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像身不由己似的,知道不應該就不要做啊。”
如果真有掰着指頭數數那樣簡單就好了,他艱難地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想好好說話就乖乖躺着,別嬉皮笑臉的。”
“嘿嘿,難不成這身子不是你的,根本不受你的控制?”她偏做了個意味深長的鬼臉。
“不然你以為……”說着就愣了,一個啼笑皆非的真相浮出水面,讓你不敢相信又必須相信,讓你知道自己會忍不住哈哈大笑,這笑一定會傷害到某些純潔人士,仍然不受控制地笑出聲來。
很久沒有這樣肆意玩鬧,這一折騰還真倦了,也就老老實實地靜卧。
“以為什麽。”她莫名其妙:“我怎麽覺得你別有用心呢。”
什麽叫別有用心,他一手支起身子,一手迅雷不及掩耳地捏住她的下巴,手指順勢往鼻尖一刮,伴随一聲邪惡的口哨,這就叫別有用心。
她剛要發火,卻見他什麽也沒發生一樣躺了回去,枕着胳膊閉目養神,很快呼吸均勻進入夢鄉。
古人雲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人在最清醒的時候才悟出自己經歷的不過是一場大夢。後一句很有無一幸免的意思,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
傻瓜自以為清醒,因早已看穿一切而沾沾自喜。
這樣美好的早晨,加上一夜安眠,導致他的頭腦出奇清醒,不免滋生看穿一切的竊喜。很快想起後話來,端詳餘兆恬靜的面容,暗自搖頭,告訴自己不要沾沾自喜。
這女人遠比想象複雜,所見不過是一種虛幻。
“告訴我,我越來越美了。”
“你越來越美了。”
她噗嗤一聲,睜開眼睛:“厚顏無恥。我厚顏,你無恥。”
孤男寡女同床共枕,确實稱不上有恥,他笑了笑,算是接受這項殊榮。
“想什麽呢。”
不過是看不夠而已,且真的很耐看,他翻身坐起:“現在才知道,最快活的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晨起即見心愛之人的睡顏。”
“那你野心沒我大。”她不懷好意地斜眖一眼:“我認為最快活的是每個被心愛之人吻醒的清晨。”
他面色驟地一紅,她已經穿上了鞋,若無其事地跑開。
已經開始燥熱。
猶如爐中燃起的頭一束焰光,不過辰時,漫步大街已然見汗。餘兆懵懵懂懂地跟在李仲身後,手被拉得酸痛,對方卻沒停下的意思。
說好從頭到腳,那就一樣不少,一件一件購置,不消一會,原本空空如也的兩只手變得琳琅滿目豐富多彩。
“不是早上出發嗎?那麽多人,等太久不好。”
“等着。”
“太多,穿得完嗎?”
進了一家鞋店,大手一揮,夥計忙着打包,此時他終于回望一眼,順便擠眼:“說好從頭到腳,必須齊全。”
從未如此張揚,一路被路人側目,被顧客夥計注目,她恨不能把臉擋上。各色穿戴之物,一天一身都不重樣,從首飾衣裳再到鞋子,從上到下從裏到外,真正煥然一新,不,煥然幾新:“這讓我以後怎麽擡起頭來做人……”
他立即擺出語重心長的樣子,不是為你,是為李家的臉面,咱們李家出去的人不能破破爛爛,甚至不能平平常常。
又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在耳邊說:“從頭到腳是真的,我倒想從裏到外來着,你也不答應不是。”
這次輪到她兩耳飛紅。
“好久沒為你花錢了。”他籲了一口長氣,實話實說。
不曾擁有就不會患得患失,或許一個慷慨付出,一個欣然接受,才能撫平心中一點焦慮。
他拉過她的手,幾乎同時被甩開。她也愣了,甚至沒工夫想這是他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親昵,松開只是下意識的反應。
本還後悔昨晚做了君子,此刻此刻,倒真慶幸沒有唐突佳人,否則佳人一旦翻起臉來毫不客氣,不是母老虎勝似母老虎。正自恍神,一只手從後至前伸了進來,穿過胳膊,也握住了胳膊。
這是她第一次光天化日之下的親昵,帶着些許歉意與讨好。
挽手在她所有出其不意的舉動中不算稀奇,這感動來得莫名其妙,自己都吓着了。兩個人就這麽步調不一致地走了一段,好不容易調整一致,也走到長街的盡頭。
“這條巷子,就是這條,叫魚羊巷。”他指點一條不起眼的小弄:“當地人叫它鮮,到此一游叫做嘗鮮。”
煙花柳巷,聲色犬馬之所在,經過一夜喧嚣現已寂靜。
她很配合地笑了笑,也很配合地審視:“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那幫小子說的,我沒來過,心裏有鬼就不會提了。”
“誰知是不是賊喊捉賊。”
“天地良心,我固然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卻也斷不至此,否則昨晚跟那幫小子出來嘗鮮,好過面對山珍海味餓着肚子。”
她撇了撇嘴,不以為然。受了多大的恩惠欠了多大的恩情似的,不過是個什麽也沒發生的夜晚而已。
是他自己說要堂堂正正,不做讓她覺得委屈的事。
現在倒比誰都委屈,又像受了多大的欺負,她扭過臉:“真搞不懂你們男人,天經地義的事到了你們這兒,都變得彌足珍貴。”
啞然失笑,他作勢要揉腦袋,被她靈巧地躲開。
分別在即的兩人,有意無意用膩歪掩飾傷感。欲哭不哭的時候不能憋住,這一忍眼圈分外的紅,直到餘兆跺了跺腳:“又不是生離死別。”
李仲也幹笑:“多大事啊。”
但是确實不能耽擱,總不能等到吃午飯。
這時一個不算熟悉的身影撲将過來,不算熟悉也絕不陌生,至少對于餘兆來說,淩虛道人是僅次于淩大實的麻煩角色。
“賤人,為何這般陰魂不散!”老頭暴喝一聲,正氣凜然:“你究竟何時放過我那苦命的侄兒!”
若非清楚那侄兒什麽貨色,真要羞愧難當蒙頭自省。她一百個不樂意地翻了白眼,不僅不樂意搭理,也懶得好奇那侄兒又捅什麽婁子,使老道認定是自己所為。
街尾是縣衙,他像剛從裏面出來,難道老天開眼終于惡有惡報。
“大實只是個孩子,何以這等心胸狹隘,一定置他于死地,這比直接殺了他還……”淩虛說不下去了,他老淚縱橫。
雖是喜聞樂見,也不能搶了別人的功勞,正要分辨幾句,只覺手腕被人牢牢抓住,李仲挺身上前。看他波瀾不驚意料之中的神色,也就猜個□□分,只是心中納罕,淩大實何時得罪過李二爺?
“罪證是我舉報,将他繩之以法的是朝廷,我就在這,朝廷法度也在這,歡迎報仇雪恨。”李二爺壓根沒給正眼,目光直接越了過去。
餘兆被他拉走,拉出好遠,淩虛的咒罵聲不絕于耳。
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而可恨之人絕不可憐,她從未同情過大奸大惡之徒,也不想傾聽混蛋背後的故事。好人會變壞,壞人會變好嗎?她不知道。
只知壞人就該去他該去的地方,為做過的壞事付出代價。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淩虛仍在叫嚣,現在的他除了叫嚣別無他法,那都是不敢惹的人不敢報的仇。餘兆忍無可忍,驟然回身:“你難道至今不知是你殺了自己的侄子嗎?”
“別跟他廢話。”李仲攬過她的肩,加快腳步,仿佛避開一灘穢物:“是非不分最要不得。”
淩大實那種人,殺了都嫌髒手,他該是捏着鼻子忍着惡心替她出氣,想想也是不易。
“對不起。”她誠心地:“沒告訴你。”
“該殺的是他,為什麽怪你?”
“謝謝。”
“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真希望今後不要聽到這兩個字。可是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他無奈地:“你可以告訴長椿,連小夏也知道了,為什麽不跟我訴苦,難道我不還不如一個草包?”
因為始終相信沒人真正同情別人的苦難,換言之,牽挂你的人更加放心不下,不在意的倒不至于幸災樂禍,沒人那麽壞,他們只會默默記下,與自己現在或以後所倒的黴分析比對。至于不在意的人口中的安慰,一定比真正愛你的人更多更貼心,多半是你想聽到的所有好話。
苦難不能分享,好比飯只能親自吃,茅坑只能親自蹲。
她不過想要不在意的安慰,而不是在意的牽挂,如果你真的在意一個人,絕不想被這樣牽挂。
甚至是牽連,李仲已經被牽扯進來,惹上那麽一個小人。他不喜濫殺,講究冤有頭債有主,所以更添麻煩。
“這世上到底有沒有天生的惡人。”
“你相信有天生的好人嗎?”
“當然。”她十分肯定:“教化之功暫且不論,随處可見天性淳樸善良之人。”
“你相信有天生的好人,為什麽沒有天生的壞人?有一塵不染就有一片漆黑,與陰陽相對一個道理。”他也十分肯定:“我想大好人就是知道人活于世該做什麽,普通人無謂好壞,他們只知道不該做什麽。”
至于大惡人,誰管他們怎麽想呢,上有閻王中有判官下有小鬼,何須世人宣判,至于押送惡人去陰曹地府,那是黑白無常的活計,世人只需收起聖母光輝,別閃了黑白無常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