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仲見過石老六,石老六沒見過李仲。
熙熙攘攘的大街,頂着光溜溜的腦袋穿街而過,豈止惹眼,簡直紮眼。他怎麽也不給自己弄頂帽子,也許對于一禿二十年的人來說,頭上冷暖已不自知,畢竟禿頂和跑調一樣難受的是別人。
二十年前李仲是個孩子,石老六是個其貌不揚的中年人,确切地說,石老六是見過李仲的,那時的他跟在大哥身邊寸步不離,天殘門有名有姓的頭頭腦腦也瞧了個遍。那些頭頭腦腦有的死了,有的不如死了,有的屍骨無存,有的活着卻被埋了八百次。
石老六是後一種,想埋他的人僅在李家就超過半數。
此人明明坐鎮三水堂,冒着被行刺的風險招搖過市,比塗老八明目張膽地率隊出城還反常。
塗老八是蜘蛛,自有一張網,撞上跑不脫,只好躲開。石老六是蜈蚣,不招不惹,冷不丁咬你一下,莫問緣由。塗老八自不陌生,不只二十年前,以後的許多年屢有謀面的機會,算是常打照面。老塗這麽個人物本來棘手,突然出城着實令人松一口氣,否則真要坐立不安了。
孩子的長相和大人的年紀一樣,記住也沒用,今年這樣明年換一個樣,若幹年後大變樣。李仲倒不擔心被蜈蚣認出,只是這家夥足多體長,毒性甚烈,多年不出巢穴,它的獵物很明顯在鎮子中,究竟何物又很不明顯,這才是最讓人坐不住的。
大風未起,有翅有膀的活物能飛多遠飛多遠,狂風刀劍皆無眼。
九木堂比預感的紛亂,赤松坪比想象中平靜。昨晚下了場雨,小雨初晴,草尖的水珠斑斓似寶石,遠遠望去恍若仙境。
連滲進草裏的血跡也差點兒看不清了。
王子興附身拾起一支斷劍,與收集的斷箭對比:“鐵劍是中原之物,只是這箭似乎北人所用,南邊大多用弩。”
“這是飛枭。”李仲看了看:“鐵首赤莖,與鳳羽的威力不相上下。”
玉珠彎腰,從地上拔出一只疑似匕首的東西,實在插得太深,連夜陰雨讓它與蒙上一層泥沙:“哦,就是匕首。”
李仲僵住。
“她來過?”王子興一眼認出,心裏咯噔一下,随即寬慰:“許是怕我們傻等,留個記號,告訴我們她繼續向前走了?”
李仲搖頭。
“總之是個暗號,故意留下就是告訴我們……一定有什麽想告訴我們。”玉珠絞盡腦汁:“就是說,她還好。”
死人當然做不了任何手腳,現在最擔心的不是這個。
天殘門繃不住了,多年維持,一夕坍塌,似乎回到當年的內亂頻發,甚至不如當年。李家是否坐視尚在兩可之間,但大哥不會真正旁觀,李家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真動手也不嫌麻煩的人,更不會任由大當家風輕雲淡。
大哥坐鎮江湖,掌舵多年,閉眼也跑不偏一步。餘兆更不必說,身份越複雜,越是一種保護。
唯是這一天一夜太多突變,隐隐有個疑問盤踞心頭,天殘門不再是從前的天殘門,李家還會是從前的李家嗎?
“咱們那兒此時都已收到消息了罷。被這事一攪,大當家暫時不再追蹤我們。”王子興将手中的斷刃扔了出去,長籲口氣:“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只怕相反,追兵不減反增。我太了解大哥,你以為這點動靜就能讓他分心,那他的心早分家了。他總能從一堆破事中找出最破的一件,然後擊破之。我的出走就是那件最破的事,你們管它叫私奔,我和他都不這麽認為。”
李家兄弟間的面和心不合由來已久,李仲又是那麽的公而忘私,全心全意為家族奔走的态勢,以至于知道這個秘密,或者隐約感知但心照不宣的只有寥寥幾個心腹。
事有輕重緩急,卻也不是不做,王子興十拿九穩:“從前不撕,這次也不會撕。撕破的臉皮貼不回去,這道理誰都明白。”
追捕是密令,看似為了李家的臉面,可李元不是只顧臉面的人。李仲比誰都清楚,所以才敢冒險,他的底牌是自己。
抓到又如何,無非和從前一樣,打壓懲戒一番罷了,很難不讓人有恃無恐。
“你還是不明白。”李仲沉吟:“天殘門不出事,追捕可緩。咱們的老對手出事了,大哥身邊又無臂膀,他會加派人手,無論如何不容我游蕩在外。”
“難道還怕你投靠了誰?”
“咱們籌碼再多,押的是将來,現在的李家只有一個當家。他能容忍我意氣用事,是因為不老成也有不老成的好處。”
這不等于可以出現在不該出現的地方,見不該見的人。
你說你沒偷吃,何以自證?
當哥哥的不會把弟弟的肚子刨開,做弟弟的也不能逼着哥哥下手。底牌是最後的輸贏,這一局贏了,下一局呢?
以後呢,玩不玩?
“什麽現在将來,眼下都是空話。”他苦笑道:“我都不知道我現在是什麽。”
玉珠拍了拍他的手臂:“反正不是叛徒,除非你哥公然斷絕關系。”
“所以他不會找外人來抓我……那林子裏是誰?”他喃喃自語。
雷聲滾滾,陰雲不知何時又飄了回來。風雨是短暫的,晴朗也不久長。
心被兒女私情占了一半,被預測的壞事又占一半,前者已然發生,後者即将發生。心一亂,也就鈍了,未曾留意被人盯了一路,等發現被人盯上,對方又跑了。
一個焦雷轟然炸響,閃電照亮淩虛道人腳下的路。
林中的雨唰唰啦啦,先落在密集的枝葉上再依依不舍砸進泥裏,聲勢浩大。淩大實由衷感慨:“連他媽跟蹤都不順,總覺得被他發現啦!”
“讓你覺得被發現,早死了八百回。”
“大伯,手疼呀。”淩大實艱難地擡起半節手臂。
“這仇,以後再報。”
“憑啥?”
淩虛道人想起李仲就咧嘴:“那是一等一的好手,跟着他的人也不弱。”
“他是好手,我是壞手,這手就白斷了?那臭婆娘忒狠,揮一揮刀,毀的可是別人一輩子!我還年輕,往後的路還長,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咋就這麽狠,她一個高手怎麽這麽沒有同情心。”他想起自己遭遇,不由得聲淚俱下:“再說拐人,那怪我麽?好人家的女兒誰抛頭露面,一看就不是正經女人!蒼蠅不叮無縫蛋,她自尊自愛我咋會有下手的機會?說不定心裏頭盼着被調戲呢!”
淩虛是真心疼侄子,雖說平日裏也教訓,但小孩子嘛,還能沒個犯錯的時候?且這番話說的入情入理,也就聽了進去:“現在,也不是不能報。”
淩大實眼睛一亮:“但憑伯父做主,這世上能仰仗的只有您啦。”
“萬老七那厮膽子太小,也不識貨。上次讓你報信,是我孟浪了,倒讓你差點死在那潑婦手裏。”
“所以咱這次得換個法子。”
“換什麽,給你把刀,能撲上去了結那婆娘還是怎樣。刀還得借,人還得殺,只是人得選對。”
“連老萬七都指望不上……”淩大實撓頭。
“今兒早上,我瞧見石老六。知道他誰?諒你也不知道,十長老死的死,叛的叛,消失的消失,他如今是門主最倚重的元老。想當年我帶你去拜師,呵呵,不提也罷,石老六倒是有過一面之緣,看在門主金面上,或許能說上一句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