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 - 第 35 章 ☆、章

又一個炸雷。

王子興的馬差點驚了,已經翻過一個山頭,暮色四合之時到達鄱湖之濱。離開赤松坪,雨也就歇了,卻一路飄到這裏。

“人倒黴起來烏雲都跟着走。”玉珠忍俊不禁。

“走一段水路,再走幾天旱路,就到你小姑奶奶家了。”王子興做鬼臉:“小姑奶奶去找小姑奶奶,我的小姑奶奶投奔之路走得艱辛。”

玉珠想學他饒舌幾句,忽然湧上一股酸水。她的反胃總是這樣昏天黑地,那一瞬間渾身力氣抽幹了一般。愛駒十分配合地停步,好讓主人将穢物徑直吐在地上,而不是它的身上。

所有人獸都習以為常,除了王子興和他的馬,這家夥今天總是恍惚。李仲也有些恍惚,總覺得哪裏都是眼睛,憑他的耳力目力可以确定周圍沒有危險,恍惚中又多了一分喪氣。

“二爺,二爺……”

李仲勒馬,這聲音太熟悉,一段時間之內,有關餘兆的所有壞消息由此傳來。

曼妙的身形,甜亮的語調,屬于獨一無二的歐陽長椿,更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是她不谄自媚的笑顏:“二爺留步!”

都被你看見了,不留步行嗎?

難道踏過去嗎?

李仲面無表情:“真是無人可用,連你都派來了,這組多少人吶。”

“不少。”長椿喃喃,回頭看一眼她的組,偌大的岸頭只有一個小夏孤零零杵着,對方得見她的注視,一下子來了精神。

“怎麽找着的,我故意繞這一圈,按說該甩的都甩了。”李仲更像是自言自語:“你們更像守株待兔。”

長椿苦笑:“撒網嘛人就多,人多就碰個運氣,我運氣好。”

“你是夏司南的兒子吧。”他盯着小夏書生似的臉,皺了皺眉:“你爹呢。”

小夏不敢走近,他絕無與李仲正面抗衡的勇氣,如果不是要在心愛的姑娘面前保持尊嚴,像往常一樣不吱聲也是個好辦法:“我不是夏秋浦……”

輸人不輸陣也是一道難題,一路上受夠這娘娘腔的死纏爛打,長椿報複性地咯咯大笑。

李仲笑不出來,他有不祥的預感,而且馬上應驗了。

玉珠嘔吐的地方,除了人和馬,還有夏司南。

老婆被人一招制伏,只能一籌莫展地看着老夏手中的雙刺,王子興愣是不敢上前。這麽窩囊,這麽憋屈,不是因為被人偷襲。老夏什麽身份什麽身手,根本不用偷偷摸摸,想控制誰如探囊取物一般,他不過是忌憚李二爺。

然,二爺也非三頭六臂,玉珠又是個暴脾氣,他們更怕她傷了自己。

要害被人捏着,只有束手就擒。

“你是老夏?我看你是老姜。”王子興蹿着無用之火,求饒無效索性洩起了憤。

“姜者彌辣,發散止嘔,你看她,現在不是好多了?”夏司南慈祥地。

玉珠咬牙說那我該謝你。

眼看敗局已定,就是個任人宰割,王子興多少想撈回一點,管它什麽。老夏不好說話,小夏并不難纏,而且平日私交不錯,便硬生生把怒氣化為阿谀,湊過去道:“老兄,請教。”

“請講。”

“就地格殺,還是押回去殺?”

小夏笑了笑,永遠那麽斯文好脾氣的,笑意未盡,手起掌落,王子興悶聲倒地。

雨又停了,地還是濕的。

老天爺就是任性,想下就下想停就停,該出大太陽的時候一點兒不吝啬。

翻身坐起,不用想身在何處,酸麻的胳膊已在提醒他了,除了繩子,還有馬蹄子。王子興抻了抻栓在馬上的手,很不能理解:“點穴就成,不點也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還能跑了不成。”

小夏還是斯斯文文的:“學藝不精,怕失了準頭,點到不該點的,總是對不住朋友。”

三腳貓功夫是現眼了點兒,老夏多厲害的人,兒子連個皮毛也沒學會,換個場合必然幾盡挖苦諷刺奚落戲谑之能事,眼下只顧悶悶地問:“我老婆呢?”

“歐陽看着,好着呢。”小夏盤腿坐在他身邊,有些讨好地笑道:“厲害了哥,二少奶奶……不不,我嫂子這麽個人,就是天上飛來飛去的孔雀,怎肯為你落地?這一路按你從前教授的法子,就差死在歐陽面前,沒換得她一個正眼,兄弟我是恨不能啊。”

王子興沒好氣地瞄他,明顯懶得搭理。

“就說你吧,除了俊朗還有啥秘訣?”

“秋浦,我對你咋樣。”

“雖是二爺親信,從不仗勢欺人,同我這樣的草包也能推誠相與。”

“求你個事。”他閉上眼睛,沉聲道:“不管還能活多久,不管怎麽個死法,別讓她知道我的死訊。怎麽騙你知道。”

“回程路途不遠,才能瞞她幾天,回去難保……該死,你在套話。”

他展顏一笑,并無得色。活法未必人人皆知或者懶得去想,又那麽迫不及待地預知死法,自以為占了天大的便宜。

“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嗎?”小夏郁郁自語:“待會兒馬跑起來,你別嘴壞,喊幾聲得了,興許我能趁他們不察做些手腳,你也少受點苦。”

鄱湖山莊內,長椿想開口,又怕擾了對方心事,尤其自己也是劫持的始作俑者之一,多少狼狽為奸了。

“他不知道這樣只會适得其反嗎?”玉珠忽而用下巴點了隔着一道走廊的小夏,這厮不時投過來的熾烈的目光讓人心煩意亂,雖然并不是投向自己:“像只蒼蠅。”

長椿深以為然:“咱也許不介意招蜂引蝶,但沒哪個女人想招蒼蠅。”

“可你不急着拍死。”

“厲害了姐。”她有些相見恨晚。

飛蛾一心撲火,蛾子雖死于一廂情願,卻不是火的夙願。火不是為燙死一只或許多只飛蟲而生的。

一牆之隔的偏廳,李仲的目光穿過窗臺,打量這座湖畔山莊的前院。這樣的莊子在李家的産業裏确有一筆,年代不知,購者不祥,顯然是某個祖輩心血來潮的念頭,後人無暇打理,廢棄至今。

老夏端着随身攜帶的紫砂壺,不時抿上一口:“這孩子一向也不糊塗哇,你哥待你如何,外人瞧得一清二楚,這麽魚死網破釜底抽薪,從此成了個什麽人。”

李仲半躺在一把年久失修的搖椅上,比老夏還要悠閑,神情卻比他還要蒼老:“是我想成為什麽人,還是被人看成什麽人。”

“少拿這種一輩子想不明白的事情繞我。”老夏不屑一顧,慢條斯理地:“年輕人能飛絕對不跳,能跳絕對不跑,能跑絕對不走。年輕人就是不會好好走路。”

當然還包括不會好好聽老人家說話。

“我想成為什麽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需要我成為什麽人。”

“還能害你?”

有些人上了年紀反而越發極端,凡事不扯到大是大非就不痛快。在李仲看來,周圍的老人家們大體分為三種。其一歷盡滄桑變得刀槍不入,鹹鹽吃得太多,齁着了,徹底爛了下去。其二如同夏老爺子,不偏執不成活。其三看透而不失望,失望而不茍同,多年修行不過求個淡定從容。

可惜第三種太少,而第二種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