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幽蘭 - 第 29 章

恢弘的殿宇空蕩蕩的,夏槐回去的時候,天空飄起了小雪,他剛走上鋪着厚厚積雪的白玉長階,一個鵝黃色的身影便從一根巨大的宮柱後閃了出來。

“槐哥哥!”少女輕喚了一聲,她提起飄逸的雪絹宮裝,奔跑的姿态像只跳脫的小兔子。

這個少女便是夏槐同父異母的妹妹,東雪國的小公主——夏嫦姿。

夏嫦姿并沒有什麽公主的氣質,她就像普通老百姓的女兒一樣美得有些俗氣,可一旦看久了,便會從她那天真無邪的神态裏發現一種讓人着迷的精神魅力。

夏嫦姿喜歡看書,無論是清辭麗賦,還是史錄游記,她都有所涉獵。

本來,女孩子愛讀書是件好事,可近來這個異想天開的公主忽然迷上了兵法,開始到處借讀兵書。

此事讓身為一國之君的父親大為煩惱,他心想這個小女兒本就相貌平平,現在再去讀什麽兵書,恐怕娴靜的氣質沒增幾分,反倒助長了些男人家的粗犷氣。

于是父親反對她看兵書,她便偷偷摸摸去借,但大哥二哥都不肯,她只能去找三哥哥夏槐,于是就此一發不可收拾,一本一本借個不停。

現在,夏槐看着宮門邊鬼鬼祟祟的小妹妹,滿臉詫異,“你又看完了?”

“是啊。”少女笑眯眯地小聲說道,“再借我一本吧。“

“這麽快的速度,我真懷疑你是吃書的。”夏槐搖了搖頭,他四下張望一番後,才推開宮門,“進來吧。”

少女高興地點了點頭,心滿意足地跟了進去。

在皇宮裏的所有親眷中,夏嫦姿是第一個主動向夏槐示好的。

五年前,這個初來乍到的新任皇子頻遭冷遇,兄弟們排擠他,親戚們也看不起他,只有父王一人對他寵愛有加,不過,這種偏愛在夏槐看來更多是來源于自己的母親。

那時,夏嫦姿時常來找他說話,起初,夏槐滿心郁結,不願搭理她,但這少女孜孜不倦,每天都來跟他眉飛色舞地說上一番,終于讓這少年開了金口。

事後,夏槐曾經問過她,那時候他這麽不受待見,她怎麽還會願意來跟他說話?

這少女想了想說道,“因為你看上去并不像皇族,就比如我大哥和二哥,他們總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樣子,而你就沒那感覺。”

夏槐姑且把她的話當作一種恭維,兩人漸漸熟絡起來之後,便開始沒心沒肺得互相擠兌。

“哎,槐哥哥你知道嗎,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低着頭跟在父王身後,我的天啊,當時我還以為是哪個逃兵被父親抓了個正着呢!”

“嗯,我說嫦姿啊,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還在想父親為什麽平白無故介紹個小宮女給我認識,結果沒想到你居然是公主。”

……

多數時候,這對兄妹喜歡用擠兌的方式來表示友好。

現在,偌大的宮室裏燭光盈盈,夏嫦姿興高采烈地将新借到的書捧在懷裏,“謝謝槐哥哥!”

“嗯,”夏槐心不在焉地點點頭,他将舊書随手扔在案幾上,“其實我也不明白,你看那麽多兵書幹什麽?難道你想上戰場?”

“怎麽可能?”夏嫦姿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我連舞都不會跳,難道還能舞刀弄槍?好了,我只是喜歡戰場上那股子豪情而已,嗨,憑空想想都覺得激動呢!”

“好了,我不阻止你看兵書,不過父王那裏,你要做好準備。”夏槐擺出一副猶豫不決的表情,他打量着自己的妹妹,“說實話,你長得不算漂亮,而且還臉皮厚,現在又看了那麽多兵書,恐怕以後很難嫁出去。”

夏嫦姿睜大了眼睛,“我臉皮厚?!為什麽?”

夏槐沉思了片刻道,“你還記得我剛來的時候麽?你一個勁兒地纏着我說話,我不理你,于是你一個人自顧自在那兒滔滔不絕。當時我就想,如果這姑娘能自言自語地說上一個時辰,我就和她搭話,結果你真的說了一個時辰!”

“哈哈……”夏嫦姿雙手插着腰大笑起來,聲音清脆爽亮。

她這人有個很大的優點,就是別人取笑她的時候,她自己也會覺得很好笑。

“所以你就開始和我說話了?”

“沒錯。”夏槐聳了聳肩,挫敗地承認。

夏嫦姿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她的笑聲未歇,一聲帶着怒意的呼喊便從宮外傳來。

“夏嫦姿——!讓你回去好好練琴,怎麽又溜出去玩兒了?!”

小公主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好!父王來了!”

“那你——”

夏槐剛想說‘那你要不要找個地方躲躲’,結果話沒說完,就看到平日裏文靜本分的妹妹麻利地将書往懷中一塞,然後一溜煙地奔到窗邊,像個女戰士一樣矯健地一撐身從窗口翻了出去!

這超常發揮的一系列動作是那麽流暢連貫,即使是大場面見多的夏槐此刻也不由目瞪口呆。

“夏嫦姿——!”當國者的聲音再次傳來,夏槐這才重新冷靜下來,他快步走了過去打開門,父親陰雲密布的臉立刻映入眼簾。

事實證明,再高貴的家族也和普通百姓一樣,成天需要為子女親友間的瑣事煩心。

“看到你妹妹了嗎?”國君夏睿眉頭深鎖地問道。

“沒有。怎麽?嫦姿出什麽事了嗎?”夏槐故作疑惑地問道。

“唉,沒有。”威嚴的老人苦惱地走了進來,“你妹妹啊,總是那麽不聽話,前一刻還在認錯,後一刻便又亂跑了。”

“嫦姿還小,父王不用管束得太多。”夏槐走在父親身後,微微一笑。

“哎,不提她了。”上了年紀的國君懊惱地揮揮手,他走到案幾邊,掃了眼桌上的兵書,漸漸露出了滿意的笑容,“西雪國這次敗得很徹底,也煊連親弟弟的命都賠上了,多虧槐兒你啊。”

“父王言重了,兒臣只是運氣好而已。”夏槐将厚重的大氅挂在木架上,謙遜地回答。

夏睿望着自己的小兒子,眼裏不由流露出溫情,“雖然你只來了五年,但卻是我最喜愛的孩子。”

夏槐的心中一熱,他回頭望向自己已然年邁的父親,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他從小缺乏父母的關懷,因此對難得的親情格外敏感和重視。

“今天的晚會,那麽多人都出雙入對,可你這孩子怎麽還是形單影只?”國君走上前,溫和地拍了拍兒子的雙肩,“那麽多名媛千金,是否有心儀的?”

夏槐的眼神趨于黯淡,他搖搖頭,笑容也晦澀起來。

老人了然颔首,他的臉色一沉,“在你沒有心上人之前,父王要告誡你一句,不要對與你的身份不相配的女子動心,否則的結果會不堪設想。”

這話年輕皇子的肩背不易察覺地一震。

老國君卻自顧自又說了下去,“看看你的二哥,他最近特別喜歡一個歌姬,時常偷偷和她見面。他自以為能瞞天過海,但父王知道,他們是沒有未來的。”

“我知道。”夏槐淡淡地說道。

“不,你不知道。”老人嘆了一口氣,他忽然變得有些頹喪,“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對你坦白,你的母親不是死于意外,而是——”

“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我都已經了解了。”夏槐低聲打斷了父親的話。

老人驀地擡頭看向自己的兒子,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眼中已經含有淚光,“作為父親,夏槐,我很抱歉當年沒法保護你。”

“沒什麽,一切都過去了不是麽?”感性的表達并不适合夏槐,他只是故作輕松地笑笑。

老人搖了搖頭,“那些事沒有過去,它們一直在心裏反複折磨着我。”

年邁的國君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睜大了眼睛,遏制住滿眶的熱淚“你的母親,我想說,她是始終是我最愛的人,直到現在也不曾改變。自從她死去,我就不再是一個完整的人了。”

夏槐驚訝地望向自己的父親,對他的感情,他好像能感同身受,但似乎又沒有完全理解。

老人說着微微一笑,“你還小,恐怕不懂這樣的感覺。離開了你的母親,我就像這案幾上的假花一樣,看上去和鮮花相差無幾,但實際上早已少了靈魂和生命力。”

夏槐循着老人的目光望向桌上的假花,內心竟是無法遏制地震動起來。

某些潛伏在他靈魂深處,難以名狀又騷動不安的感情就在此刻,通過他父親之口表達了出來,此刻的觸動讓封閉的內心霍然裂開了一條縫,深藏的感情洶湧而出。

“我懂。”他忽的低聲說了一句。

一盞殘燭明滅不定,老國君沒有在意兒子的回答,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便花了好大的力氣讓自己的表情明快起來,“你看,人老就會喜歡懷舊,今天父王好像說得太多了。”

夏槐勉強牽動嘴角,附和着颔首。

父子兩人陷入了沉默,須臾之後,老人若無其事地落落一笑,“好了,我去管管嫦姿那丫頭,不多說了。”

言罷,他便甩着大袖快步走出了宮門。

夏槐看着父親的背影,他忽然發現,這老人看他的目光其實一直都帶着悲傷。

窗外有一陣冷風吹入,燭火搖曳着熄滅了。

空蕩蕩的華殿裏又是黑洞洞的一片,微弱的星光和月輝透過纖薄的窗紙照射進來。

夏槐終日挂在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叉着雙臂,斜倚在案幾一側。

窗外,飛雪洋洋灑灑地落在空闊的雪原上,細碎的星光點綴着深藍的夜空,寒風冷冰冰地吹。

現在的他,有和藹的父親,可愛的妹妹,有冷漠疏離的兄長,還有阿谀奉承的權貴附庸;他憑着敏銳的直覺和天分在戰場上屢屢立功,他精明圓滑地跟各路人打交道。

他的臉上天天都挂着笑,可卻并不快樂。

所有一切事物都像在壓榨他靈魂中的水分,他覺得自己的思想在幹枯,空曠的內心如同幹燥的沙漠一樣即将龜裂開來。

夏槐走向宮殿深處,他借着月光從牆上的暗格中取出一張折疊完好的信紙。

這封信上有他的血跡和她的筆跡,他伸手來回撫摸着脆薄枯黃的信紙,如同一個吝啬鬼在撫摸白花花的銀子。

五年的時光過去了,這封信卻依然帶着魔力。

每當他的手指觸碰到那字跡模糊的紙張,他都會感覺到一種孜孜不斷的柔情傳入了他的身心,她的輕言細語似乎又回蕩在耳畔。

此時的夜空中,朦胧的月光一如女子靈秀的眼波,夏槐小心翼翼地将信紙折起塞入懷中,然後獨自走向了空廣的大殿深處。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