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說過,夏老先生最擅長聲東擊西,今天領教。”他忽而冷笑:“您不火速回去邀功,卻在這兒教訓晚輩。大哥還說您人如其名,永遠不會犯那找不着北的毛病。”
“我這司南無論怎麽轉,永遠向指大當家,大當家就是我的南。”老夏起身,端着寶貝茶壺出去了。
此處沒有大當家,這忠心表得浪費。他到底在等什麽,總不是等玉珠的孩子生下來再掐死吧。
搖椅咯吱咯吱的随時要散架,李仲終于懶得折騰它。少傾,門又開了,望着長長的人影,長長地嘆了口氣:“您磨刀去啦?”
來人不語,幾乎沒有腳步聲。
李仲霍地坐起來,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你一直在?”
“像你一樣。”李元确實剛到的樣子,打量周圍精致卻顯破敗的陳設,顯得很悠閑:“還真是個好地方,适合歸隐。”
沒這麽快的,除非神仙。
李元坐在老夏的位子上,很享受,很自得,心情比在李家的任何時候都好:“也适合養老,不如我就此留下,你回去替我把那操不完的心操完。”
這個他就不想回答,也不便答了。大哥今天看起來有點不一樣。
“這個地方你一定忘了。”
“……我來過?”
“你在這裏出生,那時莊子還簇新。”
“我怎麽不知道,沒人提過。”
“那是咱家最和睦的一段時光,如煙,我,姨娘,還有父親,在此小住一年。”李元苦笑,神色惘然:“那是母親去世之後,我過的最像樣的一段日子,許是後來的日子不太像樣,大家也就絕口不提了。”
“哥。”李仲恻然:“事到如今我難辭其咎,不止這些,還有從小到大所有的違命不從……我一直在想怎麽向你請罪,你一定不能原諒我,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李元頗意外地看着他,寧折不彎的家夥突然服軟,軟得完全陌生。
“我因小失大,背公向私,不識大體,感情用事,置李園安危于不顧,為一己之私欺上瞞下,生無顏以對李氏一族,死愧對列祖列宗至親手足。”不是聲淚俱下勝似聲淚俱下,他垂下的眼睛裏滿是凄然:“自知罪該萬死,而死有餘辜,不敢髒了大哥的手。”
倒要看看他還能列出什麽滔天的罪狀,李元靜靜聽着。
“大錯鑄成不敢求死,更不敢留下一副爛攤,都是平日未加約束,管教無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還懂,故此……”
“上梁不正下梁歪,甚好。”李元突然笑了笑:“不過我這上梁何時做出這等成人之美的好事,以至你這下梁毅然效仿,還請二爺賜教。”
再遲鈍也聽出不對勁,本是為王子興求情,上梁自然說的自己,可現在解釋顯然沒了意義。
總不能像婦人那樣鬥嘴,且鬥贏又如何。他絕望地低下頭,徹底沉默。
李元突然暴怒:“一心護仆,感天動地!為了一個外人屈尊降貴,同我這食古不化的老朽虛與委蛇,心裏受着委屈,嘴上說着打死不肯說的話,恨不能把自己打死算了!”
實在說到心坎裏去,李仲怔怔地擡頭,注視這個他一直認為老謀深算的大哥。
“你沒頂撞,比直接嘴硬還可惡。”李元餘怒未消,兄弟間一直隔了一層,如今更甚,又為了外人尊嚴都不要,分不清哪個更壞更糟:“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魂不守舍,孤注一擲。”
說到孤注一擲,倒讓李仲緩緩起身。
又頹然坐了下去。
李元鄙夷地:“你要跪下嗎?”
“是,求你。”卻在搖頭,因為又覺無用,或許适得其反。
王子興命懸一線,就算不知如何挽回敗局,也不能有任何激怒之舉。
“有時我倒希望你鐵血一點。”李元不再看他,對守在外頭的老夏道:“放馬。”
李仲不知何意。
老夏知道,小夏也知道。
解缰,放馬,王子興的死期也到了。小夏解開缰繩,只聽身後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你敢。”
這是長椿第一次主動和他說話,如果不是執行命令,小夏該樂不可支。然而父命難違,當大家之命就更難違了。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平時木了吧唧和氣生財,原來都裝的。”對方無動于衷,她更氣不打一處來:“人不可貌相,越老實巴交心裏越陰越壞。”
“這是爹的意思,殺人很簡單,手起刀落,腦袋就是個大蘿蔔,一刀下去圓滾滾脆生生。爹的意思是既讓大當家出氣,又或許能保住王子興的命,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了。”
那老頭能安好心?
這麽拖拽,不如直接扔下懸崖,按照武林慣例真死不掉。
“他倒會撇,合着人家被馬活活拖死,也是自己不争氣咯?”長椿不以為然,恨恨瞪了面無人色的王子興一眼:“瞧見了吧,真正的殺人不用刀。”
小夏一皮鞭抽在馬身上,馬蹄急踏,栓在馬上的人幾乎懸空,短暫的騰空而起之後重重摔在地上,塵沙四起,伴随古怪而撕心裂肺的喊叫。
長椿艱難地轉過身,此時能當瞎子,慘叫時時入耳,卻不能做個聾子。哪怕點頭之交,哪怕陌生人,誰有勇氣耳聞目睹。
玉珠突然撞開門,臉色慘白地摔在臺階上。
相比之下她的姿勢更觸目驚心,長椿雖然不是很懂,這個年紀的姑娘稍微想想也就猜出大概:“你是不是……”
玉珠雙手捂着肚子,雙唇血色褪盡。
“啊,出事啦!”長椿發出了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叫聲,白日見鬼也不過如此:“出人命啦,一屍兩命啦!”
小夏一個呼哨召回自己的馬,王子興的叫聲已經微弱。
大家扶起玉珠,長椿嚷着找大夫,又讓小夏去叫人,一時間鬧得雞飛狗跳。
外頭的動靜傳了進來,李元不為所動:“天殘門的事,你怎麽看。”
“什麽事……”李仲失魂落魄地仰起頭,要努力去想,才搞清楚說的是九木堂被人暗算:“他們一向窩裏鬥,這次損失慘重,老葉該吐血了罷。”
李元也很吐血:“你現在腦子裏除了求情,什麽都沒有嗎?”
本在等待一個不致死又合适的時機,如果不是李元突然問了句不相幹的,他也該開口了,當下求之不得:“我要怎樣您才能高擡貴手。”
房門叩響,老夏平靜地道:“大當家,人跑了。”
李仲一驚,有點兒不敢往好了想。
“二少奶奶裝流産,奪馬救下王子興。”老夏頓了頓:“我那不中用的兒子,實在是塊朽木。”
李元無動于衷,李仲小心翼翼地偷瞄一眼,松一口氣。
自然不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這麽容易逃出去就不會被抓過來。老夏這司南也有不轉的時候,自是有人不要他轉。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好處,命如草芥,偶爾碰上個大人物,說不定就走狗屎運。跑了也好,只要繼續走運說不定就逃出升天。
至于玉珠這小瘋婆子,此生無緣做夫妻,被你冊封的癡漢子只好祝你餘生平安喜樂。
“此事完完全全是我自作主張,季家那邊由我一力周旋,盡量不留後患。”
“我說了,做得很好。”
李仲詫異。
“事已至此,季家閨女動不得,也留不得,自己走了皆大歡喜,季家從此欠李家一個大情。王子興這種小魚小蝦,殺之何益?”李元長嘆一聲,沉吟道:“他們說我像生意人,眼裏只有利弊得失,不像個江湖人……”
李仲更詫異,只因沒想到這一層,玉珠這一走委實是亂,大哥這一番話雖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然而正像他說的,季家閨女咱們奈何不了,就是只鷹,養不了便由着她飛走得了,對于李家而言也不全是壞處。
“說得很對。”李元撫須道:“天下事說白了就是生意,沒什麽難以啓齒,也不必偷偷摸摸。”
“多謝大哥。”
“謝我什麽,不殺你那寶貝跟班?”
李仲笑容僵在臉上。
“我也想殺!”李元毫無征兆地反手一記耳光:“那除非不要兄弟,手足之情千金不換,不值一個吃裏扒外的下人!”
這一巴掌力道甚猛,李仲幾乎站立不穩,搖晃一下又直直地挺住。
“這麽多年,你老老實實待在家裏,有些事看在眼裏急在心上,難道因為心裏頭有我這個大哥所以老實待着?你沒走是因為我沒伸手,伸手只會把你推得更遠。這麽簡單的道理我不明白,還是你不明白?”李元怒不可遏,又無可抓之物,順手抄起一只空的茶壺扔了過去。
李仲紋絲不動,硬生生挨了一下,眉骨留下一道血印。
細瓷的小壺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元以為他會避開,下手自然不輕,這下有些不好收場,氣倒也出得差不多:“這次出來你嫂子勸我心平氣和地談……也只能談,否則我是能打你,還是能罵你。”
打也打了罵也罵了。
李仲無心提醒他,咽下嘴裏的血,有氣無力地:“這裏不是咱們的地盤,應早些動身。”
李元冷哼。
那意思是現在知道關心我啦,李仲只好活動一下打木了的臉頰,繼續溫順地:“如今天殘門內亂不止,不管誰勝,李家舉杯遙祝。無論誰敗,李家聚而殲之,與各方勢力瓜分地盤,也是不亦樂乎。這些粗活就讓我來幹,我留下來。”
“瓜分地盤這種事情無師自通,底下一堆堆嗷嗷直叫的家夥,一個個比你在行,何用你親自動手,更不用我。”李元淡淡地:“就像追擊你們,何用我親自出馬。”
李仲心中一沉,低聲道:“出什麽事了?”
“出什麽事?二爺心裏的東西多,人也多,女人兄弟、情愛義氣。出什麽事了,生死榮辱家族興衰,不值一提。”
他頹然不語。
“段大人給了三天,這三天裏,一人一物,賬房和賬本,人死要見屍,物要和人一樣毀屍滅跡。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掮客跑路,上家要殺他,下家也要殺他。為了保命跑路,這一跑路倒死得更快。”李元看起來不打算再讓他挨一下了,雖然像剛才那麽一砸還真砸出了聰明。
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李家和只露面的賬房先生,李家和不露面的段崇寅,以及段崇寅背後的官場,這一串人不管誰出事,牽一發而動全身。
生意一向是大哥打理,他只知道神秘的中間人手眼通天,實際上是段大人手眼通天,而段大人的硬氣完全來自他的後臺。段大人從未露面,也無需露面,中間人這一叛逃,頓時成了最焦頭爛額的人,李家倒往後站。
“據說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又體弱多病,就是不告老還鄉,這是要死在任上啊。”
“你是想着他死了,這事不了了之,我也想拖他個一年半載,最好拖得誰也不認識誰,可李園這麽些人,他們拖得起嗎?”
他霍然擡頭,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