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患病後我就常常陷入這樣的昏迷狀态,常常是我在辦公的時候手卻突然無力,毛筆筆尖餘下的墨将我放置在一旁的宣紙塗成墨黑,然後我的意識就開始比漿糊還要混,所處的世界比被筆墨染黑的宣紙還要黑。管家一開始見我如此的時候是驚恐害怕,我昏倒的次數多了後他就開始擔憂,開始勸我,他說:“少爺,何以如此急着去處理事務,先将身體養好方是啊;你如此勞累,太醫就更難醫治好你了。”我說:“管家,你不必安慰我,你不是曉敏,我未曾将病情對你有過絲毫隐瞞,太醫也不敢不如實禀報,你我都心知肚明,我這病不可能會被治好了,又何必再去浪費時間,倒不如将這些時間花去處理事務,還能将府裏積壓的事務處理些。”管家不忍地看看我,沒再多說什麽。
醒來的時候還是曉敏在我床邊;每每我昏迷,醒來第一眼在床邊的都是曉敏,管家他也私下跟我說過,在我昏迷期間,都是曉敏在不嫌棄地幫我擦身,擦臉,擦汗,替我打水,端茶倒水,忙前忙後;還為着我的病去問太醫飲食該如何搭配才好。提起擦身這種東西或許有些羞澀,但我和曉敏都是受過新教育的人,也自不會為這些小事而介懷。
醒來的時候,曉敏一直在床頭凝望着我;曉敏一見我醒來,順手就拿過床頭的一杯水遞到我唇邊,另一只手拿起墊子替我靠着;我就着她的手勢喝下去,曉敏笑說:“我就知道你醒來後必定會口渴,所以就早讓下人備好了溫水放這。”方才我喝下的水确是溫熱,但我昏迷的時間這麽多,水早該涼掉了,再一細想到曉敏的細心就能知道她熱了許多遍。看着曉敏的動作語氣,仿佛她就是這林府的女主人,我曾無數次在昏迷的夢中想過如果做這一切的都是紹司就好了,但是明明就不是,一切都是曉敏在照顧我;在我重病期間,紹司或許為我付出心頭血,但她卻沒一次來看過我;曉敏或許未付出心頭血,但都是她細心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竟在拿曉敏和紹司作比較了,紹司那麽好的姑娘,我的小姑娘,我竟在拿她和別人比?
我忙打斷思緒,岔開話題問:“我昏迷多久了?”曉敏說:“三日了,現在正是卯時;今日……孫姑娘就會來見你了。我對她說‘林先生病重,我想你是她的妻,就算……只是名義上的;你……也去看看他吧。’她堅決說:‘不行。’我又說‘他病重了,如今身子瘦弱得就同紙一樣,随時随地都會被風吹倒似的;他的病已經重到随時都會昏迷的地步了。你若不去,可能就是再也見不到了。’孫姑娘這才答應我。我又對孫姑娘說,讓她午時再來見你,理由是你正昏迷着,太醫說你要午時才會醒來,所以午時來見合适點。”我點頭。
午時,現在只需靜等就好。我問:“現在什麽時辰了。”話剛脫口我才想起方才曉敏已經告訴過我了,如今是卯時;我又感到一陣陣的疲憊無力湧上來,我擺擺手,閉上眼說:“好了,你忙你的去吧。”曉敏應:“是。”随後是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應是她離去了。我的病很嚴重了;這我一直都知道,可我不知道的是這病竟也會使記憶衰退。我的記憶是一直都很好的,方才我卻連曉敏剛說過的話都忘卻了。我有些害怕了,我害怕我會忘了紹司的模樣,忘了多年前林家小院中的交談——那是我最美的回憶。我又睜開雙眼,見四周無人,便硬支撐着身子起來,我要到書房去辦公。
習慣性拿來宣紙放到一旁,拿起一旁青年人寄來的信細細閱讀起來①。
日光漸漸移動,待我覺雙眼有些酸澀而擡眸時,日光已經有些昏沉了。我喚來管家,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管家說已經巳時了。我點頭;巳時,已将近午時了。我略有疑惑地望天,明明是巳時,何以日光卻如此昏沉?但我沒有多想,略一沉吟後,我拿起筆輕蘸墨,在紙上寫下一句話,将紙塞進信封中交給管家,我吩咐:“待會我會将這信交給少夫人,若我一時忘記了,便由你來交于少夫人;好了,現在,領我去主卧,等少夫人。”管家應是。
又躺在床上閉上眼假寐了一會兒,短暫時間卻感覺氣力忽然變得很足,仿佛我還是未患病前的那段樣子。忽有腳步聲傳來,我睜眼,看見紹司一身淡藍色旗袍,神色淡漠被府中下人領着向我走來。當她坐在我床前備好的椅子上看着我時,我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圓滿了,但我的氣力卻流失得越來越快,我伸手,想要去觸摸她,但卻覺得艱難得很,連說話都覺得艱難得很,我艱難開口:“紹司……”
紹司淡然一笑,說“你殺了我的孩子,老天終于将報應輪到你的頭上了。”
我覺得咽喉似乎被一雙大手死死掐住了一般呼吸困難,卻固執地仍将手伸過去想要拉她的手。她卻輕輕避開,“呀,少爺,你想做什麽呢?”
我終于拉住她的手,費力地将字吐出口:“紹司……”我就那麽深深地看着她,像是要沒了時間一樣,倉皇而又仔細地看着她。她又瘦了,本來就那麽瘦的人,現在就像是瘦的要被風吹走。她的臉色更蒼白了,幾近透明的慘白。嘴唇的血色更是淡的透明。我說:“你更……憔悴了……”
她笑,“你都快死了,還在這裏和我墨跡什麽呢?何不早些到了地府裏去,也省得我見你心煩。果真啊,報應來了。你說說,你得的是什麽病?哦,瘟疫?”她做出一副恐懼的模樣,“那我豈不是要被傳染了?肺痨?你怎麽不咳個一聲,裝裝樣子?好再來博取我的同情?或者裝的淡漠一些,讓我心生愧疚?”她的臉色又冷了下來,“想死就快點死,我可不想多見你一個将死之人。”
我問:“為什麽……”她淡漠地吐出兩個字:“晦氣!”她又笑了起來,“少爺就在這裏垂死掙紮吧,紹司就失陪了。”我慌了,忙去找信封,卻找來找去找不到;紹司卻已臉色冰冷地站起身,轉身走開竟沒有一絲留戀。
我絕望地閉上眼。那只妄想拉住小姑娘的手無力地垂下。她明知我問的不是那個……我只是——不想讓你因為自己的過失而自責,所以我說……孩子,是我殺的……我只是——不想讓你對我心生愧疚……我只是——只是——想讓你好好活而已……
紹司……
我忽然看見多年前在林家小院中,有一個小姑娘笑意盈盈,她向我伸出手來,笑喚:“大哥哥。”我忽然看見多年前在林家小院中,有一個小姑娘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嘟着嘴低聲向我抱怨她名字的不好;我忽然看見紹司正一身素雅旗袍,面帶微笑款款向我走來,她雙手端放在小腹前,眉眼彎彎,我不受控制地向她伸出手去,我就要握到了,我就要握到了……我握到了她的手!紹司……
——紹司,我的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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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拿起一旁青年人寄來的信細細閱讀起來:林家是洛安城中最成功的一個大家,所以會有許多青年寄信來請教,希望也能像林家一樣成功。
番外:曉敏(關于離開)
我費勁心思終于來到了他面前,但他卻一副完全不認識我的模樣。但我是不會失落的,因為過去了這麽多年,而且當年也不過是一件小事,他會不記得是正常,他只是需要一些時間來想起我。
他送給了我一座宅子,我給它叫“采薇宅”;我對他說:“妾身也無何文化,思來想去還是覺着‘采薇’好些,不若便喚采薇宅?”他不知這只是“采薇宅”名字的原因之一,之二便是在五年前,他剛讀《采薇》尚未清其意時對我說:“采薇菜采薇菜,采薇菜應當是個很有詩意的事,否則詩人也不會特地以其命名了。”當時我還嘲笑着他的無知,如今想來卻覺得傷感。真的是物是人非了。
噢,他還讓我去和孫紹司做真心好友,取得她的信任。我默默無言應下了,因為這是我目前唯一一個接近他的機會了。和紹司做朋友并不難,大家同是女子,喜好的東西也該差不多的;我将他給我的那張紙條粗略地掃了一眼,便知這紹司和我一樣的人。我們兩都是貴族子弟,但卻又不拘泥于貴族,我們兩都是不喜拘束的,我們倆都喜自由。她簡直就像我的另一半,于是我很成功的和她成為了好友。
孫紹司是誰我一直都很清楚;我既然會來到他面前,自然要下不少功夫,我讓父母動了不少人脈才将他的一切全部了解清楚,孫紹司是他的妻子,他已經娶妻了呢;四年的別離,讓他徹底忘了我,但他也确實沒對我說過什麽,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我的一廂情願。我覺得我可真是奇怪,竟能和情敵成為好朋友,而且相處起來沒有一絲別扭,仿佛我們兩真的是一對交心的、沒有任何其他物質參雜的好朋友。但我知道不是;白天我毫無知覺的同她是最好的朋友,我與她交心,但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卻覺得恨死她了,如果不是她比我早出現在荊岳的世界兩年,或許現在林家少夫人的位子就是我的而不是孫紹司的了。但第二天早起我卻又順其自然地對她說“早好”。我不覺得我虛僞,我覺得我矛盾;如果不想起林荊岳,我和紹司就是很好的朋友,可如果想起林荊岳,我和孫紹司就完全是仇對的關系。
我得知孫紹司懷孕後的第一反應,竟是想到了他,他若是知道他心愛的女人懷孕了,而孩子不是他的,他該如何作想?我有些惡毒地想,若是他一氣之下把孫紹司趕出林家就好了。再知道她流産後,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林荊岳親手了解了孫紹司的孩子,但是再派人去調查一番才知道,是孫紹司自己的問題。但可笑卻是孫紹司一直自欺欺人,說就是林荊岳将她的孩子殺死的。或許也不能怪孫紹司自己的無知,林荊岳太過寵愛她,為了怕她知道是她自己将孩子弄沒後太過自責,所以把一切消息都給封鎖住了。若不是我家是洛安城第二大家,人脈廣,恐怕都不能查到分毫。
孫紹司流産後深夜來找到我,我看着她憔悴的模樣有些心疼,我把她安排在我房間的隔壁,我對她說的理由是兩人住的近,有什麽不便也好互相照顧。但我的私心卻不然,我想着,以林荊岳的消息圈,是一定能知道孫紹司住在我的“采薇宅”中的,如果有什麽事來找孫紹司的話,我也可以借此靜靜凝望着他。
孫紹司說要開服裝店,但是我們兩個卻都沒有錢;她是不好意思向孫家要錢,而我,是因為林荊岳,不能跟梁家要錢。天知道我費了多大的氣力才來到他的面前!梁家就是洛安城的第二大家,也是“堂風”的主人;“堂風”和林家一直是生意上的死對頭,所以我不能告訴荊岳我是梁曉敏,我只能告訴他,我叫曉敏。這樣既不算欺騙了他,也不會讓他聽出什麽端倪來。但是我拟造了一個假身份,荊岳印象中的曉敏,是一個風塵女子,但是個賣藝不賣身的風塵女子。從小就學起的琴棋書畫此時卻派上了用場,一個賣藝的風塵女子當然得多才多藝,否則難以生存。他也曾經揶揄着笑問我:“曉敏,你的名字怎麽跟‘堂風’的大小姐名字一樣?”我心下一驚,他的話語中有着試探!我抿唇一笑:“若我真是‘堂風’的大小姐便好極了,便不用每日為着生計而發愁了!怎麽?少爺這是在懷疑曉敏是‘堂風’派來的卧底?若曉敏真是‘堂風’的卧底,就該選擇一個離林家生意近些的位置,不會選個同貴夫人打交道的位置;而且若要下手,便早該下手了!”他笑着移開視線,我卻心虛地拍着胸口。
我去找他要錢,他給我了。我将錢轉手遞給紹司,紹司的動作很快,馬上便将服裝店弄好了。名字就叫“紹曉”。紹曉的生意一開始并不好,我也不怎麽打算讓梁家動關系來讓生意好起來,孫紹司既然想用自己的雙手掙錢,就該用上她自己的真本事。況且我也知道,林荊岳是斷斷看不得孫紹司受苦的,就算我不幫忙,他也一定會想盡辦法來不動聲色地幫忙。果然,在我将事情彙報給他聽後,他就讓人來了。
紹曉的生意開始漸漸好起來的時候,我的母親來找我了。她将我叫到一個偏僻的胡同角落,對我說:“林家想讓‘堂風’也常來光顧一下紹曉,我就奇了怪了,按理說應該是我知道我的女兒開了紹曉,但他知道我的女兒開了紹曉讓我去光顧是個什麽意思呢?我這一查才知道,他家的夫人,居然也開了紹曉!曉敏啊,你可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了!你若是喜歡那個林荊岳,依我們梁家的勢力還怕那個孫家?我們梁家可是洛安城第二大家,而她孫家只不過是第三大家而已!你不許再繼續了!我可見不得我的女兒在外邊受半分委屈!”我漫不經心地不斷點頭,心裏頭卻不将她的話聽進半分。
他對孫紹司太好了,好得我嫉妒得就要發狂。孫紹司不過是因為太脆弱,受了打擊生了病,他便親自去城外的山上采藥。城外的山有多兇險我是最明白不過的,五年前我和荊岳就一同去過那山,結果因太兇險而被困在了山中數日,最後還是靠梁家的人找了多日才将我倆救起來。(荊岳他的父母對他的養育方式一直是放養,所以就算荊岳失蹤多日也是不會太着急的。)那次之後,荊岳還心有餘悸地對我道有生之年再不會去城外的山上。而如今,他卻為了孫紹司去了。就是當年我生病,都沒有這種待遇。
孫紹司的愛人——安擎軒生病了,他帶着一幫太醫去醫治,結果治好了安擎軒的病,他自己卻被感染了。而且不會再被治好。他一直以為我不知道,但其實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敢表現出來,我只能當作不知道,然後一心一意地照顧他。他一邊默默承受着病痛,一邊瞞着以為不知道的我。那段時間一定是我們兩重逢後對我來說最美好的時光,那段時日中,孫紹司沒有來看過他,沒有來照顧過他,一直都是我在照顧他,我替他洗臉,擦背,端飯,送水,夜夜我睡在他床邊,閉上眼的最後一秒見到的是他,睜開眼第一秒看見的也是他,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
荊岳曾虛弱地笑問過我,為何我的眸子看上去是幽幽的,我輕撫着眼睛,半晌卻癡癡地笑了,我可是還清楚地記得孫紹司對我的眼睛評價,孫紹司她說我的眼睛最漂亮了,眼波流轉,暗含秋波,清澈見底,眼尾還微微上挑,無處不透着妩媚;我想大概是我的思念太濃太重,在看荊岳的時候總是要透過他記起五年前那個記得我的林荊岳。
但他還是走了;那麽年輕的生命!那麽年輕的生命!林家的管家将兩封信交給我,一封表面幹淨光滑,沒有寫任何字,一封寫着“少夫人”。管家說,幹淨光滑的那封是林荊岳寫的,寫着“少夫人”的是管家寫的,希望我能轉交給孫紹司。
我對孫紹司說:“他死了。”紹司一臉的淡漠,“那又如何?不過是報應來了而已。”我遞給紹司管家的信封,說:“府裏的管家說,他是從小看着少爺長大的,見他連死了都受你的誤解,實在是于心不忍,将他為你做的事寫在上面了。還有……”我猶豫着從懷裏掏出荊岳的信封,将信封遞給紹司,“據說,這是他對你一直想說的話,本來想在那天你和他見面的時候給你的,可是那天你态度太……所以就沒給。”紹司接過兩封信,随手将它們放在了箱子上,“我會看的。”我對她說:“三日後他下葬,你去吧。”紹司點頭。我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多說什麽便離開了。
我只看了管家的信,荊岳的信我沒有看;想想也能知道,那一定寫着他對紹司愛的宣洩,看了不過是讓我心中添堵罷了。管家信上寫着的,多數都是一些我了解到的,和一些少數我不知道的。
他下棺的那日我去了,孫紹司沒去;他被葬在城外的一個荒地上,只有雜草不可抑止地瘋長着,一眼望去再無其他。看到他被泥土完完全全地覆蓋住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我真想拎起他的衣領,對他大叫:“林荊岳!你這個瘋子你這個傻子!到底誰才是真心喜歡你你就看不出來嗎!你這個傻子傻子傻子傻子!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孫紹司就能得你一生摯愛!而你卻将我忘卻于紅塵!憑什麽!”但我知道我說到最後一定會哽咽,最後軟下聲音來對他哀求:“荊岳……你能不能娶我……我們把孫紹司忘了好不好……”
事後我去找孫紹司,質問她為什麽沒有去,她卻不過是淡然一句:“殺了我孩子的人死了,我為什麽要去見。”我氣得渾身發抖,忍不住給了她一巴掌,厲聲嘶喊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你為什麽要一直誤解他!你明明就知道孩子是你自己的原因你卻把錯責推到他的身上,連他就要死了想見你一面你都不願,終于願意去見他了你卻冷聲譏諷,你……”我哽住了,我沒再說下去,我也不願再說下去;我就是這麽自私,我怕孫紹司會得知林荊岳為她所做的一切後才發現她其實也愛着荊岳,從此對他依戀,而荊岳在天有靈知道孫紹司愛他後他就會更加愛孫紹司了,就更加不會喜歡我了。
孫紹司依舊淡漠,她咬着牙,擡起頭來厲色望着我,切齒說:“你沒有失去過孩子,怎麽會知道我的心情!”我覺得她簡直是不可理喻,轉身便跑出服裝店,但我卻聽到身後傳來了被壓抑住的抽泣聲。
我們幾個都是可憐的人;我默默守護着荊岳,林荊岳卻拼命守護着紹司,但孫紹司卻一心守護着安擎軒,可安擎軒卻早已守護着他的妻子了,而安擎軒的妻子,卻守護着另外一個人。被守護的那個人,其實都不知道有人在守護着自己,只是在飛蛾撲火地守護着另外一個不知道被守護的人。
如果在四年前,在我和荊岳認識剛滿一年的時候,我沒有因為堂兄的逝世而傷心欲絕離開洛安城,或許現在的一切都會不一樣。我和荊岳會因為長時間的相處而在一起,擎軒的妻子會因為日久暴露而被迫離開,和她的心上人在一起,紹司不會因為荊岳的單身而嫁給他,她和擎軒會因為她肚子裏的孩子而在一起,一切都會圓滿,而不是像現在的局面;病逝的病逝,破産的破産,逃亡的逃亡,流産的流産,傷心的傷心。
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所以我願意贖罪——離開紅塵的紛擾,從此長燃青燈伴古佛。
或許只有午夜夢回時,那一聲聲哽在喉間百轉千回想說卻不得的“荊岳”,能夠喚醒我腐敗的靈魂。
番外:紹司(關于坦白)
我極力争辯過了,我不想和那個連照面都未曾打過的林荊岳成婚,但是父母卻要我和他成婚。我甚至出逃,藏匿,絕食,以死相逼,可父母卻依舊雷打不動,讓我嫁。我差點就要說出來我懷孕了,但我餘下的理智讓我沒有說出口;于是導致了後來的、我和林荊岳的悲劇。
成婚一月多,他對我事無巨細,面面俱到,我險些就要**在他的溫柔中;但我知道我的肚子裏還有一個孩子,我和擎軒的孩子。我小心翼翼地隐藏着這個秘密,不讓他知道;在忘了孩子的事的時候,我想着,就和他好好過日子吧,要不偷偷把這個孩子打掉吧。可還沒讓我來得及,便被他知道了。我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慌,我緊抓住他的手求他的原諒,他卻冷冷拂開我的手不說分毫。從此再也不願見我。他不再見我了,我也開始茶飯不思,睡覺不香,整天愁思甚重,暈乎乎的了。
孩子沒有了。其實是我的原因,才讓孩子沒有了,但我卻将一切過錯推到荊岳的身上。因為荊岳不肯見我,所以我整天精神恍惚,再加上看到柳絮滿天飛的美麗場景,我就更恍惚了,我恍惚地想着,要是荊岳和我一起來看該多好。于是便一個不留神,跌落了下去。而跌落下去的時候,我也沒想過要救這個孩子,我想着,要是這個孩子就能這麽沒有了該有多好,這樣我就能和荊岳一起好好生活了。而我醒來後卻對當時所發生的一切都忘了。根本沒有什麽油塗在階梯上,全是我自己的原因。是荊岳他怕我過于自責又見我對當時事情的發生記憶模糊了才謊稱塗了油。而可恨的是,我竟在荊岳死了數年後我才仔細回想起來這事的全部經過;而那幾年中,我卻一直是以為荊岳設計将我的孩子流掉了。
成婚一年後,荊岳忽然重病了,原因我卻不知道。因為當時一直以為他殺了我的孩子,所以就算對他再關心也忍住了沒有去看他。聽聞他就要撐不住了,我忍不住去找了城外的巫醫讓巫醫給我出主意,巫醫說在三日後的午時把我的血喂給荊岳喝就好,我默默記下了。但他卻偏偏在三日後的午時要見我;我想拒絕,但我卻怕這是我最後一次見面的機會了,于是我去了,但我卻沒有對他輕聲細語,我對他橫眉冷對。後來,曉敏就告訴我,他去了。瞬間我便覺得整個天都要塌了,但我卻必須極力鎮定,極力淡漠,因為我要時刻謹記着:林荊岳他殺了我和擎軒的孩子。于是我淡漠反問:“那又如何?”曉敏對我說,三日後他就要下葬了,曉敏希望我能去,還交給我兩封信,一封是管家的,還有一封是荊岳寫的。曉敏說讓我看看,我嘴上應着說會看的會看的,手上卻只是将兩封信随手放置在一旁,心上未曾有半分想看的念頭。曉敏輕嘆着離去。
他下棺的那天我去了,但卻只能躲在瘋長的雜草後,靜靜看着一切,沒有現身;葬禮一切從簡,他的墳只是一個小土丘,其他再也沒有了。葬禮後曉敏來找我,質問我為什麽沒去,我又将孩子的事搬出來說,她氣的扇了我一個巴掌,扇的力道很重,将我的半邊臉扇的一時間毫無知覺,嗡嗡直鳴,她怒罵我什麽都不知道,卻什麽也不告訴我,她氣極轉身離去,我忍不住蹲下将頭埋在雙臂間痛哭。
然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曉敏,動用孫家的人脈關系去查,也查不到她的蹤跡了。我想她大概是離開這個令她傷心的地方了;朋友走了,丈夫死了,我覺得天空都變得是那麽的昏沉。
曉敏走了,開着“紹曉”我也覺得沒有什麽意思了,倒不如關了它。三年後,我成功将“紹曉”轉賣給他人,在整理屋子也打算離開洛安時,偶然觸碰到了一封信紙。我将信紙拾起,認出那是三年前曉敏給的。心中忽然好奇起裏面寫了什麽,我将信封拆開,卻忽然無語凝噎。
管家的信上寫的是:
少夫人,你因為失足滾下樓梯,從而導致胎兒流失。少爺聽後很是悲恸,考慮到你可能會自責,少爺便對你說是他殺了孩子,你因此恨他入骨,少爺卻愛你入髓;你從未感到他的真心,只因他從來都只在身後為你打理好一切。少爺知你愛旅游,但又沒有太多積蓄,不好意思向娘家人開口要,也不肯向少爺要,所以你想到開店,想到自給自足。想必你也發現了,一開始并沒有多少的客人,可後來卻有了越來越多的客人。少爺知道你開店受了苦,不願你多吃苦,于是用金錢人脈關系幫你招攬客人。他深知你的一切喜好,于是安排了一個女子,告訴了她你的所有喜好,安排你們相遇。因為她深知你的喜好,于是對你投機取巧,你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最好的朋友。你生病後,少爺特意去城外買了上好的藥材,親自煎藥,将熬好的藥交于你的朋友,朋友交于你,你對她心存感激。你受打擊後,少爺将一切安慰的話寫在紙上,給了朋友,讓她背下來并将原話告知你,勉勵你,你重燃鬥志。少爺将你生理期時一切不便告訴了朋友,她處處照顧你。這封信,也是她交給你的。夫人,你的愛人生了重病,少爺怕你知後太過擔憂,親自帶着醫生去救治,卻不幸被傳染,那個男人被治好了,少爺的病卻愈發嚴重,加上心中郁氣梗塞,他的病始終不見一點起色。聽說你得知少爺的病後去找了城外有名的巫醫,巫醫對你說要将你的血在午時熬成藥喂少爺喝下,少爺的病便會好。少爺怕你做傻事,真的去将自己的血熬藥,他在午時找你,想要耽擱你的時間讓你不做傻事,誰知卻換來你的惡語相向。少爺至死都未對你透露半個字,一直在背後默默為你打點。原諒少爺欺騙了你,因為太過愛你,以至于如此的不動聲色。
他的信上并沒有太多的語言,蒼秀有力的字跡躍然于紙上,只有短短幾句:
一直很愛你,愛到連你和別人的孩子也願意接受。
我突然嚎啕大哭,哭的像個孩子。像個迷了路不知家在何方的孩子。我茫然地望向四周,找不到一點光亮。
原諒少爺欺騙了你,因為太過愛你,以至于如此的不動聲色。
一直很愛你,愛到連你和別人的孩子也願意接受。
原諒少爺欺騙了你,因為太過愛你,以至于如此的不動聲色……
因為太過愛你,以至于如此的不動聲色……
如果當時我對父母說我懷孕了,不過是兩個結局,或者我被打死,或者父母逼擎軒娶我,但不論哪個結局都比現在的結局要好得多。如果當初我坦白,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我能夠如願以償嫁給擎軒,頂多讓我的自尊心受些氣,但我卻永遠無法遇見那個愛我如命的男子;曉敏能夠和荊岳好好地過日子,總要比我不斷傷害荊岳要好得多。為什麽當初我不坦白?如果我坦白!如果我坦白,如果我坦白……
天正是微雨時,我穿着一身素白旗袍跪在他的墳前。他的墳前又長高了許多野草,無人來清理。我撐着油紙傘,跪着将他墳前的野草拔掉,嘴中輕聲呢喃:“我來看你了。對不起,我晚來這麽久。你為什麽不說呢?如果你說了,我可能就不那麽倔強了。我會告訴你,其實我也很喜歡你。一個,是抛妻棄子的男人,一個,是對你無微不至的男人。我為什麽不會喜歡上你呢?孩子懷上被你知道的時候,我其實想了很多,那樣一個男人的孩子沒了也罷,我以後和你好好過日子吧。我跌下樓梯的時候,我想……這個孩子一定不能沒了……那是我和我最愛的男人唯一的孩子!我——我很貪心吧。我既想留着孩子,又想和你好好過日子。”我頹廢地坐在泥土地上,眼淚就那麽落了下來,“我……我那麽壞……你那麽好……我甚至——甚至在你死的時候,我都沒對你說過一句好話!因為我知道你殺了我的孩子後,我惡毒地想着,你要不得好死!你要不得好死!我——可是你真的要死的時候,我又後悔的要命,我拼命地在菩薩面前磕頭,求菩薩保佑你。你的病很嚴重,我想讓你的病治好。我找到了城外有名的巫醫,她說,把我的血在午時熬制成藥喂你喝下去你的病就能好。可是你偏偏撐不下去了,在午時叫我過去,說想要見我一面……我心急啊,想着……我快點回去,把我的血熬成藥,你喝了就沒事了!我心急啊;可是我又想見你一面,萬一你真的不行了怎麽辦?那我豈不是就要見不到你了?我心急啊,我心急啊……所以我就對你……我心急啊——”
他的墳沒有給我任何回答。
可是我也自知,這些心急只不過是我自欺欺人,再多的心急都不過是蒼白無力的掩飾。我終究……還是對他惡言相向,沒有一絲溫柔。
天空的雨忽然大了起來,我深深地看了他的墳墓一眼,“你成功了,我特別愛你了。得知你去世的時候,我簡直痛苦的要命……然後我就知道,你成功了。”如果我能早些記起跌下樓梯時的瞬間,那我和他有着婚姻束縛的那三年,便是我最幸福的三年;不過就算我忘了也無事,我依然幸福,因為那三年,他給了我從未有過的,被呵護的感覺。我費力地站起身來,蹲的久了,腳有些麻,但還是一瘸一拐地離開了墓地。
我恍恍惚惚地想,這個地方,我大概是永遠也不會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