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莊裏的日子總是眨眼而過，都說快樂的日子是最短暫的，可能這段安逸的日子便是夏槐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山裏的天氣以晴好居多，空氣潮濕而清新。
一日，煙絡橫林，朝陽明媚，山外有山，峰峰相連，幾絲幾縷的雲霧缭繞不歇。
順着山徑而上，薄霧中透着幾分寒意，涼涼地沾在肌膚上。
山腰處，一座玲珑小樓兀立，飛檐四角，風鈴聲動，伴随着百鳥婉轉嬌鳴，宛如仙樂。
樓宣王的病一有好轉就早早上朝去了，最近一些日子恐怕不會回山莊小住。
夏槐走在山徑上，還未進樓便聽到若隐若現的說話聲。
“什麽？淩遲？”
明盼芙的聲音宛如黃莺出谷，少年一聽，便是精神一振。
“沒錯，夫人你也知道，謀反叛亂在晔國必遭淩遲，皇上最恨那些人了。”
一個侍女輕聲回答，語音隐含焦慮。
夏槐停在門邊，正遲疑着是否要進去，明盼芙已經看見了他。
“夏槐，有什麽事？”見到來者，女郎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少年走了進來，凝眉道，“山莊外的幾家大住戶因為田地的事鬧了起來，凡影大人在莊裏取了些財物，把事情擺平了，讓我來通報一聲。”
“哦，是這樣。”女郎遣退了侍女，淡淡一笑，“方才我還道這莊外怎生那麽鬧騰，現下事情擺平了便好。”
夏槐應了一聲，他望見女郎蒼白的臉頰，忍不住問道，“方才發生什麽事了？”
明盼芙黛眉微斂，淺笑散去，憂悒不由染上了眸子，“近來，樓宣王的人在朝中頗受排擠打壓。前些日子，潥州生亂，落草為寇的叛黨四處侵擾，皇上命令新上任的令尹前去平亂。那人由樓宣王舉薦，為人素來清廉正直，可剛上任便被誣陷勾結亂黨，皇上要判他淩遲之刑呢。”
提到淩遲，夏槐也不由皺起眉頭。
他曾經見過這種刑罰，犯人被綁在柱子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剜下來，直至死亡。
據說，一些技術高明的劊子手可以剜人一千多刀而不讓人死。
“既然是誣陷，那他們可有證據？”少年問道。
“有，人證物證俱在。”明盼芙心懷憂思，擡手揉了揉眉梢，“人證無非是收買幾個人，而物證就麻煩了，那是一張與叛黨聯盟的契約，上面還畫着押呢。”
“居然還有押印？”
“沒錯，”明盼芙唇角一動，“你以為皇族貴胄間有多幹淨？屈打成招，濫用私刑的事多得很，強行畫個押還不容易麽？”
“唔……”
少年眉毛一挑，他發現不管是在瓊宮玉宇，還是破爛窮巷，最根本的生存之道走到哪裏都一樣。
弱肉強食，争權奪利，該卑鄙的時候就是要卑鄙。
“既然做僞證能将一個人定罪，那你們為什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讓一個人脫罪呢？”夏槐想了想，眸子透出幽深的精光。
“同樣的方法……這确實可以一試。”女子細細思索，“但樓宣王為人剛正不阿，即使是出于善意，他也不會弄虛作假，除非有真憑實據，讓他據理力争。”
“可現在沒有真憑實據。”夏槐搖頭，嘴角滿是不屑地一揚，“樓宣王若是太剛直，很容易吃虧。”
“的确，”明盼芙嘆了口氣，随即目色一斂，仿佛已有對策，“大不了先把這件事向王爺瞞下來，由我自行處理，就按你說的，他們作假，我們也不得不反擊。”
說着，她又回身伸出青蔥玉指點了點夏少年的額頭，“你這人呀，挺機靈，點子也多，不過……這份聰明可要用在正道上，若是入了歪門邪道，那可真是個大麻煩。”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額上，柔軟又溫暖，盈袖的暗香飄了出來，淡淡的卻分外醉人。
他凝望着女子柔媚的脖頸，櫻紅的嘴唇，驀地竟想起那天在巷子裏火辣辣的一幕幕。
媽的，夏槐你這個畜生！
少年在心中咒罵了自己一句，将眼睛別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進行着話題，“你方才說自己處理，你打算一個人來做這件事，瞞過樓宣王？”
明盼芙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她溫聲道，“我爹和樓宣王非常相似，他們都是剛直的人。兩個太過相像的人在一起，不是成為知交，便是成為仇敵，好在他們選擇了前者。”
“但是剛直的人往往……”夏槐微微擰起眉頭，又開始努力斟酌用詞，“往往腦筋不會拐彎，遇到正人君子還好，遇到小人恐怕就要中暗箭。”
“沒錯。”女郎微笑贊同，繼而一種淡淡的疲倦又攀上了她的眉梢，“所以，很多事情都要我自己去做，而且還要瞞過他們。”
明盼芙走到敞開的門邊，曉光遍灑而入，草木蓊郁，仙霧缭繞，女郎的身影好像也被籠在霧氣中，雪色紗裙透出淡淡的柔白光澤。
夏槐走到她身邊，兩人同立在陽光下。
晨光照耀在少年深藍色的袍子上，一半陰冷，一半明媚。
“陪我出去走走吧，夏槐。”明盼芙擡手搭上門邊，提起長裙邁出門檻，“一直呆在屋子裏總覺得悶得慌。”
少年跟随在她身後，兩人順着石階向山下走去，沿途百鳥齊鳴，翠林青蔥。
她的白紗裙好像落上了晨露，流雲披帛飄起時，擦過了少年的側臉，有清新的涼意。
“近來，我是越來越坐不住了。”明盼芙邊走邊靜靜地說話，，眉宇間有愁思盤桓，“總想出來走走，看看山，看看水，在樓裏呆久了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那是自然，”夏槐毫不驚訝，“呆在那裏成天想着朝廷裏的事，誰都受不了。”
明盼芙回眸一笑，好像很感激他的理解，但同時又依舊悵惘，“可是以前，我不會這樣。”
她輕嘆，“以前呀，我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的生活那麽憋悶，那麽難忍。”
“你忍那麽久才覺得膩煩也很不容易了。”夏槐走在她斜後，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當他的目光落在女郎姣好的側臉上時，總會有淡淡的光芒從暗色的眸子深處煥發出來，“如果換作是我，我早就當甩手掌櫃了。”
女郎不由輕笑起來。
正所謂，不同的人過不同的生活，只是沒有一種生活是完美的。
想到這兒，女郎的笑容又蒙上了一層慘淡，憂思愁緒禁不住襲上心頭。
她閉上眼，長嘆道，“人生在世，痛苦無邊。”
聽到這樣的語調，少年的心頭猛地一震。
“你那麽年輕，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慨。”他語氣生硬地答道，好像她方才說了個讓他忌諱的話題似的。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沒有這種感慨。”明盼芙倦然一笑，“不過……咦？我怎麽會和你說這些呢？”
女郎忽然吃驚地抽離了愁緒，好像發現了什麽新鮮事一樣，随即淡淡莞爾，“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是麽？”少年的眼眸好像亮了一亮，“恰好我很願意聽。”
“真的？”聽到這樣的回答，女郎很是高興地回首，“那謝謝你。”
她的笑此刻多了幾分俏皮的柔媚，好像初綻的百合，又似柔風吹起的漣漪。
遠方，一個侍女匆匆而來，只聽她恭聲道，“夫人，安靖王大人來了。”
明盼芙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方才那陣淡淡的愁緒好像又将她重新吞沒，
“你瞧，”女子的秀眉間染上了無奈，她纖手往山下一指，流目低回，“痛苦這不就來了麽？”
安靖王此刻正與一幹侍從等候在山腳下，明盼芙走下山徑的時候，臉上又重新洋溢起溫柔得體的微笑。
她提着雪絹長裙如流雲一樣細步而來。
“參見安靖王大人。”
所有侍從跪地行禮，夏槐也不例外。
他單膝點地，用眼角的餘光大致打量着這個高貴的王族。
安靖王約莫四十餘歲，相貌堂堂，姿儀雄偉，舉手投足間頗有王氣。他明亮有神的眼睛裏偶爾會流露出一種野心勃勃的欲望，但立即被他謙遜有禮的姿态巧妙地掩蓋了起來，讓人捉摸不透。
光憑這一點，夏槐就對他心懷抵觸。
他假裝成侍從站在明盼芙身後，垂下眼眸，一語不發。
“王兄的六十大壽就快到了，近來天氣微寒，本王送些奇珍異草來為王兄補補身子。”安靖王語聲朗朗，眉眼含笑。
“安靖王客氣了。”明盼芙淺笑盈盈，“這些日子有勞大人關心，樓宣王可是精神矍铄呢。”
“王兄老當益壯，可夫人似乎憔悴了不少。”朗目疏眉的王爺袍袖輕展，落落一笑。
“妾身微不足道，只要王爺身子好，妾身就好。”明盼芙垂眉，屈膝一禮。
她始終面帶微笑，看上去又親切又自然，好像對每個人都很歡迎。
其實微笑也是一種天賦，不是每個人都能笑得那麽親切，那麽有感染力。
“啊……這山莊真漂亮，王兄真是福氣啊，晚年既得如此山莊，又得夫人這般美人。”安靖王環視着一江淺川，百裏群山。
他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神飛快地一暗，随即流露出短暫的賞玩意味。
這細小的轉變沒有人察覺，卻被女郎身後的少年盡收眼底。
那眼神有什麽含義顯而易見——那是男人看到心儀女人，獵人發現獵物時的眼神。
夏槐暗沉地垂下目光，睫毛隐藏住幽暗。
安靖王看明盼芙的眼神讓他異常反感，他恨不得像只狼一樣把那王族撕成碎片。
“能得樓宣王這般的夫君才是妾身的福氣。”明盼芙卻好像什麽也沒有覺到，只是自如地寒暄着。
“每次來到此處山莊，本王都如同置身于世外桃源。”樓宣王饒有興致地微笑起來，“不知夫人能否引領本王四處看看？”
“這是盼芙的榮幸。”
女郎斂巾一拜，巧笑嫣然。
夏槐克制着心中的厭惡，走在女子身後，兩排侍女順勢跟了上去，白衣飄飄蕩蕩在山間。
衆人繞着山莊內幾處景致最為迷人的地方閑庭信步，安靖王道貌岸然地誇贊着莊內美景，同時關切地向樓宣王致予深深的敬意和關懷。
“王兄身子可好？今日在朝上見他，他似乎精神不佳吶，上次淩青王壽宴，都不見其蹤影。”安靖王似是無意地問道。
“皇上器重王爺，王爺公務纏身，無法出行實屬無奈。”明盼芙流目婉然，笑意盈盈。
其實淩青王的壽誕，樓宣王之所以沒去是因為癫痫的突發，只能卧病在床。
“王兄早年骁勇善戰，受傷不少，若是舊傷未愈，近日天氣陰濕，夫人可要多多關心王爺。”安靖王大方地朗聲笑道。
“妾身自當銘記。”女子淺笑。
“本王此次帶了些世間難見的山珍海味，希望王兄多補補身子。”安靖王滿臉關懷。
樓宣王若是真的舊傷未愈，這些山珍海味都是發性食物，着實是吃不得。
明盼芙莞爾間，思緒翻轉。
這安靖王怕是看出了什麽，此番意在試探樓宣王的健康。
“真是勞煩安靖王大人了。”女郎溫婉一笑，雲淡風輕道，“王爺總是抱怨說這兒的飯菜過于清淡，這下有了安靖王的關心，王爺可是有口福了。”
“夫人何必客氣？王兄高興就好，高興就好……”安靖王依然笑得明朗，絲毫不見神色變幻。
他看上去是個很關心兄長的弟弟，但卻總讓人感到惴惴不安。
明盼芙從頭到尾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樣，對答如流，恭敬溫和，對于這種旁敲側擊的打探，她俨然久經歷練，游刃有餘。
抄近路在山中繞了一圈，安靖王終于準備告辭。
明盼芙禮貌地将他送至了莊外，看着他的車馬走遠才在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夏槐。”
此時，女郎轉過身，溫和的目光裏隐約透出幾分責備。
“怎麽了？”少年的黑眼睛擡起，語聲低啞，好像心中有怒氣壓抑着。
“我不喜歡你看安靖王的眼神。”明盼芙溫聲輕責。
“我不喜歡他看你的眼神。”夏槐冷冷地回答。
女子聞罷，蘊含怒意的眸子裏不禁閃爍出幾絲笑意，她揮揮素手，遣散了周圍的侍女，兀自挪步往回走，“我知道。你看得到的東西，我也看得到。”
“那你還這麽若無其事。”夏槐的眼睛又暗沉起來，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光，這是他翻湧起陰暗情緒時獨有的動作。
明盼芙停下了腳步，她回過頭，伸出纖手溫柔地擡起少年的臉頰，迫使他的眼睛正視前方，繼而又露出了那種溫和而包容的笑，“我說過，不要那麽陰郁。沒有人會喜歡和一個陰郁的人交談。”
女子明麗潔美的容顏映入了他的視線，夏槐忽然煩躁起來。
他猛地将臉挪開，繼而後退了一步，漆黑的眸子陰沉沉地盯着她，“我本來就是無賴，別總想着把我變成貴族。”
“夏槐，別這樣。”女郎好言相勸，“你既然已經入了王府，就要告別了過去，學着融合到這個世界裏去，不要逆反抵觸。”
少年惡狠狠地哼了一聲，他回頭望向着山莊外已經消失在天地間的車馬，沉聲道，“那你呢？你就繼續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任那安靖王時不時來游玩？時間久了，誰知道他會不會胡作非為……”
知道他話中的意思，明盼芙柔聲勸慰道，“我怎麽會讓他胡作非為呢？更何況，我看上去像是那麽無能的人麽？”
夏槐回頭注視着裙袂飄展的女郎。
淺淺的江水上灑着金色的陽光，遠方蒼山延綿，綠茵茵的岸堤夾護着廣闊川水，幾樹垂柳柔媚舞動，飄揚的節奏如一首悠揚的樂曲映襯着女子飛揚的白紗裙。
高大的少年忽然快步走近她，一把伸手将她扯入懷中，用力擁抱她。
明盼芙吃了一驚，随即拼命掙紮起來。
憑她的力氣根本無法掙脫這個懷抱，但她依然控制住自己沒有尖叫，她無法忍受任何外人看見這樣難堪的一幕。
少年見她怎麽掙不開，竟是好整以暇地主動放開了她。
明盼芙迅速推開他，後退數步，然後平定着呼吸冷冷注視他。
她不是羞澀天真，矜持忸怩的貴族小姐，所以她現在不會滿面通紅，也不會羞愧得無地自容。
“你想幹什麽？”她冷淡又倨傲地看着他，高貴得好像一個女王。
“想證明你有時候确實很無能。”夏槐毫不避諱地直視着她。
明盼芙的臉色陡然煞白，她的薄紗披帛飄飄然垂落在地，女郎信手勾起，然後凝注着少年很輕很輕地嘆息了一聲，繼而一言不發地沿着河岸快步離去。
夏槐陰沉沉地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遠，直到化作一個白點。
在她即将消失的時候，一種奇異又濃郁的不舍驟然在少年心中翻湧起來，他仿若如夢初醒。
“阿芙——！”
他遠遠地大喊了一聲，随即風一樣向她跑去。
“對不起，我……”他追上她，氣喘籲籲地走在她身邊，“我剛才又犯渾了，我知道我混蛋，只是那個安靖王，那種眼神，又虛僞又下流，我——”
話音未落，女郎停下了腳步，回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她忽然開口了，眼色已經溫和了不少，但卻依然掩不住黯然，“我爹娘不喜歡我，原因也是我的無能，至少在他們看來是這樣。他們眼裏，像我這樣容易安于現狀的人，自是沒什麽光宗耀祖的本事，無論做什麽也不可能有出色的成就。”
夏槐一怔——他沒有想到，真正讓她生氣的不是自己無禮的舉動，而是最後那句話。
可能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致命的軟肋，別處堅硬如鐵，唯獨那裏一敲即碎。
“我沒有那個意思。”夏槐緩過神來。
他漸漸平複了喘息，伴随她一路徐行在綠茵岸邊，“方才我一時激動，說的都是胡話。”
江風輕柔，綠水青山，遠景近致，寧靜和諧。
“你不高興……是因為安靖王看我的眼神不好？”明盼芙靜靜問道。
“嗯。”少年陰沉地答了句，烏目幽深地左右四顧。
“夏槐。”女子輕輕喚了他一聲，沉靜的目光投向了芳草萋萋的水岸。
山外日頭正高，長空蔚藍，萬裏無雲，她輕輕柔柔地說道，“不管你怎麽想，以後都不可以再這樣。我畢竟是樓宣王的夫人，無論如何我也不會讓這個名號蒙羞，如果你總是令我難堪的話，我……”
“你什麽？”夏槐追問了一句。
“我會後悔這些日子把你當作朋友。”她疲倦地沖他微微一笑，“已經很久沒有人像你一樣，能讓我不用顧忌太多，自由自在地說話了，所以，不要摧毀這份難得的友誼，好麽？”
在山莊裏的日子總是眨眼而過，都說快樂的日子是最短暫的，可能這段安逸的日子便是夏槐的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
山裏的天氣以晴好居多，空氣潮濕而清新。
一日，煙絡橫林，朝陽明媚，山外有山，峰峰相連，幾絲幾縷的雲霧缭繞不歇。
順着山徑而上，薄霧中透着幾分寒意，涼涼地沾在肌膚上。
山腰處，一座玲珑小樓兀立，飛檐四角，風鈴聲動，伴随着百鳥婉轉嬌鳴，宛如仙樂。
樓宣王的病一有好轉就早早上朝去了，最近一些日子恐怕不會回山莊小住。
夏槐走在山徑上，還未進樓便聽到若隐若現的說話聲。
“什麽？淩遲？”
明盼芙的聲音宛如黃莺出谷，少年一聽，便是精神一振。
“沒錯，夫人你也知道，謀反叛亂在晔國必遭淩遲，皇上最恨那些人了。”
一個侍女輕聲回答，語音隐含焦慮。
夏槐停在門邊，正遲疑着是否要進去，明盼芙已經看見了他。
“夏槐，有什麽事？”見到來者，女郎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
少年走了進來，凝眉道，“山莊外的幾家大住戶因為田地的事鬧了起來，凡影大人在莊裏取了些財物，把事情擺平了，讓我來通報一聲。”
“哦，是這樣。”女郎遣退了侍女，淡淡一笑，“方才我還道這莊外怎生那麽鬧騰，現下事情擺平了便好。”
夏槐應了一聲，他望見女郎蒼白的臉頰，忍不住問道，“方才發生什麽事了？”
明盼芙黛眉微斂，淺笑散去，憂悒不由染上了眸子，“近來，樓宣王的人在朝中頗受排擠打壓。前些日子，潥州生亂，落草為寇的叛黨四處侵擾，皇上命令新上任的令尹前去平亂。那人由樓宣王舉薦，為人素來清廉正直，可剛上任便被誣陷勾結亂黨，皇上要判他淩遲之刑呢。”
提到淩遲，夏槐也不由皺起眉頭。
他曾經見過這種刑罰，犯人被綁在柱子上，身上的肉被一刀刀剜下來，直至死亡。
據說，一些技術高明的劊子手可以剜人一千多刀而不讓人死。
“既然是誣陷，那他們可有證據？”少年問道。
“有，人證物證俱在。”明盼芙心懷憂思，擡手揉了揉眉梢，“人證無非是收買幾個人，而物證就麻煩了，那是一張與叛黨聯盟的契約，上面還畫着押呢。”
“居然還有押印？”
“沒錯，”明盼芙唇角一動，“你以為皇族貴胄間有多幹淨？屈打成招，濫用私刑的事多得很，強行畫個押還不容易麽？”
“唔……”
少年眉毛一挑，他發現不管是在瓊宮玉宇，還是破爛窮巷，最根本的生存之道走到哪裏都一樣。
弱肉強食，争權奪利，該卑鄙的時候就是要卑鄙。
“既然做僞證能将一個人定罪，那你們為什麽不能用同樣的方法讓一個人脫罪呢？”夏槐想了想，眸子透出幽深的精光。
“同樣的方法……這确實可以一試。”女子細細思索，“但樓宣王為人剛正不阿，即使是出于善意，他也不會弄虛作假，除非有真憑實據，讓他據理力争。”
“可現在沒有真憑實據。”夏槐搖頭，嘴角滿是不屑地一揚，“樓宣王若是太剛直，很容易吃虧。”
“的确，”明盼芙嘆了口氣，随即目色一斂，仿佛已有對策，“大不了先把這件事向王爺瞞下來，由我自行處理，就按你說的，他們作假，我們也不得不反擊。”
說着，她又回身伸出青蔥玉指點了點夏少年的額頭，“你這人呀，挺機靈，點子也多，不過……這份聰明可要用在正道上，若是入了歪門邪道，那可真是個大麻煩。”
她的手指停留在他的額上，柔軟又溫暖，盈袖的暗香飄了出來，淡淡的卻分外醉人。
他凝望着女子柔媚的脖頸，櫻紅的嘴唇，驀地竟想起那天在巷子裏火辣辣的一幕幕。
媽的，夏槐你這個畜生！
少年在心中咒罵了自己一句，将眼睛別開，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進行着話題，“你方才說自己處理，你打算一個人來做這件事，瞞過樓宣王？”
明盼芙不以為意地點點頭，她溫聲道，“我爹和樓宣王非常相似，他們都是剛直的人。兩個太過相像的人在一起，不是成為知交，便是成為仇敵，好在他們選擇了前者。”
“但是剛直的人往往……”夏槐微微擰起眉頭，又開始努力斟酌用詞，“往往腦筋不會拐彎，遇到正人君子還好，遇到小人恐怕就要中暗箭。”
“沒錯。”女郎微笑贊同，繼而一種淡淡的疲倦又攀上了她的眉梢，“所以，很多事情都要我自己去做，而且還要瞞過他們。”
明盼芙走到敞開的門邊，曉光遍灑而入，草木蓊郁，仙霧缭繞，女郎的身影好像也被籠在霧氣中，雪色紗裙透出淡淡的柔白光澤。
夏槐走到她身邊，兩人同立在陽光下。
晨光照耀在少年深藍色的袍子上，一半陰冷，一半明媚。
“陪我出去走走吧，夏槐。”明盼芙擡手搭上門邊，提起長裙邁出門檻，“一直呆在屋子裏總覺得悶得慌。”
少年跟随在她身後，兩人順着石階向山下走去，沿途百鳥齊鳴，翠林青蔥。
她的白紗裙好像落上了晨露，流雲披帛飄起時，擦過了少年的側臉，有清新的涼意。
“近來，我是越來越坐不住了。”明盼芙邊走邊靜靜地說話，，眉宇間有愁思盤桓，“總想出來走走，看看山，看看水，在樓裏呆久了就覺得喘不過氣來。”
“那是自然，”夏槐毫不驚訝，“呆在那裏成天想着朝廷裏的事，誰都受不了。”
明盼芙回眸一笑，好像很感激他的理解，但同時又依舊悵惘，“可是以前，我不會這樣。”
她輕嘆，“以前呀，我從來沒有感到這樣的生活那麽憋悶，那麽難忍。”
“你忍那麽久才覺得膩煩也很不容易了。”夏槐走在她斜後，保持着半步的距離。
當他的目光落在女郎姣好的側臉上時，總會有淡淡的光芒從暗色的眸子深處煥發出來，“如果換作是我，我早就當甩手掌櫃了。”
女郎不由輕笑起來。
正所謂，不同的人過不同的生活，只是沒有一種生活是完美的。
想到這兒，女郎的笑容又蒙上了一層慘淡，憂思愁緒禁不住襲上心頭。
她閉上眼，長嘆道，“人生在世，痛苦無邊。”
聽到這樣的語調，少年的心頭猛地一震。
“你那麽年輕，不應該有這樣的感慨。”他語氣生硬地答道，好像她方才說了個讓他忌諱的話題似的。
“我也希望自己可以沒有這種感慨。”明盼芙倦然一笑，“不過……咦？我怎麽會和你說這些呢？”
女郎忽然吃驚地抽離了愁緒，好像發現了什麽新鮮事一樣，随即淡淡莞爾，“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
“是麽？”少年的眼眸好像亮了一亮，“恰好我很願意聽。”
“真的？”聽到這樣的回答，女郎很是高興地回首，“那謝謝你。”
她的笑此刻多了幾分俏皮的柔媚，好像初綻的百合，又似柔風吹起的漣漪。
遠方，一個侍女匆匆而來，只聽她恭聲道，“夫人，安靖王大人來了。”
明盼芙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方才那陣淡淡的愁緒好像又将她重新吞沒，
“你瞧，”女子的秀眉間染上了無奈，她纖手往山下一指，流目低回，“痛苦這不就來了麽？”
安靖王此刻正與一幹侍從等候在山腳下，明盼芙走下山徑的時候，臉上又重新洋溢起溫柔得體的微笑。
她提着雪絹長裙如流雲一樣細步而來。
“參見安靖王大人。”
所有侍從跪地行禮，夏槐也不例外。
他單膝點地，用眼角的餘光大致打量着這個高貴的王族。
安靖王約莫四十餘歲，相貌堂堂，姿儀雄偉，舉手投足間頗有王氣。他明亮有神的眼睛裏偶爾會流露出一種野心勃勃的欲望，但立即被他謙遜有禮的姿态巧妙地掩蓋了起來，讓人捉摸不透。
光憑這一點，夏槐就對他心懷抵觸。
他假裝成侍從站在明盼芙身後，垂下眼眸，一語不發。
“王兄的六十大壽就快到了，近來天氣微寒，本王送些奇珍異草來為王兄補補身子。”安靖王語聲朗朗，眉眼含笑。
“安靖王客氣了。”明盼芙淺笑盈盈，“這些日子有勞大人關心，樓宣王可是精神矍铄呢。”
“王兄老當益壯，可夫人似乎憔悴了不少。”朗目疏眉的王爺袍袖輕展，落落一笑。
“妾身微不足道，只要王爺身子好，妾身就好。”明盼芙垂眉，屈膝一禮。
她始終面帶微笑，看上去又親切又自然，好像對每個人都很歡迎。
其實微笑也是一種天賦，不是每個人都能笑得那麽親切，那麽有感染力。
“啊……這山莊真漂亮，王兄真是福氣啊，晚年既得如此山莊，又得夫人這般美人。”安靖王環視着一江淺川，百裏群山。
他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眼神飛快地一暗，随即流露出短暫的賞玩意味。
這細小的轉變沒有人察覺，卻被女郎身後的少年盡收眼底。
那眼神有什麽含義顯而易見——那是男人看到心儀女人，獵人發現獵物時的眼神。
夏槐暗沉地垂下目光，睫毛隐藏住幽暗。
安靖王看明盼芙的眼神讓他異常反感，他恨不得像只狼一樣把那王族撕成碎片。
“能得樓宣王這般的夫君才是妾身的福氣。”明盼芙卻好像什麽也沒有覺到，只是自如地寒暄着。
“每次來到此處山莊，本王都如同置身于世外桃源。”樓宣王饒有興致地微笑起來，“不知夫人能否引領本王四處看看？”
“這是盼芙的榮幸。”
女郎斂巾一拜，巧笑嫣然。
夏槐克制着心中的厭惡，走在女子身後，兩排侍女順勢跟了上去，白衣飄飄蕩蕩在山間。
衆人繞着山莊內幾處景致最為迷人的地方閑庭信步，安靖王道貌岸然地誇贊着莊內美景，同時關切地向樓宣王致予深深的敬意和關懷。
“王兄身子可好？今日在朝上見他，他似乎精神不佳吶，上次淩青王壽宴，都不見其蹤影。”安靖王似是無意地問道。
“皇上器重王爺，王爺公務纏身，無法出行實屬無奈。”明盼芙流目婉然，笑意盈盈。
其實淩青王的壽誕，樓宣王之所以沒去是因為癫痫的突發，只能卧病在床。
“王兄早年骁勇善戰，受傷不少，若是舊傷未愈，近日天氣陰濕，夫人可要多多關心王爺。”安靖王大方地朗聲笑道。
“妾身自當銘記。”女子淺笑。
“本王此次帶了些世間難見的山珍海味，希望王兄多補補身子。”安靖王滿臉關懷。
樓宣王若是真的舊傷未愈，這些山珍海味都是發性食物，着實是吃不得。
明盼芙莞爾間，思緒翻轉。
這安靖王怕是看出了什麽，此番意在試探樓宣王的健康。
“真是勞煩安靖王大人了。”女郎溫婉一笑，雲淡風輕道，“王爺總是抱怨說這兒的飯菜過于清淡，這下有了安靖王的關心，王爺可是有口福了。”
“夫人何必客氣？王兄高興就好，高興就好……”安靖王依然笑得明朗，絲毫不見神色變幻。
他看上去是個很關心兄長的弟弟，但卻總讓人感到惴惴不安。
明盼芙從頭到尾都是言笑晏晏的模樣，對答如流，恭敬溫和，對于這種旁敲側擊的打探，她俨然久經歷練，游刃有餘。
抄近路在山中繞了一圈，安靖王終于準備告辭。
明盼芙禮貌地将他送至了莊外，看着他的車馬走遠才在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夏槐。”
此時，女郎轉過身，溫和的目光裏隐約透出幾分責備。
“怎麽了？”少年的黑眼睛擡起，語聲低啞，好像心中有怒氣壓抑着。
“我不喜歡你看安靖王的眼神。”明盼芙溫聲輕責。
“我不喜歡他看你的眼神。”夏槐冷冷地回答。
女子聞罷，蘊含怒意的眸子裏不禁閃爍出幾絲笑意，她揮揮素手，遣散了周圍的侍女，兀自挪步往回走，“我知道。你看得到的東西，我也看得到。”
“那你還這麽若無其事。”夏槐的眼睛又暗沉起來，濃密的睫毛遮住了眸光，這是他翻湧起陰暗情緒時獨有的動作。
明盼芙停下了腳步，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