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九月回去,她走之後陸續發生許多事。頭一件是毫無征兆的遷移調動,唐強一夜之間奉命調去偏遠的南島,上頭給了一個頭銜,乍聽挺唬人,明眼人都知明升暗降。第二件是不能放在明面上,內部發生的大案。
幾乎所有在李家效力的外姓人都受波及,不是什麽離奇的案子,說到底就是錢。
王子興一時成了衆矢之的,不至于人人喊打,人人卻道路以目。他也抱屈:“一開始求我,都說多了念我的好,少了決計不怪我。現在一語成谶,竟成過街老鼠。”
大約有百餘人,有的不過湊點散碎銀兩,有的卻是幾十上百地交托,積少成多,算下來簡直無力賠償。
他大舅哥的錢莊明明經營得紅紅火火,否則衆人不會私下央他代為投錢放貸,錢是一并投進去了,連本帶利,因那一場大火不知所剩幾何。李家有自己的錢莊,只因利薄,大家都将散錢留下,全指望王子興這頭獲利。以為自己做得隐秘,別人都不曉得,直到出事之後互相打聽,發現幸免者寥寥無幾。
李仲冷眼旁觀幾日,見他實在兜不住了,拿過賬本,一看密密麻麻的數目,頓時頭大。忽而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歷歷在目,不可置信:“她也缺錢?”
王子興順着他所知之處看去:“小嫂兒這份不是印子錢,她要熔成大錠的金子,順便存在那兒,哎呀連她也坑了!”
這筆錢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屈指一算大概是她一年的薪俸,甚至還多。難道這一年全無開銷?想她平日打扮過于素淨,全無韶華正盛的姑娘該有的神彩,連自己那年邁的奶媽都比她花哨。
突然血本無歸,真乃屋漏偏逢連夜雨泥石流暴風雪冰雹。
默默籌劃一番,他對王子興說:“你造的孽本該自己來贖,不過你也傻透,跑前跑後,自己沒撈多少,費力又不讨好。如今這錢先替你墊上,一解燃眉之急,別高興,不過是化零為整,我從此是你最大的債主。”
王子興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百感交集之際,只聽他又道:“餘兆是無辜牽連進來的,她的那份算我的,你不必記,亦不必說由我補齊。”
“我只說她的錢轉到分號去了,未受損失。”
李仲點了點頭,轉身去找賬房。
這些年他從未留意自己有多少身家,一向獨來獨往,出門只管讓人領公費,這次需要動用一大筆款子,方親自踏入賬房的門。賬房何先生翻開往年賬目,逐項查找,在算盤上打出總數,請他過目。
足夠抵付了,他頓時輕松:“都提出來,一千兩換成銀票,交給王子興。剩下的折成現銀,現在要。”
何先生是李夫人的人,這邊遵命照辦,那邊如實彙報。王子興的事已不是秘密,惹出麻煩求主子擺平順理成章,未曾引起懷疑。
自知必死的王子興重獲新生,一時大意,忘記原先編造的借口,被餘兆一問,慌亂間随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餘兆也不點破,打聽到他的欠款已由李仲墊付,料想自己并非尊貴的客人,錢莊犯不着獨獨把她那份妥善保管,而任由別人的銀票付之一炬。王子興只是奉命行事,無需同他白費口舌,反正這厮打死也不會出賣幕後主使。
她不是固執到迂腐的人,有些人情既已欠下,對方又不希望有人承這份情,最好不要立時出聲,否則雙方都不好看。自打從象山回來,她不斷檢讨自己是否不經意間露出輕薄顏色,讓人誤以為與李仲有私。蒼天可鑒,她尚不至于缺少自知之明。
為今之計,只好與他保持距離,恪守本分,平時連笑容也适可而止,切記分寸拿捏到位。能不見最好不見,能不笑最好不笑。
她以為抱定主意不惹人,別人也不惹她,哪知低頭走過去了,被李仲喊回來:“會不會女紅?”
“不算精通……”
“拿去。”他順手解下腰帶:“田媽沒回來,我不會針線,勞煩你。”
她百思不得其解,李家下人跑光了不成,就算圍着李府轉一大圈,這事兒也輪不到自己。李二少爺的院子裏都是下屬和小厮,唯一的女人是年老的乳母田媽,這個人盡皆知,可話說回來,他難道沒有其他相熟的女子麽……好像沒有。
李仲見她懵懵的,以為還在為保媒的事不開心,便耐着性子解釋:“那日和季少秧動手不小心弄劃破的,不記得了?你說回去幫我修補得和從前一樣。”
啊!确是忘了,記得他說這條腰帶生母縫了一半,生母去世,乳母接着縫完另一半,所以意義非常。回來之後那麽多突發狀況,不是故意抵賴。經他提點,一并将季家的回憶都勾出來了。
“珠子我配好了,待會讓人送去。”
她點了點頭,正要走,又被叫住。
“大姐性子直爽,若有得罪之處,我替她賠罪。”
“她一派好心。再說你是你,她是她。”
有姐姐愛護是最幸福不過的事,她只恨自己沒有,只能寄希望于下輩子投胎做家裏最小的孩子。
下午郭大春送了一只匣子來,打開一看滿滿當當,全是瑩瑩如雪的滾圓珍珠。
“留下幾顆,盡夠了。”
郭大春道:“二爺說,剩下的就請自己留着做首飾。”
“回來……”餘兆眼看他跑遠。
無功不受祿,這算什麽?昨天的道歉已夠突然,今天這算賠禮?帶上錢莊的公案,積少成多,看來還情是刻不容緩的,如同欠錢少不了利息。
許是直覺,她覺得還是順着李仲的意思為好,否則被對方以為不笑納,反為不美。
匣子關上,又打開,幾番猶豫,揀出一顆不大不小的。還有一點舊的金飾,配這上好的珠子,打根簪子未嘗不可。将來大不了取下,左右沒有損耗。既有此打算,金子還多,不如再打一副耳環。
楚州城最大的金店門庭若市,夥計忙得團團轉,一時無人招呼。正堂當中豎着偌大一尊金佛,四周是略小的擺件,也是珠光寶氣目不暇接。獨自看一會兒,正要找人詢問,一旁有人問有何貴幹。
“不,我來打首飾,只是沒見有這個。”
說話的中年男子穿戴不凡,留着精致的兩撇胡子:“敝姓金,是小店的掌櫃。本店多是現貨,若說手工活計,也是有的……”
她聞言攤開手掌,露出一只金戒指,問工費多少。
金掌櫃呵呵一笑:“姑娘有所不知,本店的師傅都是頗有名氣的匠師,除了店裏的東西,外頭的訂制不是不接,不過價錢……”
之所以挑中大店就是看中信譽,不知名的小作坊自然便宜,萬一遇着調包血本無歸,且要避開李家的産業,低調行事。難得尋一個靠譜的地方,她點了點頭表示接受。
金老板報了價錢,并說:“一般的散活本店不接,因為東西少,照樣費時費力,客人很不劃算。若東西多,分攤下來也就不貴了。姑娘家裏若有人一起,或做成套的,倒可一試。”
打個首飾也不順心,她直想沖天怒吼。罷了罷了,不是還有一只金镯?再添些珠子,就做一套何妨。糟糕的是錢也不夠,好在只需先付定金。
夥計接過珠子看了半天,又拿給掌櫃的:“這不是從咱們這兒出去的嗎?”
七拐八繞,還是逃脫不了宿命。
只聽掌櫃的笑道:“失敬失敬,是李府上的人?”
她微微一笑,不承認也不否認,随他怎麽想吧。
“前日二少爺親自光臨,在我這兒挑了一盒南珠,看那緊張樣子,以為送給哪個姑娘。原來肥水不流外人田,甚好甚好。”老板換了副面孔,殷勤送出門來:“東西做好,讓夥計送去府上。”
沒有什麽比破財更欲哭無淚的,如果有,那就是被人認作小妾。
對,正牌夫人都不是。誰都知道李二尚未娶妻,自己又是婦人發式。不,說不定偏房也不是,姘頭倒有可能。
得不償失,總算知道人為何不能有貪念。
一點點,一絲絲,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