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六在等。
子時早過了,一天之中最涼爽的時候,蛐蛐的叫聲漸漸微弱,直至悄無聲息,等的人回來了。
葉召遠下馬,還有一段長路往裏延伸,可他更願意與朋友步行:“算得夠準!”
“沒什麽,一直等。”
動身的時候沒通知總壇,葉召遠以為他胡猜的,誰知冒出這麽一句。端詳片刻,咧嘴一笑,往他肩上一通拍打:“完事啦,至于麽。”
石小六終于露出一點笑意。
他跑得快,何碩從來被甩在後頭。一年沒回家,稱得上歸心似箭,真歸了也就踏實了。
星夜兼程,累過頭也就不累。他讓石小六備酒,叫上那幾個家夥,喝醉正好一覺到天亮。
石小六站住,那幾個名字讓他渾身一震,遲疑和惘然并現:“沒了。”
“不在啊。”葉召遠随之停步,也遲疑着:“那下次。”
“都沒了。”
他不遲鈍,不過一時沒轉過彎來,看着朋友的表情還有什麽不明白:“怎麽會沒了……怎麽沒的……都沒了?”
陸陸續續沒的,石小六說。蔔先生那邊一出事,他所有的事務被人接管,手下被劃分到七金堂,包括自己。七金堂最近傷亡慘重,這些人不過塞了牙縫。
最後變成了長久的沉默。
年長者的沉默源于感慨,年輕人的沉默大多因為迷茫。
“那你就這麽……”這麽坐以待斃,這麽眼睜睜地看,這麽聽話這麽任憑擺弄,想到這麽擺弄的不是別人正是門主,後邊的話也就咽了下去:“太憋屈。”
石小六冷笑,氣質如斯明朗的人,平時不說話時都像帶笑,冰冷的輕蔑出現在臉上,像換了張臉甚至換了個人:“更憋氣的也有,你這幾年在外頭,什麽都不知道。”
雖然一見面就發現不對勁,還是突然發現朋友變得陌生。不是犯錯之後的恐懼,不是舊友慘死的傷懷,而是失望。
一個沒了希望,又不敢露出彷徨的人,沒了怨恨的力氣,有的只是失望和因失望而生的麻木。
從小住到大的房間燈火通明。
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意料之內永遠恭候大駕的小禪帶着永遠不變的笑容,還有溫柔,還有多情,以及體貼入微。
大到做羹湯,小到洗澡水,無不滿懷熱情預備妥當,無論是否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
葉召遠看着澡盆,又看澡盆旁邊的人,再看澡盆,最後像是對着洗澡水說:“出去。”
“我得伺候……”
“想讓我走麽,立刻?”
小禪像被燙了一下,不是因為這份冷淡,作為一個永遠被拒絕的女人,她早已習以為常,乖乖出去只是不想少主剛一回來就玩失蹤。
尴尬仍在繼續,洗完澡的葉召遠并未獲得解脫。和這間屋子一樣,從小睡到大的床榻雖還是他的,上面卻多了一個小禪。
“看來真想趕我走。”幾乎調頭就走。
“不是,你明明知道。”她坐了起來,被子劃到胸前,露出光滑的肩:“……就只會欺負我。”
“一年沒見,你倒別來無恙。”
“……就是欺負我了。”
他索性閉嘴,再說下去很容易變成調情。
這個百依百順到讓人手足無措,貌美如花千嬌百媚,被視若無睹不生氣,被改成小纏這麽個缺德名字也不生氣,不是童養媳但與童養媳無異的女人。此時甚至不敢回頭,薄薄的錦被之下一定根絲未挂,她的慣用伎倆,除了躲閃別無他法。
“這話從小說到大,說的我都不想說了。”一面說着不想,一面對地上的影子盡量耐心地:“我不需要你的服侍,不需要你做不情願的事。門主對你恩重如山,他讓你伺候我,你就伺候我?報恩沒錯,忠心也沒錯……”
“門主的大恩大德,我今生無以為報。”這次是她憤然打斷:“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情願。”。
“你要知道,一個人只有在真心喜歡另一個人的時候,才能稱得上情願。”
“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
他霍然轉身,正視着她:“十六歲不是小孩子,但不等于不會後悔。”
也是作孽,自己家待不下去,只好蹭進別人家。何碩還沒睡,端坐案前,手不釋卷溫文爾雅的樣子令人不忍打擾。
他偏要打擾,而且很不客氣。
看着被師弟霸占的床,碩哥顯得淡定:“又被趕出來啦。”
“我們聊聊人生吧。”
好呀,這個拿手,從哪裏開始呢:“小纏到底哪裏不好?”
葉召遠就絕望了,還能不能有個清淨。
“人家還奇怪你這層窗戶紙怎麽比鐵還硬,愣戳不破。”
哪裏都好,可他怎麽覺得,跟她在一起就等于被監視了?他知道這麽一說,會被立即反問你有什麽好監視的,然後連一個冠冕堂皇的拒絕理由也失去。
他今年二十歲,情窦未開,沒那麽多風花雪月的綿長心思,但不妨礙瞧得清楚,小纏不是因為喜歡才投懷送抱,那麽他也不能因為怕被說傻而來者不拒,雖然有個說法叫作不玩白不玩。有些東西可以玩弄,有些不能。
榆木腦袋碰上鐵石心腸,也是前生欠下的債,今生是福是禍就不得而知了。何碩浮想聯翩,挑燈夜讀的興致終被攪和。
床被霸占得死死的,他一腳飛了過去,馬上奪回半邊。
“有時真不知道你是太不為別人考慮,還是太為別人考慮。”感慨萬千地躺了上去,自顧自道:“你有本事永遠不要長大,眼裏永遠不容沙子,也不容虛情假意。”
小葉沒說話,他已入夢。
該說的沒說,還想問他有沒有覺得石小六有點怪,且自打回來心裏總是一陣陣發毛,總覺山雨欲來。
有些預感寧願不曾應驗,因為通常也叫烏鴉嘴。
門主急召。
半路碰見石老六,老家夥走得飛快,臉色越發陰沉。沒人喜歡靠蜈蚣太近,點頭示意正要走開,石老六突然開口:“小六是你朋友。”
葉召遠站住,沒指名道姓但這話只可能是對他說。他也是小六的朋友,唯一一個,或因人們認定老蜈蚣的兒子就是小蜈蚣,沒人喜歡靠近那玩意。
“昨晚韓老四親自抓人。”
他愣了一下:“只要沒做不該做的。”
“沒做。”石老六頓了頓:“就用不着求你了。”
說話間到了地方,石老六率先進門,他又變回了老蜈蚣,只是看上去有點佝偻,走起路來有點打晃。
何碩站定,葉召遠站定,石老六坐在長老席上,一切重要和不重要的人都到齊了。
葉從容接着道:“七月十六,八月初一。”
石小六跪在當中,此時垂目不語,甚至沒發現老爹來了。
何碩突然想起蔔先生事發恰是八月初一,那麽第一個日子是什麽呢。事發之時石小六當機立斷,并向葉召遠求援,所以他看向葉召遠,後者也是一臉茫然。
石老六起身,走得很慢,緩緩繞到兒子身後,然後一腳把人踹地上。
“爹……”石小六回頭,鼻血糊了一臉,不是不狼狽,更多的是委屈:“我也不想這樣。”
又是一腳,這下徹底沒聲。
石老六與兒子并肩而跪,他這身份其實很久沒行此大禮:“犬子失察,先是鑄下大錯,而後隐瞞不報頓失先機,同我這老不死的一樣罪該萬死!”
“孩子糊塗,好在有咱們幾個老不死的。”葉從容示意何碩扶起他來:“糊塗孩子不止你家一個,教出糊塗孩子,我也百死莫屬。”
葉召遠死死盯着石小六,渾身僵硬。
太過信賴一個人,往往也會成為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人。他信任小石,信到從未查他的賬,也信了他的八月初一。義父說的沒錯,他不輕信,一旦深信必定不疑,致命缺點無疑也要了很多人的命。
所以廢話少說,同責。
“聰明人不等于只做聰明事,難得愚笨一回算不上錯。”
“錯就是錯。”幫不上忙陪着一起死也算舒坦,葉召遠沒有跪,不是不知錯,只是覺得多餘:“沒什麽好說的。”
葉從容也就不說了。
按門規是杖責,再不求情就晚了,何碩上前一步,又被不知什麽人拉了回來。定睛一看是石老六,這家夥自己兒子還泥菩薩過江,倒關心起別人來啦?
“沒用。”
“不試怎麽知道。”
“你多大臉,我多大臉,臉面舍盡可曾頂用?不求還好,求了更壞。信我一次,一來我不賭犬子的命,二來不賭犬子朋友的命。”石老六坐下了,顯得平靜:“轉告召遠,我與犬子各欠一命,來日方長。”
門主自然不會要了義子的命,石老六也就能保住兒子的命。
他無意評價葉召遠賭上自己的命是否值得,聰明和愚蠢不過一念之間。這種坑死朋友的事都做了,還談什麽來日方長。聰明如小葉,此舉無非是變相的絕交,從此恩斷義絕兩不相欠。愚蠢如小葉,賭的不但是自己的命,也是門主的縱容。
希望這縱容多多少少剩下一點,夠那闖禍精下次用。
杖責之聲,聲聲入耳。石老六比任何人都淡定,兒子那兩條腿他已做好不要的準備了。何碩很不淡定,他又要上前。
突然安靜,行刑的人進來報告:“暈了。”
葉從容面無表情:“打完。”
于是繼續。
“葉召遠于赤松坪重創馬老三有功,又在鄱湖成功制止與李家的沖突。”一個沒拉住,何碩又去找死了,而且找得很成功:“懇請師父從輕發落。”
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徒勞,石老六幾乎能猜到門主的反應。
更令他錯愕不已的是葉從容居然走了,臨走揮了揮手。何碩如獲至寶,箭一般沖出去,擊打之聲終于停下。
“老石吶,論心腸還是你硬。”葉從容帶着苦笑離開。
石老六僵坐當場,半晌才從嘴裏蹦出一個“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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