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夏槐便離開了寝宮。
他今天和朝中幾個武官約好了出去賽馬打獵,所以天還未亮,便策馬出行了。
東邊的日頭還躲在雪山後面不肯出來,天空的顏色由深藍變淺,皚皚白雪,一望無際,幾十裏外,茂密的針葉林大張旗鼓地順着起伏的地勢延展,各種奇珍異獸在其中穿行。
早晨的空氣清新而冰冷,仰望無垠藍天,馳騁于浩浩雪原,天高地闊,心胸也随之豁然開朗。
“哈哈……聽說針葉林裏有好多古怪的東西!”一個洪亮的男聲回蕩在雪原上。
“可不是嗎!如果運氣好,早上還能抓到貂熊呢!”另一個聲音立刻興奮地接口道。
“貂熊可不好抓!那大家夥看上去笨拙,腦袋可機警着呢!”三騎中央,一個身披猞猁裘的青年揮動馬鞭,馬兒立刻像箭一樣竄了出去。
“呵!抓不到貂熊,咱們就賽馬!”另兩個穿着鶴氅的騎手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夾緊了馬腹,緊跟着那高個子的年輕人。
廣袤無邊的雪原上,三騎奔馳角逐,他們時而分散,時而合攏,朗朗笑聲,不絕不休。
狂奔數裏之後,三人同時放慢了馬速。
“槐王每次賽馬都那麽拼命,臣等望塵莫及啊!”說話的是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濃眉寬額,笑聲爽朗。
“是啊,我姚均馳騁疆場那麽多年也沒敢跑得那麽快過!”另一個更為年長的男子氣喘籲籲地策馬上前,咧嘴笑道,“您就不擔心馬匹失控?!”
“失控了倒好,那樣才夠刺激!”
夏槐朗聲一笑,他禦馬慢行,玉冠中的發絲因為方才的疾馳而散落了幾縷,烏目中的光芒更甚,顯得興致勃發。
“槐王是凡事都想争第一麽?”語音沉厚的吳将軍嬉皮笑臉地問道。
夏槐大笑起來,“又不是小孩子,這種事也值得一争?”
“賽馬之事雖小,那皇位之争呢?”另一位姓姚的将軍借機抛出了一個敏感的話題。
“這話要是被我大哥聽到,小心你的腦袋!”夏槐不以為意地威脅道,他好像一點也沒覺得避諱。
這些年在東雪國度過的年歲裏,夏槐留在皇宮中的時間還不及在戰場上的多,他似乎寧可在外頭拼命,也不願意回來享受安逸。
偶爾回了宮,夏槐多數也和朝中幾個武将混在一起,因為他實在不喜歡那些口蜜腹劍,心機濃重的言官文臣,可能是他自己就深谙陰謀詭計,所以對相似的人也格外排斥。平時,除非夏槐因公事有意和他們結交,否則必定敬而遠之。
“就是因為淵王不在我們才鬥膽問槐王殿下啊!這皇位的繼承可棘手得很呢!”吳将軍朗聲笑言。
“私底下不要叫我槐王殿下,聽着一身的雞皮疙瘩。”夏槐聞言,立刻做了個不耐的手勢。
兩位将軍不約而同的大笑起來。
“老吳,你還記得我們的三皇子第一次自稱‘本王’的樣子麽?”
“記得記得,那表情真是……讓我憋笑都憋出了內傷!”
夏槐立時放慢了馬速,他側過頭低聲詢問道,“那麽明顯?”
那兩人不客氣地點了點頭。
他們永遠都忘不了夏槐第一次在群臣面前自稱‘本王’時,臉上泛起的那一抹神經質的,類似抽搐一樣的微笑。
“沒辦法,我習慣不了身居高位的感覺。”年輕人無奈地蹙起眉頭。
“可那未必是壞事,有些人并不喜歡高高在上的那一套,”姚将軍努了努嘴,“比如說吳将軍,還有我。”
這兩個人在東雪國可算是逸輩殊倫的老将,他們戰績豐碩,經驗良多,夏槐之所以在兵法上進步神速,全是得益于這兩位前輩。
其實姚,吳兩位将軍皆出于貧民之家,素來不願攀權結黨,他們一來是怕自己一介粗人不受待見;二來也确實看不慣貴族們窮奢極欲的作風。
皇族之中,大皇子夏淵能文能武,但煞氣太重,讓人忌憚;二皇子高貴斯文,但寡言少語,不易接近;唯獨夏槐沒半點架子,輕而易舉地就和他們厮混在了一起。
記得有一次,他們比武切磋。按理說,身為下官切不可得罪皇子,但打架的時候,難免會有所誤傷。
當時姚将軍一個不小心将夏槐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當場就吓得愣在了原地。
本以為對方會發怒施罰,未料夏槐哈哈大笑着站了起來,而後拍着姚将軍的肩膀道,“你這招真厲害!教教我怎麽樣?!”
從那以後,他們就肆無忌憚地在一起插科打诨了。
“三皇子這些年在朝中深得人心,是想要繼承父位呢?”吳将軍直白地問道。
夏槐搖了搖頭,散散漫漫地說道,“皇帝的位子不是常人能坐的,我可懶得接那爛攤子。”
“哈哈……三位皇子中,只有您會把至高無上的權力稱作爛攤子。”姚均笑了起來,“既然如此,您還那麽努力地廣納人脈,屢建戰功做什麽?”
“人無聊的時候,總該找點事兒做,力争上游沒什麽不好,一輩子原地踏步的多空虛。”夏槐不緊不慢地說道,“就算我現在還是個流氓,我大概也會努力去做個流氓頭兒什麽的。”
“呵呵,說的也是,人活着沒必要走到巅峰,但也要讓自己占得一席自由之地。”吳将軍颔首表示贊同。
前方,大片大片的針葉林出現在空寂無人的雪地上,蒼翠的植物上積滿了純白的雪,從高處望去,好像遼遠的雪地上冒出了無數根深綠的尖針。
“你們看!那裏便是針葉林!”姚均馬鞭一揮,“不如從這裏開始,我們比比誰能先到達林子那頭!”
“好!”
夏槐眼神一亮,立刻揚聲回答。
三人随即相視一笑,一字排開,将一切準備就緒之後,吳将軍一聲長嘯,馬兒便如離弦之箭般飛馳而去!
幾十丈高的松樹星羅棋布,駿馬穿行其中,黑亮的鬃毛飛揚,馬上的人執缰伏身,衣袂翻卷。
高大雄健的駿馬越馳越快!
信馬由缰,利風割面的快感像火一樣讓夏槐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的心跳在加快,奔馳的感覺宛若騰雲駕霧。
“三皇子!別跑太快!小心被馬兒甩出去——!”
兩位将軍遙遙大喊了幾聲,夏槐卻置若罔聞,只是一味地催動着馬匹,瞬間便消失在幾丈之外!
在這危險又振奮的時刻,他希望這片針葉林沒有盡頭,因為那樣就能把所有心思都集中在間不容發的飛馳之中,再也不顧慮其他。
沒有人知道,五年來,夏槐一直在用這種方法來擺脫心中時不時浮現的雜念。
從他邁入這個潔白的世界開始,他每天都在扮扮演不同的角色——父親引以為傲的兒子,疼愛妹妹的好哥哥,率軍出征的英明将領,還有八面玲珑的槐王。
可是那麽多角色中,沒有一個是他自己。
一股暗沉沉的力量始終在阻擋他前進的步伐,夏槐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麽,只覺得它像鐵索一樣将他越纏越緊。
如今,他有高貴的身份,華奢的宮殿,還有萬人的矚目,可內心深處卻潛伏着一種詭異的欲念。
當他望着富麗的皇宮時,他會懷念過去那條泥濘肮髒的陋巷;當他微笑行禮時,他的腦子裏會閃過從前粗野和放蕩的舉止。
所有人都以為他成功蛻變,以為他與過去一刀兩斷,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內心就像一片粘膩的沼澤,即使身處在高貴無倫的宴會裏,他的眼前還是會閃過破巷子裏那一個個燈紅酒綠,肮髒不堪的夜晚。
這種本能和理智的交戰讓年輕人痛苦不堪,他瘋狂地渴望回到那個女子身邊,回到那個靈秀的山莊裏,只要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的白裙,所有躁動的情緒都會平靜下來。
很可惜,他求而不得。
這種焦灼的渴望像火一樣焚燒他的靈魂,有時,他甚至會懷念第一次相遇時,那火熱又罪惡的冒犯。
或許那些反對派說得不錯,一個人的本性永遠都無法改變,只要脫下這身象征貴族的衣袍,他便能沖到巷子裏繼續去當流氓!
奔馬的速度越來越快,夏槐覺得整個人幾乎要淩空騰起!
高大的樹木從身邊一晃而過,馬兒轉眼便沖出了密林。
浩瀚無際的雪原白得晃眼,寶馬揚蹄飛躍的一瞬間,夏槐只覺胸中一空,下一刻,整個人便猛地被甩了出去!
他狠狠地跌落在厚實的積雪上,然後順着斜斜的山坡一路向下滾去,最終停在了一片平地上。
夏槐平躺在雪中急促地喘息着。
此時此刻,煩亂的雜念湮沒了理智,紛亂的腦海裏,一個名字清晰地跳了出來,無論他清醒還是迷茫,這個名字都是那麽的明亮,好像一束光芒照亮了他靈魂。
合眼間,他第一次按捺不住心底的情愫,脫口狂呼,“明盼芙——!!”
回聲盤桓在無垠的高空中,鳥聲陣陣,卻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夏槐頹然地坐了起來,身子卻陡然一僵!
不對,她的信呢?他随身攜帶的那封信怎麽不見了?
夏槐飛快渾身上下搜尋了一遍,可卻什麽也沒有!
他心神一震,猛地站起身來,卻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嬌媚的聲音,“你是在找這個麽?”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