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槐在一處鳥語花香的閣樓內等候了很久，那藍衣人終于重新出現，并領着他前去谒見樓宣王夫人。
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處被姹紫嫣紅環繞的平臺上做着刺繡。
一條山澗湍急地瀉入水珠叮咚的池塘中，青青野草中夾雜着幾株蕨草，田旋花的細致嫩葉像個倒置的鈴铛，黃花草清香撲鼻，纖巧如綠白相間的小碗。
他深深記得那天，她穿着一身白色柔雪絹的曳地長裙，淡藍繪花薄紗羅披帛旋繞在手臂上飄蕩，柔亮的烏絲盤成飛雲斜髻，僅用一支玳瑁梳子卡住，銀色貼邊上垂下一溜藍水晶珠子。
如果她在巷子裏時穿得不是霓裳舞裙，而是現在這樣素淨莊嚴的白色輕紗，那他一定無法按計劃做出那樣獵豔的舉動。
明盼芙瞥見有人前來，便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擡眸淺笑。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凡影。”
女郎坐在紅木圓椅上親切地答謝着引路人，随即将眼波投向了他身後的少年。
四目相接的一剎那，說不清是誰更尴尬。
那個垂目而來的陰郁少年雖然在裝束上已有了顯著的變化，但她永遠也忘不了那雙陰沉倔強的眼睛。
女郎只覺得自己的臉頰，脖頸，還有那些被他貿然吻過的地方像火燒一樣發燙。
她将目光移開，裝作若無其事地在白布上繡花樣。
“沒想到你年紀那麽小，膽子卻很大，橫行霸道的年應天也敢殺。”她的口吻顯得高貴而冷淡，似乎在盡力掩飾心中的尴尬。
夏槐擡起眼睛，好像忌憚女郎身上那種柔白的光暈似的，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沉沉道，“你的年紀也很小，卻連殺人犯也敢救。”
明盼芙沒有料到他會說這麽大膽的話，她平和的眼神不由變得嚴峻起來。
藍袍凡影見狀，立刻拱手作揖，悄聲退了下去。
花香陣陣的平臺上只留下了他們兩人。
明盼芙埋頭刺繡，她的動作很簡單也很優雅，纖美的手臂随着一針一線的穿梭擡起又落下。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她沒有提巷子中的那件事，只是保持溫和的态度，靜靜微笑，“這些年，年家父子千方百計想要弄垮明家，你無疑是替我除去了一個麻煩。”
“你們的恩怨我不了解，殺年應天是我自己的事情。”
夏槐低聲回答。
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很不自在，不知道是因為眼前的女郎太過高貴動人，還是這裏和他的生存環境太不一樣，又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無論如何，你總是幫了我的忙，所以，為了表達謝意，我讓凡影去找你，幫你在王府中找個職位，也好安身立命。”她珠喉輕啓，語氣柔和。
少年擺出一臉事不關己的無謂表情，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多謝。”
明盼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聲，淡淡笑道，“你不用那麽拘束，王爺和我都不是拘泥于禮節的人。”
聽到這樣柔和的語聲，少年才又擡起了眼睛。
那是他第二次正視她。
第一次是在肮髒的巷子裏帶着激烈的個人情緒去逼視，而這一次，他的內心并無不滿的感情。
她真的很年輕，不過雙十年華的樣子，舉手投足間卻透出了超越年齡的大方和沉穩，無論是寒暄還是微笑總給人幾分少年老成之感，既有夫人的端莊，又有少女的清新。
“我看時候不早了，一會兒午膳便要開始了，我先引你去谒見王爺吧。”說着，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袅娜而來。
夏槐跟随在她身後，兩人離開了花香襲人的平臺，走入了綠叢中蜿蜒的鵝卵石小道。
“你不用擔心，王爺是個很和善的人，你有什麽話直說便是。”明盼芙的聲音柔如春風，“只是，要注意禮節。”
不輕不重的提示像個警鐘似的敲在了少年心頭。
他好像有些煩躁，反複拉扯着華麗的衣領，蹙眉道，“有件事，我想解釋一下。”
“何事？”
佳人駐足回首，一樹淡粉垂絲海棠在她身後悠悠搖擺，晚霞般嫣紅的色彩染在了她的雙頰上。
夏槐別開眼去，低頭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那天在巷子裏——”
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女郎的臉色便急轉為煞白。
她的目光嚴厲起來，聲音柔和卻已少了笑意，“不要再提那件事。那是我人生中受過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恥辱。我可以原諒，甚至理解你，但卻很難釋懷。”
“可我想知道原因。”他執拗地盯着她，大膽的直視既粗魯又迫人“為什麽年應天要我那麽做？”
明盼芙輕嘆了一聲。
她轉身一邊走，一邊徐徐道來，“我爹是當朝丞相，兩年前，他揭發了年太尉受賄一事，令年耿易被貶為刺史，年家從此沒落。那天年應天讓你那麽做，無非是想當衆毀我名節，玷污明家的聲望罷了。”
夏槐點了點頭。
下流的人無論做什麽，方法都是下流的。
他很想像從前那樣脫口問候年應天全家，但在這女子的身邊，他怎麽也說不出那樣的話。
“那這對他有什麽好處？”于是，少年轉而問起了另一個問題。
明盼芙清柔一笑，“我爹雖貴為丞相，但如今疾病纏身，明家也因此岌岌可危。好在我嫁給了在朝中獨擋一面的樓宣王，穩住了明家的地位。那年應天必是盤算着我若喪失名節，必遭樓宣王唾棄，那樣明家就失了靠山，徹底垮了。”
“真複雜。”夏槐若有所思。
此時，兩人已行至高山之上，迎面山壁陡峭，翠竹成蔭，腳下漸有纖薄的浮雲缭繞，再一轉彎便又是一處木制棧道，順着危崖高高架起。
“那天的宴會，樓宣王怎麽沒去？”少年又詢問起來，他好像對這樣紛繁複雜的人事格外有興趣。
“樓宣王公務繁忙，只是送了賀禮。”明盼芙淡淡回答，好像不願多提其中曲折。
棧道下有一處清澈見底的小潭，磐石疏落，水花四濺，一條細長的飛瀑直瀉而下，石壁下水車旋轉，送不盡流音綿綿。
少年的心肺似乎被這秀麗的山水蕩滌，暗巷子裏裏淤積下來的肮髒和黑暗正被女郎曼妙的語音，盈麗的風姿肅清。
“你既然是樓宣王的夫人，那天怎麽會去當舞女？”他不想讓她的聲音消散，便又不依不饒地挑起了話頭。
明盼芙微微斂起秀眉，婉言道，“你的問題有些多了呀。”
說着，她回眸莞爾，眼裏并無責怪之色，反倒多了份有如師長般的寬仁，“你現在已經是樓宣王的門生了，以後說話不能欠考慮，有些話問多了，別人就不好回答了。”
“啊……是的，”少年眉毛一挑，眼神又是陰郁地一沉，“我忘了這是個屬于貴族的世界。”
貴族說話都是這樣，不是麽？
話中有話，捧中有恐，能說半句的絕不說一句，能委婉的絕不直白，好像那樣顯得多麽高貴深沉似的。
見鬼的貴族！
夏槐暗罵了一句，眼眸又情不自禁地暗了起來。
每當他的內心起了陰暗的念頭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垂目。
年應天曾說他的眼睛就像是魔鬼的奸細，永遠深藏在濃密的睫毛下晦暗地閃爍着。
“夏槐，”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過身，“把眼睛擡起來，看着我。”
少年驚異地擡起頭，闖入眼簾的是她弧線優美的側臉。
“對，就應該這樣。”明盼芙回眸微笑，溫柔又慧黠，“和人交談時，目光要真誠坦然。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會改變一個人對你的看法。”
“你的要求真多。”夏槐不滿地嘟哝着，但還是聽話地照做了。
“那也是為了你好。” 女子欣慰于他的服從，溫和地回答，
此刻，蓊茸樹林已成過眼雲煙，唯餘峭壁蒼黑，蒼穹湛藍，幾縷纖雲環身而過，飄飄然好像身在太虛夢境。
不遠處便是峰頂，一座碧瓦雕檐的閣樓屹立在缭繞的雲霧中。
極目望去，峰巒疊翠。
一江川水之上，群山莽莽蒼蒼，雲海翻騰于蔚藍長空，飄飄渺渺，雅趣盎然，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由此回望來時的路，山徑如雲端吹落凡間的緞帶。
明盼芙忍不住最後又叮咛了一句，“記得，要——”
“要禮貌，要坦誠。”夏槐立刻接口，眼裏閃過促狹的笑意。
明盼芙欣慰颔首，兩人一前一後步入了閣樓。
夏槐覺得很奇怪，他向來只遵循自己的做事原則，從不為人改變，可今天面對女郎的勸慰，他卻毫無抵觸。
閣樓的結構精巧華麗，鬥拱飛檐，金龍盤柱，室內的陳設也是古樸別致。
樓宣王就在閣樓的二層等候，夏槐看着身邊風姿楚楚的明盼芙，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怒氣——
她已為人婦，是屬于丈夫的女人。
兩人順着木梯而上，階梯尚未消失在腳下，一陣洪亮又爽朗的笑聲便回蕩在耳畔。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兩鬓斑白的老人，他目光炯炯，精神矍铄，頭戴绛紅金翅王帽，身着印金繡蟒紋廣袖長袍，腰束緋色羅料大帶，整個人都透着豪邁之氣。
“王爺。”
明盼芙微笑着提起長裙，輕快地走向那王族。
“啊，盼芙來了。”
老人慈祥地伸手攬過女子纖細的肩膀，好像一個父親看到最寵愛的女兒，繼而他的目光落在夏槐身上，滿是和藹，“這個就是盼芙推薦的新人麽？”
“是的。”明盼芙溫和一笑，回身招呼道，“夏槐，快來谒見樓宣王。”
“參見樓宣王。”
少年按着前幾日凡影教他的禮節行了一禮，眼簾垂下又擡起。
“與人交談時，目光要真誠坦然。”
女子的話不時在耳邊回想，他努力将鋒芒收起，擡起頭，平靜自然地望向樓宣王。
“哎，不用那麽多禮。”樓宣王溫和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來，坐。”
三人圍坐在堅實精美的花梨木桌邊，桌上菜肴精致，香氣襲人，令人垂涎。
夏槐吃得很少，因為他還不習慣這樣的場合。
可能是因為明盼芙的緣故，樓宣王對他格外關照，有時夏槐覺得，這個位高權重的老人對他和盼芙像在對待自己的子女。
他在席間問這問那，不過全是生活中的小細節，俨然是一個慈父的樣子。
這樣的感覺，将原本聚斂在少年心中的敵意驅散。
他多年流落窮巷，幾時感受過這樣的溫情？
有時，他甚至會想，如果自己也有個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可惜……他是明盼芙的丈夫。
念轉至此，陰郁和懊惱便又莫名其妙地湧上了心頭。
他暗中打量着樓宣王，但見他濃眉闊鼻，額頭開闊，一笑有如洪鐘大呂，總能帶起一桌人歡樂的氣氛。
一般來說，語音高亢，笑聲爽朗的人心地往往非常善良，而且這老人時不時會流露出緬懷的凝望，意味着他是個懷舊重情的人。
可惜樓宣王印堂發紅，顯然操勞過度，通紅的手掌也說明他的身體可能并不健康。
夏槐對此感到有點惋惜，雖然他是明盼芙的丈夫，可同時也是個高尚和氣的人。
好人不長命總不免令人扼腕。
午膳進行得很愉快，至少樓宣王和明盼芙都感到輕松自如。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夏槐便一直住在山莊裏，由引薦他的凡影教授各種宮廷禮節，講解朝中政局，同時他還要學習刀劍之術，甚至擒拿格鬥之術。
平時，樓宣王要入朝觐見皇上，或與群臣議事，極少回山莊。
莊內的大小事務全權交給了明盼芙，她每日要接見由樓宣王管轄的各地官員，他們或來彙報近況，或是有意造訪以示殷勤。
朝廷中也不乏與樓宣王交好的貴族，常常登門造訪，連情結宜。
自那日之後，夏槐幾乎沒有再與明盼芙有過交流。
不過，他時常能遠遠看見她，或在煙霧缭繞的山徑上，或在依山傍水的亭臺裏。
那個修長飄逸的白影身邊總是伴随着形形色色的貴胄，悠遠的聲音乘着風若隐若現地回蕩在空山中。
每當她的身影映入眼簾時，他總會忍不住駐足凝眸，直至她完全消失。
有一次，夏槐剛學完格鬥術，手中持着木劍，大汗淋漓地往房中走，經過煙波浩渺的湖面時，她迎面而來。
女郎的身後跟随着兩排侍女，她的步伐輕盈如飄行。
兩人擦肩而過，她淺笑示意，一如既往的溫柔高貴。
可夏槐卻從這笑容中看出了疲憊。
憂愁的暗影掠過女子光潔的額頭，夏槐目送着她弱骨纖形的背影，觀望她每日與不同的人斡旋應酬。
七竅玲珑心，縱橫機辯才。
官場中人複雜難解，明盼芙日複一日地與之周旋，笑臉相迎，婉辭相拒，還要權衡利弊，平均分布各方勢力。
夏槐曾以為她是久居深閨，不谙世事的大家閨秀，未料到如此仙姿佚貌的女子竟也需要在滾滾紅塵中掙紮。
也對，縱是谪仙也歸凡塵，又何況一個普通的貴族女子？
這樣的日子平穩地往下過着，一日，樓宣王難得返回山莊，夏槐便按禮節參加筵席。
遠遠地，他便看見了閣樓上那目光如炬，又慈祥和藹的老人。
明盼芙站在臺階上迎他，身輕如燕，眉淡如煙，陽光灑落在她的白紗裙上，散落成一片細碎的鑽石，她的笑靥如姣花照水，盈盈動人。
即使很多年後，他還是無法忘記女子站在陽光下對他淺笑如水的模樣。
宴席中的菜肴如往常一樣精美可口，樓宣王對夏槐格外照顧，就好像夏槐是他的兒子。
用膳途中，樓宣王還拍着少年的肩膀，和藹地說笑。
“夏槐啊，我曾經也有過一段時間住在破巷子裏，知道貧民的疾苦，所以很佩服那些能在逆境裏生存下來的人。”
夏槐恭敬地點了點頭。
樓宣王是第一個讓他不由自主地，發自內心感到尊敬的人。
他慈父般的目光，讓從小孤苦的少年體會到了親情的溫暖，沒有人會厭惡給予自己溫暖的人。
“唉，我膝下無子，盼芙算是我的幹女兒，如今又有了夏槐，你便是我的幹兒子了。”說着，樓宣王似有感慨般嘆了口氣，眼神裏又流露出懷念的感情。
明盼芙是他的幹女兒？
難道樓宣王私下裏只把明盼芙當女兒？
夏槐很疑惑，疑惑中還有種奇妙的欣喜。
他想開口問，但又立刻想到了女子以前的提醒，便繼續保持緘默。
“王爺，您別多說話了，喝些湯吧。”
此時，明盼芙款款起身，掌勺取碗，為樓宣王盛起湯來。
湯，剛盛起了一勺，樓宣王的神色卻突然變了！
他原本潮紅的臉色陡然變得蒼白，然後猛地站起來大叫了一聲，揮起手掌大力地将纖麗的女子推了出去！
明盼芙沒來得及反應，整個人被他推得跌了出去，椅子倒成一片！
夏槐驀然站起身，只見樓宣王渾身抽搐着倒在地上，手臂瘋狂地揮舞，中了魔一樣尖叫大吼。
室內僅有的兩個侍女迅速掩上門，沖上前來，壓制老人的瘋狂舉動。
這……這難道是癫痫病？
夏槐快步走上去幫忙，卻瞥見一道白影子像風一樣撲到了老人的身側。
只見明盼芙熟練地從腰帶中取出一塊纏着紗布的壓板，強行塞入了樓宣王口中，防止他痙攣時咬舌。
“出去。”
明盼芙回頭嚴厲地開口，烏黑的發絲淩亂地散落在臉頰兩側。
“我可以幫忙。”夏槐沒有聽從。
“出去，我要你立刻出去。”明盼芙平複着情緒，用鎮定的口吻重複了一遍。
少年看了她一眼，從她堅定的眼神裏看出毋庸置疑的決斷，于是便立刻轉身走出了內室，然後若有所悟地迅速掩上了門。
此刻，夏槐沒有走遠，只是徘徊在閣樓上的回廊裏。
他聽見樓宣王歇斯底裏的大吼從屋裏傳出，還有桌椅碰到，玻璃破碎的聲音。
“王爺！按住王爺！”
“當心玻璃！把花瓶拿開！”
“王爺！王爺！我是盼芙啊！”
“沒事的王爺！沒事的！“
女子如夜莺鳴啭一樣的聲音從間或出現在老人野獸般的嘶吼中，仿佛暴風雨中百靈鳥的啼鳴。
廳堂裏一片狼藉，紅木桌翻到，酒菜撒了一地，樓宣王時而倒地抽搐，時而又站起來亂吼亂叫，見人就打！
木幾上覆着的玻璃被擊碎，老人滿手是血。
明盼芙跟在樓宣王身後拼了命地拉扯阻止，她跌倒了好多次，顧不上身上的疼痛便又站起來，帶着兩個侍女用力将老人按在安全的地方。
老人倒在地上，雙手亂揮亂打，緊接着又痙攣抽搐了一陣，終于漸漸平靜下來。
明盼芙松了口氣，平複着急促的喘息，然後一鼓作氣，與侍女合力将老人合力挪到床上。
她将被子仔細地為老人掖好，然後從屏風後走出，憔悴着臉色看向滿室的狼藉，渾身脫力般跌坐在椅子上。
夏槐在一處鳥語花香的閣樓內等候了很久，那藍衣人終于重新出現，并領着他前去谒見樓宣王夫人。
他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一處被姹紫嫣紅環繞的平臺上做着刺繡。
一條山澗湍急地瀉入水珠叮咚的池塘中，青青野草中夾雜着幾株蕨草，田旋花的細致嫩葉像個倒置的鈴铛，黃花草清香撲鼻，纖巧如綠白相間的小碗。
他深深記得那天，她穿着一身白色柔雪絹的曳地長裙，淡藍繪花薄紗羅披帛旋繞在手臂上飄蕩，柔亮的烏絲盤成飛雲斜髻，僅用一支玳瑁梳子卡住，銀色貼邊上垂下一溜藍水晶珠子。
如果她在巷子裏時穿得不是霓裳舞裙，而是現在這樣素淨莊嚴的白色輕紗，那他一定無法按計劃做出那樣獵豔的舉動。
明盼芙瞥見有人前來，便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擡眸淺笑。
“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凡影。”
女郎坐在紅木圓椅上親切地答謝着引路人，随即将眼波投向了他身後的少年。
四目相接的一剎那，說不清是誰更尴尬。
那個垂目而來的陰郁少年雖然在裝束上已有了顯著的變化，但她永遠也忘不了那雙陰沉倔強的眼睛。
女郎只覺得自己的臉頰，脖頸，還有那些被他貿然吻過的地方像火燒一樣發燙。
她将目光移開，裝作若無其事地在白布上繡花樣。
“沒想到你年紀那麽小，膽子卻很大，橫行霸道的年應天也敢殺。”她的口吻顯得高貴而冷淡，似乎在盡力掩飾心中的尴尬。
夏槐擡起眼睛，好像忌憚女郎身上那種柔白的光暈似的，他看了她一眼，又垂下目光，沉沉道，“你的年紀也很小，卻連殺人犯也敢救。”
明盼芙沒有料到他會說這麽大膽的話，她平和的眼神不由變得嚴峻起來。
藍袍凡影見狀，立刻拱手作揖，悄聲退了下去。
花香陣陣的平臺上只留下了他們兩人。
明盼芙埋頭刺繡，她的動作很簡單也很優雅，纖美的手臂随着一針一線的穿梭擡起又落下。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她沒有提巷子中的那件事，只是保持溫和的态度，靜靜微笑，“這些年，年家父子千方百計想要弄垮明家，你無疑是替我除去了一個麻煩。”
“你們的恩怨我不了解，殺年應天是我自己的事情。”
夏槐低聲回答。
在這樣的環境裏，他很不自在，不知道是因為眼前的女郎太過高貴動人，還是這裏和他的生存環境太不一樣，又或許兩者兼而有之。
“無論如何，你總是幫了我的忙，所以，為了表達謝意，我讓凡影去找你，幫你在王府中找個職位，也好安身立命。”她珠喉輕啓，語氣柔和。
少年擺出一臉事不關己的無謂表情，漫不經心地‘嗯’了聲，“多謝。”
明盼芙似乎看穿了他的心聲，淡淡笑道，“你不用那麽拘束，王爺和我都不是拘泥于禮節的人。”
聽到這樣柔和的語聲，少年才又擡起了眼睛。
那是他第二次正視她。
第一次是在肮髒的巷子裏帶着激烈的個人情緒去逼視，而這一次，他的內心并無不滿的感情。
她真的很年輕，不過雙十年華的樣子，舉手投足間卻透出了超越年齡的大方和沉穩，無論是寒暄還是微笑總給人幾分少年老成之感，既有夫人的端莊，又有少女的清新。
“我看時候不早了，一會兒午膳便要開始了，我先引你去谒見王爺吧。”說着，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袅娜而來。
夏槐跟随在她身後，兩人離開了花香襲人的平臺，走入了綠叢中蜿蜒的鵝卵石小道。
“你不用擔心，王爺是個很和善的人，你有什麽話直說便是。”明盼芙的聲音柔如春風，“只是，要注意禮節。”
不輕不重的提示像個警鐘似的敲在了少年心頭。
他好像有些煩躁，反複拉扯着華麗的衣領，蹙眉道，“有件事，我想解釋一下。”
“何事？”
佳人駐足回首，一樹淡粉垂絲海棠在她身後悠悠搖擺，晚霞般嫣紅的色彩染在了她的雙頰上。
夏槐別開眼去，低頭默不作聲地吸了一口，“那天在巷子裏——”
他的話剛開了個頭，女郎的臉色便急轉為煞白。
她的目光嚴厲起來，聲音柔和卻已少了笑意，“不要再提那件事。那是我人生中受過的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恥辱。我可以原諒，甚至理解你，但卻很難釋懷。”
“可我想知道原因。”他執拗地盯着她，大膽的直視既粗魯又迫人“為什麽年應天要我那麽做？”
明盼芙輕嘆了一聲。
她轉身一邊走，一邊徐徐道來，“我爹是當朝丞相，兩年前，他揭發了年太尉受賄一事，令年耿易被貶為刺史，年家從此沒落。那天年應天讓你那麽做，無非是想當衆毀我名節，玷污明家的聲望罷了。”
夏槐點了點頭。
下流的人無論做什麽，方法都是下流的。
他很想像從前那樣脫口問候年應天全家，但在這女子的身邊，他怎麽也說不出那樣的話。
“那這對他有什麽好處？”于是，少年轉而問起了另一個問題。
明盼芙清柔一笑，“我爹雖貴為丞相，但如今疾病纏身，明家也因此岌岌可危。好在我嫁給了在朝中獨擋一面的樓宣王，穩住了明家的地位。那年應天必是盤算着我若喪失名節，必遭樓宣王唾棄，那樣明家就失了靠山，徹底垮了。”
“真複雜。”夏槐若有所思。
此時，兩人已行至高山之上，迎面山壁陡峭，翠竹成蔭，腳下漸有纖薄的浮雲缭繞，再一轉彎便又是一處木制棧道，順着危崖高高架起。
“那天的宴會，樓宣王怎麽沒去？”少年又詢問起來，他好像對這樣紛繁複雜的人事格外有興趣。
“樓宣王公務繁忙，只是送了賀禮。”明盼芙淡淡回答，好像不願多提其中曲折。
棧道下有一處清澈見底的小潭，磐石疏落，水花四濺，一條細長的飛瀑直瀉而下，石壁下水車旋轉，送不盡流音綿綿。
少年的心肺似乎被這秀麗的山水蕩滌，暗巷子裏裏淤積下來的肮髒和黑暗正被女郎曼妙的語音，盈麗的風姿肅清。
“你既然是樓宣王的夫人，那天怎麽會去當舞女？”他不想讓她的聲音消散，便又不依不饒地挑起了話頭。
明盼芙微微斂起秀眉，婉言道，“你的問題有些多了呀。”
說着，她回眸莞爾，眼裏并無責怪之色，反倒多了份有如師長般的寬仁，“你現在已經是樓宣王的門生了，以後說話不能欠考慮，有些話問多了，別人就不好回答了。”
“啊……是的，”少年眉毛一挑，眼神又是陰郁地一沉，“我忘了這是個屬于貴族的世界。”
貴族說話都是這樣，不是麽？
話中有話，捧中有恐，能說半句的絕不說一句，能委婉的絕不直白，好像那樣顯得多麽高貴深沉似的。
見鬼的貴族！
夏槐暗罵了一句，眼眸又情不自禁地暗了起來。
每當他的內心起了陰暗的念頭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垂目。
年應天曾說他的眼睛就像是魔鬼的奸細，永遠深藏在濃密的睫毛下晦暗地閃爍着。
“夏槐，”女子忽然停下腳步，回過身，“把眼睛擡起來，看着我。”
少年驚異地擡起頭，闖入眼簾的是她弧線優美的側臉。
“對，就應該這樣。”明盼芙回眸微笑，溫柔又慧黠，“和人交談時，目光要真誠坦然。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會改變一個人對你的看法。”
“你的要求真多。”夏槐不滿地嘟哝着，但還是聽話地照做了。
“那也是為了你好。” 女子欣慰于他的服從，溫和地回答，
此刻，蓊茸樹林已成過眼雲煙，唯餘峭壁蒼黑，蒼穹湛藍，幾縷纖雲環身而過，飄飄然好像身在太虛夢境。
不遠處便是峰頂，一座碧瓦雕檐的閣樓屹立在缭繞的雲霧中。
極目望去，峰巒疊翠。
一江川水之上，群山莽莽蒼蒼，雲海翻騰于蔚藍長空，飄飄渺渺，雅趣盎然，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畫。
由此回望來時的路，山徑如雲端吹落凡間的緞帶。
明盼芙忍不住最後又叮咛了一句，“記得，要——”
“要禮貌，要坦誠。”夏槐立刻接口，眼裏閃過促狹的笑意。
明盼芙欣慰颔首，兩人一前一後步入了閣樓。
夏槐覺得很奇怪，他向來只遵循自己的做事原則，從不為人改變，可今天面對女郎的勸慰，他卻毫無抵觸。
閣樓的結構精巧華麗，鬥拱飛檐，金龍盤柱，室內的陳設也是古樸別致。
樓宣王就在閣樓的二層等候，夏槐看着身邊風姿楚楚的明盼芙，心中忽然湧起一陣莫名的怒氣——
她已為人婦，是屬于丈夫的女人。
兩人順着木梯而上，階梯尚未消失在腳下，一陣洪亮又爽朗的笑聲便回蕩在耳畔。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兩鬓斑白的老人，他目光炯炯，精神矍铄，頭戴绛紅金翅王帽，身着印金繡蟒紋廣袖長袍，腰束緋色羅料大帶，整個人都透着豪邁之氣。
“王爺。”
明盼芙微笑着提起長裙，輕快地走向那王族。
“啊，盼芙來了。”
老人慈祥地伸手攬過女子纖細的肩膀，好像一個父親看到最寵愛的女兒，繼而他的目光落在夏槐身上，滿是和藹，“這個就是盼芙推薦的新人麽？”
“是的。”明盼芙溫和一笑，回身招呼道，“夏槐，快來谒見樓宣王。”
“參見樓宣王。”
少年按着前幾日凡影教他的禮節行了一禮，眼簾垂下又擡起。
“與人交談時，目光要真誠坦然。”
女子的話不時在耳邊回想，他努力将鋒芒收起，擡起頭，平靜自然地望向樓宣王。
“哎，不用那麽多禮。”樓宣王溫和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來，坐。”
三人圍坐在堅實精美的花梨木桌邊，桌上菜肴精致，香氣襲人，令人垂涎。
夏槐吃得很少，因為他還不習慣這樣的場合。
可能是因為明盼芙的緣故，樓宣王對他格外關照，有時夏槐覺得，這個位高權重的老人對他和盼芙像在對待自己的子女。
他在席間問這問那，不過全是生活中的小細節，俨然是一個慈父的樣子。
這樣的感覺，将原本聚斂在少年心中的敵意驅散。
他多年流落窮巷，幾時感受過這樣的溫情？
有時，他甚至會想，如果自己也有個這樣的父親該多好，可惜……他是明盼芙的丈夫。
念轉至此，陰郁和懊惱便又莫名其妙地湧上了心頭。
他暗中打量着樓宣王，但見他濃眉闊鼻，額頭開闊，一笑有如洪鐘大呂，總能帶起一桌人歡樂的氣氛。
一般來說，語音高亢，笑聲爽朗的人心地往往非常善良，而且這老人時不時會流露出緬懷的凝望，意味着他是個懷舊重情的人。
可惜樓宣王印堂發紅，顯然操勞過度，通紅的手掌也說明他的身體可能并不健康。
夏槐對此感到有點惋惜，雖然他是明盼芙的丈夫，可同時也是個高尚和氣的人。
好人不長命總不免令人扼腕。
午膳進行得很愉快，至少樓宣王和明盼芙都感到輕松自如。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夏槐便一直住在山莊裏，由引薦他的凡影教授各種宮廷禮節，講解朝中政局，同時他還要學習刀劍之術，甚至擒拿格鬥之術。
平時，樓宣王要入朝觐見皇上，或與群臣議事，極少回山莊。
莊內的大小事務全權交給了明盼芙，她每日要接見由樓宣王管轄的各地官員，他們或來彙報近況，或是有意造訪以示殷勤。
朝廷中也不乏與樓宣王交好的貴族，常常登門造訪，連情結宜。
自那日之後，夏槐幾乎沒有再與明盼芙有過交流。
不過，他時常能遠遠看見她，或在煙霧缭繞的山徑上，或在依山傍水的亭臺裏。
那個修長飄逸的白影身邊總是伴随着形形色色的貴胄，悠遠的聲音乘着風若隐若現地回蕩在空山中。
每當她的身影映入眼簾時，他總會忍不住駐足凝眸，直至她完全消失。
有一次，夏槐剛學完格鬥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