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婵娟，安詳的山谷沉睡在一片靜谧之中。
天空的顏色很淺，銀星疏疏落落地散在無垠的蒼穹各處，樓外映照着如鈎殘月，纖雲絲絲縷縷地飄過，如同白霧升上了青天。
沉水香木窗随風散出幽幽清香，繁密的蟲鳴醉枕綠柳紅桃，山谷中的夜寧靜脫塵，凡俗雜事一概被抛至九霄雲外。
夏槐卻睡不着。
有時候太安靜了，反而會引人思緒紛亂。
今天，他居然發現樓宣王身患癫痫，而且作為堂堂王族竟然住在這麽偏遠的山莊裏。
還有，樓宣王和明盼芙究竟是什麽關系？
他們不像夫妻反倒似父女。
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讓人心懷疑慮。
夏槐輾轉翻側，難以入眠，于是幹脆起身，離開客房，走入山中散步。
他順着蜿蜒曲折的小徑一路往山下走去，峰上雲霧缭繞，草木欣榮，清新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
沿途極目遠望，群山遙映着藍黑的天幕，宛如無邊汪洋中沉穩起伏的波濤，又好像一個灰袍老人側卧在雲海中吞雲吐霧。
山下，長河流淌，橫貫大地，兩岸紅衰翠減，草長莺飛。
長空似無垠的錦緞，星辰淡澈，纖雲如霧。
與遼遠蒼穹遙遙相對的是盈岸的綠水，水面靜得幾乎讓人看不見它的波動，岸堤上飄拂着大片如麥浪般的枯黃雜草。
翠綠的苔藓順着川水淺灘蔓延到岸堤上，青草的泥土氣透着芬芳。
沿岸而行，群山環合，遙處是山波峰濤，巍巍屹立。
夏槐走在寂靜無人的岸堤上，身處于世外仙境般的景致中，一種直出胸臆的感慨帶起了一陣感情上的波動。
少年咧開嘴嘲笑起自己來——
他最近是過得太好了吧，居然會像個無病呻吟的富家子弟般有長籲短嘆的沖動。
遠方，風聲飒飒。
風中隐約傳來陣陣輕柔的衣袂飄動之音。
他循聲而望，只見水岸邊曼立着一個纖細袅娜的身影。
夜風吹起她的白色輕紗，飛揚的淡藍披帛好似一縷吹落凡間的流雲。
少年看着她，他好像在茫茫黑暗裏看到了一盞引路的明燈。
她的周身總是籠着一層柔和的光芒，微弱得好像随時會消散在風中。
夏槐迎風而立，他突然向她跑去，帶起一陣風，吹得蘆葦蕩窸窣作響。
明盼芙聽到聲響，流目顧盼，見他疾奔而來，不由詫異地駐足。
“那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女子的微笑明麗如綠葉醉桃。
少年氣喘籲籲地在她身邊站定，一雙幽黑的眸子徘徊在她的笑容間，“你也一樣。”
明盼芙輕點螓首，她信手勾回飄揚的長帶，含笑道，“本來我想到明日再去找你，沒料到你竟是自己來了。”
“有些事讓我很疑惑。”夏槐理了理衣衫，他剛想問有關樓宣王的事，卻突然想起前幾日學到的禮節。
“夫人。”
少年用很低，很不情願的音調加了一句。
面對他突發的禮貌，明盼芙略感詫異，于是便笑着輕輕颔首。
“我知道你的疑惑。”女郎旋身沿着一江綠水，款步而行。
她秀眉微斂，疲憊地揉着眉梢，輕嘆道，“今天發生的事，你都看到了，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女郎回過身注視着少年，臉上有溫柔的懇求之意。
“王爺患有——”夏槐差點脫口而出‘瘋病’，好在馬上意識到不妥，重新開始琢磨文雅的措辭，“癫痫，這件事沒有人知道？”
明盼芙搖頭，“除了我，還有王爺的幾個心腹侍從之外，沒有人知道。”
“為什麽？”少年蹙起濃黑的眉毛。
“朝中政局複雜，樓宣王大權在握，周身虎狼環伺，不少人盼着他出事呢。”女郎長嘆，清靈的聲音透出倦意，“如果這事宣揚出去，王爺的軟肋便被人拿準了。”
“所以，你要我保證不把這事說出去？”
“是的。”
“可你相信我的保證？”
“相信。”女郎的笑顏依然婉麗。
夏槐揚了揚眉毛，仿佛對她所謂的‘相信’感到不屑，“我現在向你做出保證，可指不定轉身就跑去洩密，你敢相信我？”
“你不會的。”明盼芙搖頭，語氣從容。
“為什麽？”他陰晴不定的目光輕掃過女郎的側顏。
女郎遲疑片刻，斟酌着柔聲道，“因為那天，你沒有繼續按計劃進行下去。”
那個傍晚，在巷子裏，當人潮湧來時，他放棄了，沒有當衆去損害她的名譽。
“所以，我想你的本性應是純良的。”明眸皓齒的女郎淡笑如煙。
“未必。”少年嘟哝了一句，卻仿佛沒有底氣般垂下眼去。
夜色愈發濃重，如墨硯潑灑。
人跡罕至的綠茵岸堤上，月光也被雲朵遮去幾分，只有他們兩人閑庭信步。
夏槐的眉毛擰在一起，他突然感到非常煩躁，壓低聲音道，“夫人這麽晚出來和一個居心叵測的人散步好像不太明智。”
經歷了巷子裏那件事，她居然還那麽安然地單獨跟他說話，真是膽大。
夏槐的思想晦暗起來。
此刻，女郎柔白的身影加強少年內心深處的自卑感，随之而來的壓抑和卑微開始增長起他的陰暗情緒。
“你又在想什麽呢？”
一雙纖細潔白的手輕柔地擡起少年的下颔，指尖的溫度染上了他冰冷的臉頰。
夏槐下意識地擡眼望她，眸子中的愕然無法掩飾。
“不要那麽陰沉，應該這樣看人才好。”明盼芙收回手，展顏一笑。
少年匆忙地別開眼去，好像不知道該怎麽面她。
“如果不是拿到了那包草藥，我會按照計劃進行的，你別把我想得太好。”夏槐生硬地回答。
這種天殺的柔善高貴真是折磨人！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在無意中爆出一句說慣的髒話。
有時突然遇到一個太好的人會讓他手足無措，但少年的本性深處又渴望接近這種美好，于是，他又眷戀又變扭，既是享受又是折磨。
明盼芙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如能感同身受。
她很能理解他人，這是她最大的優點，但同時也是最致命的一點。
為別人想太多，最終卻苦了自己。
“那天，一個得了痨病的孩子倒在我的腳邊，我忙着獻舞便吩咐下人去買了些草藥，想事後給他送去。”女郎徐行，語聲輕柔，“那個孩子讓我想起我爹，他得的也是痨病。”
夏槐聞言，心中有些歉疚，“那他現在還好麽？”
“還好，至少他還活着。”
“可我弟弟卻死了。”少年啞聲道。
“原來他是你弟弟，真抱歉……”女郎目露憂悒，“可惜逝者已逝，我們只能加倍珍惜身邊人。”
“嗯，”夏槐沉聲應答，他擡眼注視着女郎，似感釋然，“所以，樓宣王的秘密我會替你守住。”
明盼芙放慢腳步，又欣慰又驚詫地回眸。
“樓宣王……他就像我的父親。”自我的感情剖析讓夏槐感到窘迫，他猶豫着道，“我一直想有個父親，我……我有時也會想象……想象父親的樣子，總之……樓宣王很符合我的想象。”
明盼芙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少年窘迫直白的樣子讓她寬慰，女郎淺笑道，“其實呢，樓宣王他也像我的父親一樣。”
“父親？他不是……”夏槐的聲音又不自在地低啞起來，“你的丈夫？”
女郎的語音柔柔淡淡，“樓宣王的确是我名義上的丈夫，但他待我卻像個父親。”
她走在稀星淡月下，吹着川水之岸的夜風，遙望淡水墨畫般的山川，靜靜敘述，“早些年，樓宣王有過一個妻子，可惜她早逝，王爺始終無法忘情，也不願再娶。後來我爹病重，明家難保，而樓宣王素來與我爹交好，便答應聯姻，扶持明家。”
“原來是這樣。”夏槐若有所悟。
明盼芙颔首道，“樓宣王是個重情義的人，我很敬重他，而你是我提攜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同樣敬重他，就像尊敬自己的父親一樣，不要因為他的病而産生偏見。”
“我知道。”少年點點頭，接着好像有些不快地低語，“夫人放心，我還沒有無賴到恩将仇報的地步。”
“我沒有那個意思。”明盼芙柔聲解釋，“樓宣王是第一個讓我體會到父親的溫情的人，所以總希望別人也待他好。”
“那你的父親呢？難道明丞相沒有給你溫情？”夏槐疑惑地望着女郎蒼白憂愁的臉頰。
明盼芙搖了搖頭，卻依然笑得平和。
她好像把什麽都看淡了，但其實又從沒有真正釋懷。
有些人能夠理解很多人，也能安慰很多人，但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麽去愈合自己的傷口。
她可能就是這種人。
兩人沿着蜿蜒伸展的水岸信步前行，如許的江水環繞着座座黑蒼蒼的山，水上煙霭迷蒙，星光稀散淡澈，長空藍中帶黑，幾縷如霧的閑雲掩去了一輪皎潔的彎月。
蟲鳴陣陣，幽幽山水愈發顯得清靜超然。
淺川綠水邊，女子綿言細語，清靈柔美的音色一如珠玉落水，娓娓動聽。
那夜，她向他訴說了很多過去的事，他事無巨細地靜靜聽着，女郎洋洋盈耳的語聲似乎能讓他永遠沉醉。
明盼芙是明丞相的第三個女兒，二女兒出生便夭折了，只剩大女兒若芙，三女兒盼芙，和小女兒秀芙。
明丞相是個嚴父，從不接受子女的撒嬌，也因公務纏身而很少親近她們，因此在家中始終豎立着高不可及的威信。
三個女兒中數長女若芙姿色最為出衆，不僅如此，她還能說會道，一張甜甜的嘴總哄得身邊人樂不可支。
母親很是偏愛長女。
從小，明豔聰慧的若芙便是全家的重心，溫和沉靜的盼芙并不受重視。
因此她常常會覺得失落，有時也希望自己像姐姐一樣能言善辯，外向活潑，可惜很多事情不是想改就能改變的，比如一個人的天性。
從小面對母親的漠不關心，父親的威嚴肅穆，她知道，他們喜歡的女兒必須慧黠敏銳，大方得體，而天真爛漫在他們眼中則是一種無知的表現。
記得有一次出游，小姐和夫人的車馬經過一處美輪美奂的湖畔。
明盼芙走下車歇息，她眺望着風景如畫的靜湖，忍不住挽起母親的手臂，微笑着感嘆道，“娘，這裏的風景真是美得讓人心碎，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一輩子留在這兒。”
母親冷淡地抽出手，幹巴巴地答道，“別總在腦子裏想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那麽幼稚。”
一句冷冰冰的話，撲滅了女郎所有天真的幻想。
當她渴望傾訴時，母親斥責她多話無禮；當她閉口不言時，母親又怪她過于沉默。
偶爾她鼓起勇氣，以為可以得到理解和關懷，便向母親傾吐心聲，結果母親卻利用她的心聲嘲笑她的多愁善感，将她的希冀和渴望也歸為無病呻吟。
就這樣，她在感情淡漠的環境中長大，好在明盼芙品性敦厚，從不記仇，漸漸地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沉靜大方。
可惜，長姐的光輝遮蓋了所有。
不過，當全家人都将期望寄托在明若芙身上時，她竟偷偷摸摸和人私奔了，至今音訊全無！
于是，明盼芙十六歲那年只能取代長姐嫁入了樓宣王府。
好在樓宣王慈祥和藹，待之如女，消除了女郎不少擔憂。
至此之後，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這個纖弱女子的肩上。
明丞相身患重病，明家搖搖欲墜，雖有樓宣王保駕護航，但朝中人心難測，多少雙野心勃勃的眼睛潛伏在暗中焦急地渴望着兩家的衰敗。
每每念及此事，紛亂的愁緒便浮上女子的腦海，宛如烏雲飄過明淨的長空。
“你的姐姐奪走了你很多東西。”夏槐不滿地開口，“父母的關心都歸了她，到頭來，留下爛攤子卻要你收拾。”
明盼芙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微微一笑，“你不必為我打抱不平。世間千萬事，冥冥之中都是注定好的，可能要到很多年後，我們才會明白其中奧義。”
夏槐颔首‘嗯’了一聲，卻也不完全贊同她的話，只是擡頭揶揄道，“不過，她倒是潇灑得很，敢想敢做，可你，哦不，夫人好像就沒有這種魄力。”
“你覺得這是一種魄力？”
“難道不是麽？”他幽深的眼眸随着她的神色變幻，“不被雜事綁住，想做什麽就去做，很多人都渴望這種生活。”
“的确有很多人渴望，”明盼芙微笑颔首，“但卻很少有人擁有這種生活。”
“是很少，所以我很好奇，為什麽那麽多人都灑脫不起來？”少年饒有興致地思索。
女郎彎眉淺笑，一雙秋水雙瞳裏流露出的波光潔美柔麗。
她的笑容溫婉輕軟，若絹若錦，再鋒利的芒刺遇上這笑容也必定會柔軟下來。
“你以為抛開所有，逍遙于山水間就是一種潇灑麽？”她搖首莞爾道，“你錯了，這并不是潇灑，這只是一種沒有責任心的表現。”
夏槐倍感驚訝，不禁重新開始地審視起身邊的女子來。
他發現，她的溫柔并不是毫無主見地附和或者人雲亦雲，而是出自于一種寬厚的天性。
“當然，我沒有責怪姐姐的意思。”女郎緩和了語意，繼而半含落寞地笑了，“在所有親人裏，長姐對我最好，也最懂我，可惜現在，她也不在了。”
“你在想念她，”夏槐揚起唇角，笑得陰沉沉的，“如果是我，我只會恨她，或許還會幸災樂禍。”
“夏槐，不要這樣。”明盼芙溫柔的眼波裏隐含責備，“想些光明的吧，只要你樂于發現，就能看到每個人的身上其實都有光輝的一面，當然，關鍵在于你懷着一顆什麽樣的心去面對這個世界。”
“光明的東西……”少年喃喃低語。
他仰起頭望着妩媚的遙山，呼吸着滿是青草芳香的空氣，清風過耳，似乎能将他整個人都被蕩滌一新。
不知不覺，夜已深。
兩座直起直落的高山相隔于一江淺川，走過了橫卧于波的百丈長橋，蒼穹下奇峰羅布，閑雲四散，浩浩水面之上，薄霧寒煙，半濕半涼。
“真抱歉，讓你陪我走了這麽遠的路。”
蒼勁的高山拔地而起，高聳入雲，明盼芙曼立于山腳下，柳眉含語，流目帶笑。
“沒事。”
少年沉聲回答了一句。
月色籠罩下來，他看着她倦意盈盈的明麗容顏，忽然很想告訴她——其實他很喜歡聽她說話，她言笑晏晏的樣子，雲袖月顏的風姿，有着讓人甘心永遠沉醉其中的魅力。
“已經很晚了，再不回去，我的侍女就要打着燈籠漫山遍野地尋我了。”女郎莞爾，“你也快回去休息吧，這些日子每天都要學那麽多東西，你一定很累。”
“是，”他點頭，然後又恭敬地低聲加了一句，“夫人。”
聽到他說‘夫人’的語調，明盼芙總忍不住展顏輕笑，她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早些回去。
少年順從地轉身離開。
他走過雜亂的碎石，踩過淩亂的砂礫，就在他要踏上長橋的那一刻，女郎忽然叫住了他。
“夏槐！”
他回首，只見明盼芙提着長裙細步而來，輕快的步伐宛如飄然若仙。
她在他面前停下，若有所思地擡起頭凝視夜色中的少年，妙目如含秋水般柔亮。
“自從姐姐走後，我已經好多年沒有這樣輕松自如地和人說話了。”
夜色裏，她的笑容被一層淡淡的悲傷籠罩，變得模糊不清，“不用費心思揣摩，也不用巧言應變，這樣的交談讓我很快樂，有時候甚至覺得好像所有的煩惱都不存在了。”
夏槐意外地望着她。
一陣欣喜的感情如清泉般從心間湧出，他向她微笑，第一次露出了純粹的，發自內心的笑，這一刻，少年那雙陰深的眼眸好像也、被女郎的溫柔照亮了。
“我知道，你叫我夫人總覺得變扭，”明盼芙笑眼溫和，“我爹娘都叫我‘盼兒’，只有我長姐喚我‘阿芙’，現在她一走，‘阿芙’這個小名也流離失所了，不如以後私下裏，你就喚我‘阿芙’吧。”
“好。”夏槐很輕地回答，“阿芙。”
她欣慰地沖他嫣然一笑，繼而旋身飄飄然離去。
他站在橋頭，遠遠觀望着她走上了曲折上升的山徑。
月光灑落在女子的白紗裙上，她弱骨纖形的身影如細雨中的殘燭，透着淡而微弱的光華。
夏槐一如既往地目送着她遠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見。
冷風飒飒，山清水秀的清景仿佛綿延不停的畫卷，少年仰望清光皎皎的彎月，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描摹出女郎的身影。
她的柔情就像是最純淨的山泉，語笑嫣然間靜悄悄地滲入了少年的靈魂，滋養了他的心靈，直至他風燭殘年，垂垂老矣，還依然貪戀着這山谷裏幽靜的百合香。
夜色如婵娟，安詳的山谷沉睡在一片靜谧之中。
天空的顏色很淺，銀星疏疏落落地散在無垠的蒼穹各處，樓外映照着如鈎殘月，纖雲絲絲縷縷地飄過，如同白霧升上了青天。
沉水香木窗随風散出幽幽清香，繁密的蟲鳴醉枕綠柳紅桃，山谷中的夜寧靜脫塵，凡俗雜事一概被抛至九霄雲外。
夏槐卻睡不着。
有時候太安靜了，反而會引人思緒紛亂。
今天，他居然發現樓宣王身患癫痫，而且作為堂堂王族竟然住在這麽偏遠的山莊裏。
還有，樓宣王和明盼芙究竟是什麽關系？
他們不像夫妻反倒似父女。
最近發生的一切都讓人心懷疑慮。
夏槐輾轉翻側，難以入眠，于是幹脆起身，離開客房，走入山中散步。
他順着蜿蜒曲折的小徑一路往山下走去，峰上雲霧缭繞，草木欣榮，清新的空氣令人神清氣爽。
沿途極目遠望，群山遙映着藍黑的天幕，宛如無邊汪洋中沉穩起伏的波濤，又好像一個灰袍老人側卧在雲海中吞雲吐霧。
山下，長河流淌，橫貫大地，兩岸紅衰翠減，草長莺飛。
長空似無垠的錦緞，星辰淡澈，纖雲如霧。
與遼遠蒼穹遙遙相對的是盈岸的綠水，水面靜得幾乎讓人看不見它的波動，岸堤上飄拂着大片如麥浪般的枯黃雜草。
翠綠的苔藓順着川水淺灘蔓延到岸堤上，青草的泥土氣透着芬芳。
沿岸而行，群山環合，遙處是山波峰濤，巍巍屹立。
夏槐走在寂靜無人的岸堤上，身處于世外仙境般的景致中，一種直出胸臆的感慨帶起了一陣感情上的波動。
少年咧開嘴嘲笑起自己來——
他最近是過得太好了吧，居然會像個無病呻吟的富家子弟般有長籲短嘆的沖動。
遠方，風聲飒飒。
風中隐約傳來陣陣輕柔的衣袂飄動之音。
他循聲而望，只見水岸邊曼立着一個纖細袅娜的身影。
夜風吹起她的白色輕紗，飛揚的淡藍披帛好似一縷吹落凡間的流雲。
少年看着她，他好像在茫茫黑暗裏看到了一盞引路的明燈。
她的周身總是籠着一層柔和的光芒，微弱得好像随時會消散在風中。
夏槐迎風而立，他突然向她跑去，帶起一陣風，吹得蘆葦蕩窸窣作響。
明盼芙聽到聲響，流目顧盼，見他疾奔而來，不由詫異地駐足。
“那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女子的微笑明麗如綠葉醉桃。
少年氣喘籲籲地在她身邊站定，一雙幽黑的眸子徘徊在她的笑容間，“你也一樣。”
明盼芙輕點螓首，她信手勾回飄揚的長帶，含笑道，“本來我想到明日再去找你，沒料到你竟是自己來了。”
“有些事讓我很疑惑。”夏槐理了理衣衫，他剛想問有關樓宣王的事，卻突然想起前幾日學到的禮節。
“夫人。”
少年用很低，很不情願的音調加了一句。
面對他突發的禮貌，明盼芙略感詫異，于是便笑着輕輕颔首。
“我知道你的疑惑。”女郎旋身沿着一江綠水，款步而行。
她秀眉微斂，疲憊地揉着眉梢，輕嘆道，“今天發生的事，你都看到了，你要答應我，永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女郎回過身注視着少年，臉上有溫柔的懇求之意。
“王爺患有——”夏槐差點脫口而出‘瘋病’，好在馬上意識到不妥，重新開始琢磨文雅的措辭，“癫痫，這件事沒有人知道？”
明盼芙搖頭，“除了我，還有王爺的幾個心腹侍從之外，沒有人知道。”
“為什麽？”少年蹙起濃黑的眉毛。
“朝中政局複雜，樓宣王大權在握，周身虎狼環伺，不少人盼着他出事呢。”女郎長嘆，清靈的聲音透出倦意，“如果這事宣揚出去，王爺的軟肋便被人拿準了。”
“所以，你要我保證不把這事說出去？”
“是的。”
“可你相信我的保證？”
“相信。”女郎的笑顏依然婉麗。
夏槐揚了揚眉毛，仿佛對她所謂的‘相信’感到不屑，“我現在向你做出保證，可指不定轉身就跑去洩密，你敢相信我？”
“你不會的。”明盼芙搖頭，語氣從容。
“為什麽？”他陰晴不定的目光輕掃過女郎的側顏。
女郎遲疑片刻，斟酌着柔聲道，“因為那天，你沒有繼續按計劃進行下去。”
那個傍晚，在巷子裏，當人潮湧來時，他放棄了，沒有當衆去損害她的名譽。
“所以，我想你的本性應是純良的。”明眸皓齒的女郎淡笑如煙。
“未必。”少年嘟哝了一句，卻仿佛沒有底氣般垂下眼去。
夜色愈發濃重，如墨硯潑灑。
人跡罕至的綠茵岸堤上，月光也被雲朵遮去幾分，只有他們兩人閑庭信步。
夏槐的眉毛擰在一起，他突然感到非常煩躁，壓低聲音道，“夫人這麽晚出來和一個居心叵測的人散步好像不太明智。”
經歷了巷子裏那件事，她居然還那麽安然地單獨跟他說話，真是膽大。
夏槐的思想晦暗起來。
此刻，女郎柔白的身影加強少年內心深處的自卑感，随之而來的壓抑和卑微開始增長起他的陰暗情緒。
“你又在想什麽呢？”
一雙纖細潔白的手輕柔地擡起少年的下颔，指尖的溫度染上了他冰冷的臉頰。
夏槐下意識地擡眼望她，眸子中的愕然無法掩飾。
“不要那麽陰沉，應該這樣看人才好。”明盼芙收回手，展顏一笑。
少年匆忙地別開眼去，好像不知道該怎麽面她。
“如果不是拿到了那包草藥，我會按照計劃進行的，你別把我想得太好。”夏槐生硬地回答。
這種天殺的柔善高貴真是折磨人！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在無意中爆出一句說慣的髒話。
有時突然遇到一個太好的人會讓他手足無措，但少年的本性深處又渴望接近這種美好，于是，他又眷戀又變扭，既是享受又是折磨。
明盼芙溫和地看了他一眼，如能感同身受。
她很能理解他人，這是她最大的優點，但同時也是最致命的一點。
為別人想太多，最終卻苦了自己。
“那天，一個得了痨病的孩子倒在我的腳邊，我忙着獻舞便吩咐下人去買了些草藥，想事後給他送去。”女郎徐行，語聲輕柔，“那個孩子讓我想起我爹，他得的也是痨病。”
夏槐聞言，心中有些歉疚，“那他現在還好麽？”
“還好，至少他還活着。”
“可我弟弟卻死了。”少年啞聲道。
“原來他是你弟弟，真抱歉……”女郎目露憂悒，“可惜逝者已逝，我們只能加倍珍惜身邊人。”
“嗯，”夏槐沉聲應答，他擡眼注視着女郎，似感釋然，“所以，樓宣王的秘密我會替你守住。”
明盼芙放慢腳步，又欣慰又驚詫地回眸。
“樓宣王……他就像我的父親。”自我的感情剖析讓夏槐感到窘迫，他猶豫着道，“我一直想有個父親，我……我有時也會想象……想象父親的樣子，總之……樓宣王很符合我的想象。”
明盼芙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少年窘迫直白的樣子讓她寬慰，女郎淺笑道，“其實呢，樓宣王他也像我的父親一樣。”
“父親？他不是……”夏槐的聲音又不自在地低啞起來，“你的丈夫？”
女郎的語音柔柔淡淡，“樓宣王的确是我名義上的丈夫，但他待我卻像個父親。”
她走在稀星淡月下，吹着川水之岸的夜風，遙望淡水墨畫般的山川，靜靜敘述，“早些年，樓宣王有過一個妻子，可惜她早逝，王爺始終無法忘情，也不願再娶。後來我爹病重，明家難保，而樓宣王素來與我爹交好，便答應聯姻，扶持明家。”
“原來是這樣。”夏槐若有所悟。
明盼芙颔首道，“樓宣王是個重情義的人，我很敬重他，而你是我提攜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也同樣敬重他，就像尊敬自己的父親一樣，不要因為他的病而産生偏見。”
“我知道。”少年點點頭，接着好像有些不快地低語，“夫人放心，我還沒有無賴到恩将仇報的地步。”
“我沒有那個意思。”明盼芙柔聲解釋，“樓宣王是第一個讓我體會到父親的溫情的人，所以總希望別人也待他好。”
“那你的父親呢？難道明丞相沒有給你溫情？”夏槐疑惑地望着女郎蒼白憂愁的臉頰。
明盼芙搖了搖頭，卻依然笑得平和。
她好像把什麽都看淡了，但其實又從沒有真正釋懷。
有些人能夠理解很多人，也能安慰很多人，但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麽去愈合自己的傷口。
她可能就是這種人。
兩人沿着蜿蜒伸展的水岸信步前行，如許的江水環繞着座座黑蒼蒼的山，水上煙霭迷蒙，星光稀散淡澈，長空藍中帶黑，幾縷如霧的閑雲掩去了一輪皎潔的彎月。
蟲鳴陣陣，幽幽山水愈發顯得清靜超然。
淺川綠水邊，女子綿言細語，清靈柔美的音色一如珠玉落水，娓娓動聽。
那夜，她向他訴說了很多過去的事，他事無巨細地靜靜聽着，女郎洋洋盈耳的語聲似乎能讓他永遠沉醉。
明盼芙是明丞相的第三個女兒，二女兒出生便夭折了，只剩大女兒若芙，三女兒盼芙，和小女兒秀芙。
明丞相是個嚴父，從不接受子女的撒嬌，也因公務纏身而很少親近她們，因此在家中始終豎立着高不可及的威信。
三個女兒中數長女若芙姿色最為出衆，不僅如此，她還能說會道，一張甜甜的嘴總哄得身邊人樂不可支。
母親很是偏愛長女。
從小，明豔聰慧的若芙便是全家的重心，溫和沉靜的盼芙并不受重視。
因此她常常會覺得失落，有時也希望自己像姐姐一樣能言善辯，外向活潑，可惜很多事情不是想改就能改變的，比如一個人的天性。
從小面對母親的漠不關心，父親的威嚴肅穆，她知道，他們喜歡的女兒必須慧黠敏銳，大方得體，而天真爛漫在他們眼中則是一種無知的表現。
記得有一次出游，小姐和夫人的車馬經過一處美輪美奂的湖畔。
明盼芙走下車歇息，她眺望着風景如畫的靜湖，忍不住挽起母親的手臂，微笑着感嘆道，“娘，這裏的風景真是美得讓人心碎，如果可以的話，我好想一輩子留在這兒。”
母親冷淡地抽出手，幹巴巴地答道，“別總在腦子裏想一些不切實際的念頭，你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要那麽幼稚。”
一句冷冰冰的話，撲滅了女郎所有天真的幻想。
當她渴望傾訴時，母親斥責她多話無禮；當她閉口不言時，母親又怪她過于沉默。
偶爾她鼓起勇氣，以為可以得到理解和關懷，便向母親傾吐心聲，結果母親卻利用她的心聲嘲笑她的多愁善感，将她的希冀和渴望也歸為無病呻吟。
就這樣，她在感情淡漠的環境中長大，好在明盼芙品性敦厚，從不記仇，漸漸地倒也出落得亭亭玉立，沉靜大方。
可惜，長姐的光輝遮蓋了所有。
不過，當全家人都将期望寄托在明若芙身上時，她竟偷偷摸摸和人私奔了，至今音訊全無！
于是，明盼芙十六歲那年只能取代長姐嫁入了樓宣王府。
好在樓宣王慈祥和藹，待之如女，消除了女郎不少擔憂。
至此之後，所有的重擔都壓在了這個纖弱女子的肩上。
明丞相身患重病，明家搖搖欲墜，雖有樓宣王保駕護航，但朝中人心難測，多少雙野心勃勃的眼睛潛伏在暗中焦急地渴望着兩家的衰敗。
每每念及此事，紛亂的愁緒便浮上女子的腦海，宛如烏雲飄過明淨的長空。
“你的姐姐奪走了你很多東西。”夏槐不滿地開口，“父母的關心都歸了她，到頭來，留下爛攤子卻要你收拾。”
明盼芙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微微一笑，“你不必為我打抱不平。世間千萬事，冥冥之中都是注定好的，可能要到很多年後，我們才會明白其中奧義。”
夏槐颔首‘嗯’了一聲，卻也不完全贊同她的話，只是擡頭揶揄道，“不過，她倒是潇灑得很，敢想敢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