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話要問她？問什麽？
衛珈一頭霧水，然而赫沉說完就徑直上了三樓, 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處, 沒有給她追問的機會。
沒辦法，她只能按捺住忐忑與疑惑往樓上走。
這是她第一次踏足三樓, 這一整層樓都屬于別墅中赫沉的私人區域，除了喬易，平時只有Ash會在固定的時間段上來打掃。
衛珈朝離樓梯口不遠的、虛掩着的那扇門走去，但是走到門口時又忍不住停下了。
頓了頓, 她伸手敲了三下。
“進。”書房裏的人嗓音低沉。
她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赫沉正背對着書房門口, 垂眸盯着懸浮屏不知在想什麽。衛珈往屏幕上看了一眼, 發現正是她白天訓練的場景。
早在白天她看見監視器的時候就猜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果, 因此也沒覺得詫異, 反正也沒做什麽虧心事，訓練過程而已, 看就看吧。
聽到她踏進門的腳步聲，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翻轉，蓋在投映器上，屏幕倏的消失無蹤。緊接着, 他側身擡眸看了過來。
“今天訓練的怎麽樣？”
只是為了問這個？
她點點頭：“還行。”也不知道該說好還是不好，所以幹脆找了個模棱兩可的詞。
他目光不動：“喬易給你安排的教員如何？”
朗崎？“…他很……認真負責。”
“沒了？”赫沉眼神淡漠。
衛珈莫名其妙：“沒了。”
話音落後他沒再說話, 而是站在原地一言不發地盯着她，背對着頭頂光線顯得目光有些晦暗。衛珈一開始還坦坦蕩蕩跟他對視，到後面也有些退縮了，先一步別開了眼。
“沒別的事了？”她看着他身後的桌角, “沒有的話我就——”
“我沒有親自訓練你，你好像很高興？”
衛珈話被打斷時愣了愣，不過她當然沒傻到說實話：“誰訓練我有什麽區別嗎？”
沒區別？赫沉心裏的不悅又擴大一分，那個朗崎只是個上尉，而她竟然覺得他們沒有任何區別？
那種獨占欲如影随形，他有意想要克服它，于是沉聲道：“你可以走了。”
門口的人聞言沒有半點遲疑，直接快步離開了，還不忘幫他把書房門關上。
“咔嗒”一聲，門合上的輕響。
赫沉皺着眉解開最上面一顆扣子，然而心裏的不痛快卻沒有絲毫緩解。
獨占欲可能在面對千萬種事物上産生，就人類來說——幼兒時期渴望霸占母親所有的注意力與懷抱，兒童時期像領主一樣看守自己小卧室裏的玩具，然後長大以後，他們渴望獨占戀人。
仿生人并不同，可他們也會對權力、地位與金錢等等産生占有的欲/望。
赫沉很清楚他對衛珈的獨占欲與權力地位無關，他相信自己在這種感覺上的判斷、與判斷其他人的情緒時一樣準确。
當一個生命體有足夠的智慧，那就能夠察覺到自身的異常。創造他的人給了他這樣的能力，所以他察覺了。
或許正因為她足夠特別，因為他對她有了區別于其他人的欲/望與興趣，所以随之而來的就是他的獨占欲。
赫沉覺得自己分析得足夠清楚。
當然，也能夠克制。
研究所頂層的檢測室裏一片安靜，只有各種儀器有條不紊地運轉，然後按部就班地采集着各項數據。
路定神色平靜地看着面前的懸浮屏，過了會他擡眸淡淡提醒：“會長，數據已經全部采集完畢了。”
葛恩聞言從透明的牆面後走了出來，一旁的弋蒙上前将衣服遞過去。
“研究進行的怎麽樣？”他忽然微微一笑，出聲問。
路定回答：“投入了很多時間精力，但是工作量并不小，并不是短期內能解決的，再心急也只能慢慢等。”
兩個人一番對話心照不宣，表面上好像在讨論破譯密碼的事，然而實際上這卻只是個幌子。畢竟觀測室并不只是路定有進出的權限，不排除會有人在裏面的設備上動什麽手腳達到竊聽的目的。
兩人說話時都平靜且隐晦。
“也對，畢竟現在幾乎全部希望都壓在衛城女兒手上，她那邊的進度還一直被保密。”葛恩穿戴整齊，語氣不鹹不淡，接着話鋒一轉，“不過我希望路教授依舊能竭盡全力盡快研究成功，不要讓我等太久。”
路定關閉各種儀器，将數據傳送到自己的光腦中備份，做完這一切才擡起頭：“會長有沒有想過，即便這個研究成功了也沒辦法推行呢？”
赫沉本身的手段就已經不容小觑，更何況他周圍的人都沒有二心，非常忠誠，這樣的情況下想用這個程序做到什麽……
難如登天。
葛恩微微斂了笑意，最後嗤了一聲：“只要能夠成功，就總有成功推行的一天。”
只要能拿到這個程序，他當然會千方百計且不計代價地去達到自己的目的。
路定笑了笑，沒說什麽，只是垂眼的時候掙紮在他眼底一閃而過。片刻後，他深吸一口氣道：“檢測數據我已經發送給您，一切正常，您的身體非常‘健康’。”
“辛苦了，路教授。”意味深長地說完，葛恩轉身離開觀測室。
直到坐進車裏時，他才垂眸點開手腕上的通訊器，光屏浮現，右下角接收到的文件點開後的确是一份身體數據的檢測報告。
他不動聲色将頁面滑到最底端。
那裏多了一條附加信息。
【她不僅是破譯密碼的關鍵與希望，也是你實現目的的關鍵與希望。】
葛恩盯着這句話看了半晌，驀地笑了出來。
他擡手，将附加信息銷毀。
“接下來測試格鬥術水平，這也是考核內容之一。”
衛珈早在之前喬易介紹的時候就知道這一點，不過……想到上次近身格鬥輸給赫沉的經歷，讓她剛才再一次測試射擊水平時拿到85.79%這個成績的一點點喜悅蕩然無存。
前幾天她體能訓練結束後試着射擊的那一次大失水準，因此這一次“一雪前恥”後忍不住隐隐有些雀躍，更不用說朗崎評價她“很不錯，訓練之後還可以再次提高”。
朗崎目光無意中落在衛珈臉上，發現她眉眼裏隐帶亮色，莫名比平時更加引人注目。
他正要移開眼，卻又發覺她聽見自己的話以後神色忽然僵了僵。
“怎麽了？”他問。
“沒什麽。”衛珈搖搖頭，然後有些遲疑地問，“怎麽測試？”
朗崎笑了笑：“當然是我來當你的對手。”
衛珈有點忐忑，但是更多的是一種微妙的好勝欲。她知道朗崎各方面的水平肯定也不低，但是上一次輸給赫沉之後再遇到這樣的機會，她忍不住想試一試能不能贏。
如果對手不是赫沉，贏的把握會不會大一些？
她看着面前的人點了點頭。
……
空曠的格鬥場地中央，男人正牢牢地将女人的手反剪在背後。
然而只僵持了兩秒，朗崎就放開了手。他退後兩步：“你輸了。”
衛珈心裏劃過一絲沮喪，她活動幾下微微有些疼痛的手臂，在心裏嘆了嘆氣。
“很疼？”朗崎注意到她的動作，“抱歉，我一時沒有控制好力道。”
衛珈沒想到他會道歉，畢竟交手時這種情況太正常，而且她也沒受到什麽實質性的傷害，雙手被反剪在身後當然會有痛感，對方已經非常點到為止了：“沒關系，不是很疼，休息一下就沒事了。”
看見她手臂活動确實沒什麽異樣後朗崎才評價：“其實你不必覺得沮喪，你是因為太久沒能得到練習所以有些生疏，整體水平不錯。如果你遇到的是其他C級代碼的仿生人，或者是D級，會有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七十獲勝的可能。”
仿生人根據藍色、灰色、綠色、紅棕色四種眼睛的顏色，分別劃分為A、B、C、D四個等級，因為這四個等級的仿生人體內，各使用的是這四種等級的代碼。
衛珈一愣，有些驚訝。
一是驚訝朗崎僅僅根據剛才近身格鬥的表現就計算出了她與其他人對抗獲勝的概率，二是驚訝于他竟然說了這麽一番話。
算是……安慰？
“謝謝。”她笑了笑，欲言又止。
朗崎見狀問道：“你想說什麽？可以直接告訴我。”
“我是想說……”衛珈頓了頓才繼續，“感覺你和其他仿生人……不太一樣。”
說完她擡眼去看他臉上的表情。
出乎意料地，朗崎看上去好像有點不解：“為什麽？”
“大多數仿生人對人類、就像大多數人類對仿生人一樣，都有些敵意，但是我卻沒在你身上感覺到，甚至比起其他人來說算得上很友善。我之前接觸過的士兵，他們都認為人類弱小沒用，從不會肯定，更不用說贊揚了。”
說着衛珈笑了笑：“還是說，你是因為被喬易叮囑過才特別照顧？”
“你說的是這個。”朗崎眉眼間露出一抹恍然，他神色淡然，“或許因為我和他們的經歷不同。我并不是議事會成立後才從研究所誕生的，也沒有遭受過人類過分的對待。我從前是一個人類家庭的保镖，他們對我很好。”
衛珈不想去深究在仿生人發動戰争後那家人的下場如何，朗崎又是以怎樣的心态跟他們站在了對立面，畢竟“沒有遭受過人類過分的對待”這一句已經算溫柔的說辭。
她作為人類，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倒是能明白喬易讓朗崎當自己教員的用意了，對待人類的态度已經成為他既定的意識。
衛珈恍然回一句“原來是這樣”，接着笑了笑：“你前面說的百分之三十到百分之七十的勝率真的不适用于對手是你的情況？”
朗崎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恐怕是的。”
“那我們再試一次？”
通身漆黑的鋼筆在白色紙張末尾簽下兩個有力的字，筆尖與紙面摩擦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簽署完後，修長白皙的手将文件對準光屏掃描區域，緊接着屏幕上顯示“錄入成功”。
赫沉看着文件傳送頁面，淡淡道：“穆雷。”
懸浮屏立刻切入通話頁面。
“指揮官。”
“新區開發同意書我已經簽署并發給了議事會，過不了兩天他們就會公布出去。葛恩演講剛結束不久，這個節點很有可能會出事。你盯緊那邊的動向。”
穆雷神色嚴肅：“好的，我明白。”
“還有，三區和五區離新區最近，這兩個區你派人重點注意。”赫沉若有所思，“武器能流通到十三區，這些人類大概還有同夥，新區擴建在即，剩下的人肯定會趁此機會動手。”
“是。”穆雷應下，這一次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通訊界面關閉後，赫沉保持着原本的姿勢坐了一會，然後忽然伸手劃開監控畫面。
畫面中，朗崎伸手迎上衛珈揮出去的一拳然後順勢一帶，即将将人給扣住的時候，纖細的女人靈活側身，貼近他縮小對方有效攻擊範圍，最後就勢逃脫。
她退後兩步，沒有說什麽，但是笑了笑。
那個笑昭示着她此刻那種有些得意愉快的心情。
跟面對他的時候完全不同。
赫沉頓時臉色一冷。
他驀地站起身，取下挂在一邊制服外套穿得一絲不茍。最後踏出政務廳內間對上喬易視線時面無表情地問：“一會還有什麽事要處理？”
“一個小時後有一通視頻會議，然後——”
“你去開車。”
喬易一怔：“您要去哪裏？”
“訓練場。”
“可是接衛小姐的人剛走。”
赫沉沒看他，徑直往前走：“聯系他，讓他回來。”
……
“可以了，”解釋完個別技巧，站在懸浮屏一側的朗崎颔首，“開槍。”
衛珈瞄準着靶心，然後利落扣動扳機。
槍響後，她迫不及待看向右前方的屏幕，上面清晰顯示着幾個數字：83.52%。
準确度不增反降。
衛珈心裏嘆了一聲，但是卻很清楚這是正常情況。方法有所調整需要一個适應期，并不是方法提升的同時立刻就能得到進步。而且水平本來就會上下波動。
她身後的朗崎見狀，以為她是有些沮喪了，正要開口說什麽，雙耳卻敏銳捕捉到身後的動靜。
他倏的轉過身，看清來人後愣了愣，末了行了個軍禮：“指揮官。”
正巧他開口之前衛珈笑着轉過身，這三個字頓時讓她臉上的笑容一僵，動作也頓住了。
赫沉将她臉上的神色變化盡收眼底。
他看向朗崎：“今天到此為止，你可以走了。”
“是。”朗崎應聲之後就頭也不回地準備離開。
衛珈想起手裏還拿着他的槍，立刻上前一步，剛要開口把人叫住，沒想到赫沉比她更快。
手裏的槍被上前的男人一把拿走。
“槍拿走。”赫沉将東西随意抛了出去，朗崎伸手從空中将黑色的、冷冰冰的物體握住，然後放回槍套裏。
很快訓練場裏只剩她跟赫沉兩個人。
“練槍？”他目光掠過遠處的射擊靶。
衛珈“嗯”了一聲，心裏有些奇怪他為什麽今天忽然過來，這是要……親自指導她？
赫沉随手抽出別在身側的槍，遞過去的同時垂眸看着她：“試一次。”
她默默接過，然後走了幾步站在射擊位上。不知道為什麽，被他這麽盯着忍不住有些緊張，這是跟朗崎監督她訓練時完全不同的感覺。
衛珈腦海裏回想着剛才聽朗崎講解過的一些要點，然後擺出射擊的預備姿勢。
她全神貫注地盯着射擊靶。
正要扣動扳機時，忽然有人貼近她後背，然後伸手攥住她的手腕。衛珈吓了一跳，手上松了力氣。
“手腕放松。”
四個字，因為他刻意俯首而毫無阻礙地落入她耳中，說話時的吐息落在耳尖，衛珈耳朵騰起一陣又癢又麻的觸感。
她抿着唇角，不自在道：“你……別靠這麽近。”
“專心。”身後的男人淡淡道。
衛珈被這兩個字一噎，閉嘴不說話了。
赫沉手隔着薄薄一層衣衫觸碰着她的肌膚，手上用了力氣調整她手臂的弧度。女人纖細的後背正若有似無地貼着他，就像被他環抱在懷中。
親密無間。
就應該是這樣。
他目光不動地盯着她手中的槍，唇角卻忽然勾了勾。
這才對，她就應該只屬于他。
“開槍。”
衛珈深吸了一口氣，沒動：“你這樣，影響我集中注意力。”
朗崎指導動作更多是口頭上的，偶爾動手調整也是隔着距離點到為止。想到這她又忍不住比較起兩次近身格鬥的情景，跟朗崎交手就簡簡單單的，腦海裏只想着怎麽才能化解對方下一次出手，而不是……
而不是像赫沉那樣，總覺得動作暧昧且壓迫感十足。
……怎麽想到這來了，衛珈心裏覺得古怪，趕緊出聲：“你退一點。”
赫沉退後兩步，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
她不自覺地又要回到他糾正之前的動作上去，就是朗崎教她的那種。
“角度錯了。”他挑眉。
衛珈皺眉，開口：“可是——”
赫沉擡眸：“不相信？”
她只好将四肢調整到剛才他調整的角度，然後克服着不适應再度瞄準靶心，最後遲疑着扣動扳機。
69.63%。
衛珈看着屏幕上的數字一愣，接着轉過身忽地笑了：“指揮官，我第一次用朗崎教給我的方法時也沒有打出過這麽低的準确率。”
“是嗎？”他似笑非笑，眼底藏着幾分不易察覺的惱怒。說着上前拿過她手裏的槍，站在她旁邊，從站定到擡手只有短短幾秒，衛珈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耳邊響起一聲槍響。
她目光掠過射擊靶又匆匆落在屏幕上。
100%。
正中靶心。
衛珈抿了抿唇間，眼神有些複雜。
他甚至沒有站在最佳射擊位上，射擊時的姿勢跟他剛才教她的分毫不差……
這說明這個動作本身沒有問題，只是她第一次使用不适應，就像她第一次用朗崎教給她的方法時一樣。
或許是因為赫沉的方法太另辟蹊徑，跟她以前接觸到并習慣的相差太大，所以會大失水準。
更何況，她剛才開槍前遲疑了。
遲疑、懷疑和不信任是射擊的天敵。
她盯着懸浮屏的短短兩秒，這些念頭一齊飛速浮現。
忽然下巴上一涼，接着臉被迫向他轉了過去。他扣住她下颌的那只手裏還握着那把槍，此刻槍握柄正抵着她下颌一側。
赫沉面無表情，但是衛珈看得出他波瀾不變的面色下暗藏的怒意。
“我……”她有些尴尬，剛才說話确實沖動了——
“你喜歡他？”
四個字讓衛珈猝不及防。
她愕然：“誰？”
“朗崎。”面前那雙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衛珈又莫名又詫異，朗崎？！她怎麽可能——赫沉為什麽問這麽奇怪的問題？！
然而在她怔愣的片刻，赫沉卻想起在監控畫面裏看到的情形。她對他釋放的善意，還有面對朗崎時的輕松，跟她平時面對自己的時候截然不同。
還有剛才，她寧願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
獨占欲從四面八方湧上，理智一點一點被消融。
赫沉垂眸，幽深的目光落在眼前嫣紅的嘴唇上，然後俯首湊近了，挺直的鼻梁觸碰到她臉頰上溫軟細膩的肌膚。
衛珈僵在原地。
面前高大的男人低下頭，湊在她唇邊的那一刻，薄唇裏溢出一分隐隐炙熱的、失控的喘息，最後扣住她下颌的手一緊，接着往上一擡。
男人徹底低下頭吻下來之前，有一瞬間擡眸，瞥向她。
——眼角眉峰都刻滿幾近陰沉的壓迫與侵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