭。她失笑,将草料放回筐中,拍了拍手,離開了馬廄。回到院中時就見醬油跳上了石凳,又從凳子爬上石桌,坐在桌面上低頭用爪子撥弄着花瓣。它的尾巴從桌沿垂下,在空中輕甩着。
一輪斜陽掠過樹梢,慢慢向西而去。
由着醬油在桌上玩耍,商青鯉推門進了廂房。房內窗明幾淨,陳設簡單卻不失精致。她把包袱與酒囊放在桌上,掏出包袱裏醬油吃剩下的半包魚幹,又取過刀囊将它挂在腰間,拿着小魚幹出了門。掩上房門以後她站在門口看了眼已經從桌子上爬到樹上的醬油,走到碧水石桌旁将油紙攤開,把魚幹放到了桌子上。
商青鯉轉身出了院子,醬油坐在一段粗壯的枝幹上甩了甩尾巴,淡綠色的眼盯着她的背影,“喵。”
外面很靜,小道士和花百枝早已不見人影。只有風吹過樹梢的“簌簌”聲和偶爾幾只黃昏歸巢的鳥兒發出的鳴叫聲。她一邊留意着四周,一邊順着彎彎繞繞的小道在太虛宮裏穿行。直到商青鯉翻過一道院牆落入一個不知名的院子裏,她一步踏出,卻見眼前景物驟變。
回頭時,已看不見她剛剛翻過的那堵牆。
眼前也不再是她在牆頭瞥見的草木葳蕤,屋舍俨然,而是斷壁殘垣,雜草叢生,一個破敗的不成樣子的院落。
商青鯉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眼前荒涼的景象。她心中清楚,自己是入了陣法了。她對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之類向來不感興趣,學也學不會,但像這樣簡單的幻陣,卻還難不住她。
她只稍一思量,便伸手從扣在腰間的銀色袋子裏摸出一把碎銀子,腳尖一點飛上半空,向前擲出一枚碎銀,腳在碎銀上輕輕一借力,便向前飛出一截,待快要力竭之時她又擲出一枚碎銀,再一借力。如此幾次下來,她已橫跨過了剛剛那座院落,落在了院子後面的竹林邊上。
眼前竹海郁郁蒼蒼,商青鯉回頭看了眼身後的院落,見它高過院牆許多的房舍在夕陽餘晖裏靜靜伫立着。她眉梢一揚,轉身入了竹林。
一株株翠竹挺拔細巧,放眼望去似是不見邊際。黃昏的風吹過竹林,竹子搖曳間發出沙沙的聲響。商青鯉在竹林中穿行,她也摸不清這竹林是在太虛宮後院裏,還是在太虛宮外。但她先前在太虛宮裏彎彎繞繞走了許久,太虛宮的弟子們像是都在道場打坐,除了在廚房準備晚飯的幾個道士以外,她沒有見到任何人。
商青鯉心中已不确定,那日那僧人是否與那道士一起回了太虛宮,而那青衣道士又是否真的是太虛宮弟子。
她又想到玉落溪和那封詭異的傳書,心下不免覺得郁結,入竹林也只為散散心,一緩心中的不愉。
地上是一層不知道積了多久的落葉,只表層有新落下的竹葉,下面的多已腐爛。從落腳時的松軟之感上,可以知道很少有人來這片竹林。
越往深處走竹子生長的越密集,就覺得分外寂靜。除了起風時竹葉晃動的沙沙聲,連一聲鳥鳴聲都聽不見。商青鯉覺得古怪,怕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入了什麽厲害的陣法,便想轉身原路返回。卻在此時聽見前方傳來有人從竹林穿行的聲音,來人有意放輕了腳步,落足聲很輕,撥動竹枝的聲音也很輕,她腳下一頓,就見先前帶路的小道士撥開一叢竹子,蹿到了她面前。
小道士似是沒想到會有人出現在竹林裏,乍一見身前的人影,吓的跳了起來,他張開嘴“啊”了一嗓子。
還不等商青鯉說話,小道士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一個長長的“啊”戛然而止。小道士捂着嘴回頭向身後瞄了一眼,見身後的竹林裏沒什麽動靜傳來,他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轉過頭來上下掃了商青鯉一眼,壓低了聲音道:“商…商居士…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商青鯉見他神色緊張,又刻意壓低聲音,目光不由掃向他身後,但目之所及除了密密麻麻生長的竹子,她什麽也沒瞧見。她凝神感受了一下,竹林更深處似是有一個人的氣息,淡的幾乎捕捉不到。她察覺出異樣,收回視線,盯着小道士道:“小道長你……”
“噓!”小道士一手豎了根食指在自己身前,一手高高舉起想要捂住她的嘴。
“……”商青鯉瞥見他髒兮兮的掌心,不動聲色退後避開。
“居士小聲點兒…”小道長委屈的放下手道:“少…呃…大師兄正在裏面睡覺,吵醒他了後果會很嚴重的!”
“大師兄?”商青鯉稍微壓低聲音。
“唔。”小道士低下頭不去看商青鯉,對着手指道:“我跟花師兄好不容易才把歇在竹林裏的鳥轟走…”
“轟鳥…”
“是呀是呀…掌教真人閉關了,太虛宮裏大大小小的事兒,師兄師姐們都喜歡來問大師兄,大師兄為了躲清靜跑到這裏睡午覺,又嫌鳥太吵,就…讓花師兄把鳥打發走…轟了好一陣兒呢…花師兄還特地到處灑了驅禽的藥粉。”小道士說完擡頭看着商青鯉,道:“居士您…可千萬不要去打擾大師兄睡覺。”
“……睡午覺?”商青鯉擡頭看了眼天邊的殘陽。
“嗯嗯。”小道士點頭如搗蒜,然後飛快地跑了,邊跑還不忘放輕腳步。
小道士的話不像有假。商青鯉駐足了一剎,便打算原路返回。腰間刀囊裏的刀,卻驀然一個顫動,從刀囊裏飛了出來,向竹林深處而去。
商青鯉一驚,也顧不上小道士說的在睡覺的大師兄了,腳下緊随着刀而去。
撥開身前的竹叢,追出一段距離以後,眼前的竹子漸漸稀疏,而後豁然出現一小塊空地。
空地之上突兀的放了一張綠檀木的美人榻,榻上鋪着一層純白的狐裘,狐裘之上卧着一個人。那人搭了一張白色薄毯,只露出穿着石青色道袍的上半身,此時正将雙手疊在腦後,微仰着臉,看着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的一刀一劍。
他滿頭青絲如水,從肩頭流瀉而下,在雪白的狐裘上鋪開,發尾又順着美人榻落在地上。寬大的袖袍落了一截在他臉上,擋住了他的臉,只露出雪白的脖領。
商青鯉的視線只來得及在他身上一掃而過,就被在空中互相撞擊着的刀劍奪去了視線。她躍身而起,手探向刀柄,将刀握在手裏,落到地上。刀尤自在她手上顫鳴不止,龍頭護手愈發猙獰,刀鞘在夕陽的餘晖裏銀光點點。她一手撫過刀身,在刀鞘上輕輕一按,半截刀身出鞘,另一只手掌心在刀刃上一抹,劃出一道口子,鮮血滴在刀身上,剎時沒入了進去,刀漸漸停止顫鳴。她将露出的那截刀身收回鞘中,把刀重新放進了挂在腰上的刀囊裏。又從腰間袋子裏掏出藥瓶,給自己掌心抹了藥。
直到商青鯉将藥瓶收進袋子裏,她才擡眼向睡在美人榻上的人看去。
她撞見的,卻是那人向她看過來的一雙眼。
那人生了雙鳳眼,眼尾上挑,從眼角到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風流(神)韻,只眼尾輕輕一掃,便覺轉盼多情。此時他墨色的眸子懶懶向她瞥過來,眸中尚且還帶着幾分将醒未醒的惺忪之感。他長睫一顫,眸光潋滟如秋波。就這麽随意的一瞥,商青鯉卻眼皮一跳,心頭莫名蹦出一個詞,風情萬種。
他生了張極好看的臉。膚沉初冬細雪,塵盡光生。長眉若柳,似墨畫成,又含了半分青山黛色,漸細漸淡,斜飛着隐入鬓角。鼻梁挺直,像崖上孤松。薄唇豔色,卻又缱绻風月。
他不知何時已盤腿坐在了美人榻上,搭在身上的白色毯子一半在榻上,一半在地上。微微敞開的衣襟裏,潔白的胸間一點朱砂奪人目色。
先前那把與商青鯉的刀互相撞擊的黑色長劍已橫放在他盤着的腿上,他一只手的手肘撐在劍上,用手支起下巴,眸光落在她身上,由上至下那麽一掃,明明是極輕浮的神情,他做出來卻不使人生厭。
他的眸光在商青鯉腰間的刀囊上停了一瞬,盯着只露出刀柄的刀意味深長道:“它竟然在你手裏。”
聲線略低,音色雍容。
天邊的殘陽将落未落,一陣大風刮過,竹枝橫斜,如碧浪翻滾。他未束起的發,有一縷被吹至他的唇畔,他指尖輕輕一勾,将那縷青絲撥開。
商青鯉臉色卻驀地一白,一彎腰蹲在了地上。
那人一愣,而後下了美人榻,施施然走到商青鯉面前,笑道:“這是……葵水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