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總是水汽氤氲,無論什麽時節,各有各的潮法,連帶着書齋內濕氣甚重,此處書籍甚多,受了潮的紙味令人喘不過氣,喘過氣也總是不自覺地吸鼻子。
葉召遠想把這股氣味咳出去,看着比不時低聲咳嗽的何碩還別扭。
葉從容坐在太師椅上,翻着手邊的書卷,他是一個随時随地專注于手邊事務的人,很難被人打擾,天殘門內大概也沒人敢去打擾。
紛亂被關在了外面,這間別具一格的書房裏除了書,就是一通折騰又迅速平靜的葉召遠和永遠平靜如水的何碩。
“為什麽不速戰速決。”葉從容放下書,看着何碩。
“一時不慎。是我的錯,出了點意外。”
“因為傷上加傷。”葉召遠道:“上次死裏逃生,這次九死一生。馬老三是瘋狗,叫得響,牙也還在。”
葉從容仍沒理他。
又是一陣低咳,何碩啞聲道:“鄱湖一帶灘塗甚廣,無異于大海撈針,咱們又是南邊來的,地形不熟,我想另帶一隊人馬,與石老六呈合圍之勢,務必一舉拿下。”
葉召遠驚奇地望着他,把你不要命啦寫在臉上。
“這些年你們在外清理門戶,連年奔波,算來也有一年未見。受傷的事,若非我此次提前動身也被瞞了過去。你在想什麽,怕我知道招你回去,留下召遠一人,怕他疲于奔命?所以寧願自己疲于奔命。”葉從容淡淡地說着,眼神也是淡淡。
自己想什麽一向瞞不住師父,何況是傷,何碩也覺得自己班門弄斧,沒來由地有些頹然。
“我的左膀右臂一向這麽有力。召遠折不得,你就折得,有時真希望外面那些人像你一樣,認定的事流幹了血也會撲上去……那麽現在不會落到這步田地。倘若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沒有一個賬房先生和一本破冊子重要,我們還用千山萬水地來這個破地方,做這些破事?”
何碩先愕然,然後默然。
師父動氣看不出動氣,罵人也聽不出罵人,只有真的大動肝火才會溫和至此。
小葉曾說你這麽不愛惜自己,就算把蔔先生的人頭和賬本原原本本帶回去也是功不抵過,他只是笑了笑,說我不是為了功,自然也就沒什麽過。
“傷已經好了,不礙事……”他徒勞地辯解。
葉從容連他也不理了,再度拿起書卷,翻了幾頁。
塗老八的聲音從較遠的地方傳來,萬事俱備整裝待發。與其在這兒學乖,不如跟着打打殺殺,葉召遠的神思随之飄遠。
“懂事的太懂事,也就成了不懂事。不懂事的永遠不懂事。”訓完大的,葉從容喝一口茶,終于開始正眼看小的,即永遠不懂事的,讓他自己說錯在哪。
小葉看着老葉,很希望自己也有傷,當你覺得一個人可憐就無法對他怒目,何碩這麽逃過一劫,現在輪到他了,對他就沒必要那麽客氣了。
“事發之際十分突然,所有情況由全權負責接洽的小石轉述,他覺有異,但來不及查。”說着停頓一下,輕聲:“羊圈破了,自然先捉羊,再補牢。”
“羊呢。”
頓時無言以對,或者說很明顯,他木着臉:“師兄行動不便,不如我去協助石老六,添些勝算。”
“還有呢。”
這下不是無言以對,而是老老實實地:“不知道還有什麽錯。”
“捉羊還是補圈,都為時已晚。羊跑了,圈上一個補丁,從此有了破綻。圈可能是自己破了,也可以被人捅破。劍法有虛實,蠢材只想抵擋,一輩子想着這個,想通了便是武師。可造之材想什麽?”
“萬變不離其宗,所有招式皆由最淺顯一招演化而來,虛可變實,實可轉虛,全在一念之間,根本無跡可尋。”雖然彎轉得快,葉召遠仍是遲疑:“小石沒錯,如果是我,當時也只能這麽做。”
葉從容的表情是對答如流也不等于你是可造之材:“小石沒錯,那麽你呢?小石想他的,你沒想你的,你覺得他對,就要把自己變成他?光說不練,你最讨厭的那種人,所以不可能成為那種人。可你一直做事,确定一定對嗎?”
葉召遠不是不聰明,只是本能地不去懷疑,不用怎麽點撥當下心底通明。石小六有嫌疑,石老六一把年紀這麽賣力,只是恨子不成鋼,一路風塵地替兒子兜底?
但他可以保證,小石絕無二心,對于這個從十歲結交到二十歲的好友,堅信沒看走眼:“您的意思我懂,不一定是小石有鬼,一定是我想的太少。”
“我也信石老六,但信不等于閉上眼睛,可以不聽你聽到的,但要看你看到的,相信別人,更要相信事實,相信事實也就是相信自己。”葉從容臉上終于有了笑容,不像方才那般嚴峻。
何碩挪挪站僵硬了的腳踝,替小葉松了口氣。
葉從容又看向他,話鋒一轉:“李家總管何在。”
差點答李家總管自然在李家,何碩确定問的是自己,下意識地茫然四顧。
“何堂主不但傷了皮肉,還傷元氣,北堂堂主兼內務總管餘兆大駕光臨,我的愛徒毫不知情,比我這老家夥還吃驚。”葉從容有些揶揄,也有些無奈。
葉召遠一臉震驚,何碩回饋他一個更加震驚的眼神,二人不約而同地側目,相視卻無言。
這虧吃大發了,葉召遠的訝異轉為憤憤,我就說不要相信那個女人,現在好了,活脫脫兩個蠢貨,新鮮熱乎還冒煙呢。
何碩苦笑:“九木堂距李家最近,見過此人的皆已喪命,而此人資歷不算深厚,見過的人原也不多。”
石老六太陰,算起來只有他見過李家總管,發現之後不當面點破,直接繞過這裏的人,這一告密倒把所有人都賣了。
講義氣和表忠心,他永遠選擇後者,無時不刻不彰顯自己是門主的人。一條五毒俱全的老蜈蚣,似乎只有敬而遠之,還好兒子不是小蜈蚣。
葉召遠的不屑全寫臉上,一點也不介意被人窺破。
“李元要麽瘋了要麽傻了,把心腹送入虎口,是要奪食?”葉從容合上書,起身走了出去:“摸清虛實,看李家想幹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男女主暫時分別一下,不然怎麽給男配騰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