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每吐出一個字,玉落溪的臉色就白上一分。
等到“聞命”二字一出,她一張臉已經慘白如紙。
那人以內力把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送進了山巅上衆人的耳朵裏,一雙眼睛卻像釘子般緊緊釘在商青鯉身上不曾挪動過分毫。
衆人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只需稍一擡眼,便能見到站在松樹下的江溫酒和商青鯉。
雲霧缭繞的遙山之巅,霎時死一樣的沉寂。
商青鯉舉目望天,一行大雁振翅從頭頂飛過,雁鳴聲如一柄匕首,刺破此間短暫的沉寂。
她的視線掠過天邊的流雲、峥嵘軒峻的煙波樓,從高大的門樓上慢慢落到門樓下的玉落溪身上。
玉落溪白着臉,咬着唇,卻并未反駁那人的話,只踉跄着又後退了一步,道:“你……”
那人聞聲轉頭掃了眼玉落溪,桀桀笑道:“說來……在下應當謝謝你。若非是你,在下又怎麽會知道聞命在她手中?”
商青鯉心中一沉,定定看着玉落溪,玉落溪似是有意避開了她的目光,強自鎮定道:“不……我不認識你。”
那人道:“二月十五,東都。”
玉落溪聽言一怔,噤聲不語。
這時山巅上的衆人已如一壺燒開的水般沸騰開來,連帶着看向商青鯉的眼神也是滾燙的。
商青鯉迎上衆人熱切的視線,冷了眉眼,“想要聞命?”她彎唇,冷笑出聲,道:“來一個,我宰一個。”
江溫酒忽地松開環在她腰間的那只手,上前一步擋在她身前,側頭沖她朗朗一笑,道:“铮铮,這種事不如讓我為你效勞?”
聲線略低,音色雍容。
明明是調笑的口吻,凝了內力的每一個字卻都擲地有聲。
他眉眼旖旎,豔色薄唇微勾,世間春花秋月的風情便盡數落在他眼角唇畔。
商青鯉眨了眨眼。
桃花眼一彎。
眸間漣漪乍起,像極了被春風吹皺的盞中清茶。
她眸色本就淺于常人,如空山新雨後的第一杯龍井。此時被她愣愣瞧着,江溫酒心中不自覺就柔軟成了一片。
“江道長身為太虛宮弟子,整日與這女子卿卿我我,言行舉止當真讓天下修道之人所不恥。”
人群深處,站在謝離人身後的解東風刻意拔高聲音道。
他這話像是落在草叢裏的一點火星,火星點燃雜草,頃刻間就已有燎原之勢。
山巅上不少人出口惡語相向。
江溫酒無動于衷。
煙波樓雖為天下器宗之首,但說到底還是個做買賣的,自然就與江湖上正邪兩道都有往來。此次收到煙波樓密信的掌門人,也不全是名門正派。但凡在江湖中有些聲名的門派,無論正邪,掌門人都在受邀之列。
因此在場衆人裏不乏些專攻旁門左道的門派,這些門派裏的弟子,言語上比起其他人少不得要放肆上許多。
一個合歡門弟子便在此時,嚷嚷了一句:“啧啧,要說我,這西臨太女就是能耐,勾得修道之人都動了凡心。不過麽,那可是只差一點就坐上了皇位的女人。高高在上的龍女,壓在身下……嘿嘿。”
他說這話時,只刻意把嗓音提高了一點。
在喧嚣不已的山巅,混在衆人的聲音裏,并不明顯。
站在他四周的人聽得此言,想到松樹下那個紅衣女子清冷的面容,不少同門出聲附和。
“噌。”
拔劍聲如一道清越激昂的龍吟,在山巅響起。
下一刻,那柄色澤暗沉的長劍,已抵在了合歡門那個弟子的喉嚨上。
執劍之人青袍白紗,廣袖流雲。
“你……”被劍抵住的那人牙齒打顫。
“嗯?”江溫酒薄唇微揚,執劍的手輕輕一送,已然刺穿那人的喉嚨。
他出手極快,快到在場許多人都不曾看清他是何時站到了合歡門這個弟子面前。
合睫間就有一人倒在了他的劍下,其他人不由一愣。
江溫酒緩緩拔出君子意,屈指彈了下淌血的劍刃。
他眼尾閑閑上挑,唇畔猶存笑意。
眸裏卻滿是肆虐風霜。
他鳳眸一瞥,離他近些的人便不自主退後一步。
“呵。”他自喉間漫出一聲輕笑,轉身閑庭信步般穿過人群,走到商青鯉身旁。
“啪、啪、啪。”
站在門樓臺階下目睹了這一切的黑衣人拍了拍手,道:“精彩,真精彩。”
江溫酒循聲望向他,沉默了一會兒,道:“沈棄,我知道是你。”
“唉……”一聲長嘆,沈棄擡手,揭開覆在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面色陰冷的臉,道:“我就知道瞞不過少主。”
他沒有再刻意改變自己的嗓音,聲音聽起來要年輕許多。
他面色雖然陰冷,五官卻很是俊朗。只眉心處一道疤痕,像極了一只豎起來的眼睛。而他迎上江溫酒視線時,眸底更是有一團濃的化不開的陰霾。
不去管因沈棄這聲“少主”,衆人投來的或驚詫或猜疑的目光。江溫酒鳳眼一挑,道:“那封示警信是你寫的?”
“是。”沈棄道。
“目的。”江溫酒擡手,君子意遙遙指向沈棄。
沈棄笑了笑,舉起兩只手擺了擺,道:“少主想殺沈棄,自是易如反掌。只是……沈棄給這位太女殿下……噢不,應當是給少夫人準備了一份大禮,不知少夫人可感興趣?”
商青鯉眼一眯。
沈棄拍了兩下手掌。
煙波樓裏應聲走出來一個灰衣人。
他穿着連帽的鬥篷,臉上戴着一張金屬面具,使人無法窺出他的容貌。
灰衣人手上握着一柄匕首,匕首抵在身前黑衣少年的脖頸處。
少年膚色異于常人的白,像是常年不曾照射到陽光。有一雙貓兒一樣的眼,瞳仁淺淺一灣綠色,眸光澄澈如三月碧波。明明是深沉的黑色,卻被他穿出幹淨明朗的味道。
傅阿骨。
商青鯉攥緊了拳頭。
一旁的長孫冥衣薄唇一抿。
而站在門樓前噤聲不語的玉落溪似是不曾料到會有人從煙波樓裏走出來,她眉頭一皺,不可置信地看着灰衣人,道:“沈愁!竟然是你!”
此言一出,山巅之上頓時嘩然。
天下镖局主人沈愁!
山巅上衆人面面相觑,連各門派掌門人也如雲山霧罩,不清楚這到底是在唱一出什麽樣的戲。
“阿骨。”
商青鯉無暇顧及其它,往門樓的方向走了幾步,揚聲喚道。
傅阿骨眼珠轉了轉,嘴唇嗫嚅了下卻發不出聲音。
沈棄低低笑道:“不知這份大禮少夫人可還滿意?若是少夫人不滿意,也沒關系。我這裏……還有另外一份大禮。”
他又拍了兩下手掌。
那夜在三七鎮上遇見的那個面相陰柔的白衣人同樣挾持着一個人,從門樓裏走了出來。
被他挾持的那人,眉長遠山,桃花眼疏離冷淡。
“……小叔。”商青鯉握緊了鴻雁刀。
“铮铮。”江溫酒向她投去安撫似地一瞥,轉眸直視沈棄道:“你待如何?”
“我要聞命……”沈棄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指向山巅上的衆人,道:“和他們的命……還……”
“沈棄!”
沈棄的話還未說完,山巅北面通往山腳下的山道上有人沉聲打斷了他的話。
這聲音……
商青鯉一驚,擡眸望去。
緩步從山道邁入山巅的那人,一身靛青色粗布長衫,下巴上滿是青黑胡茬,他不修邊幅的樣子,一如當年漠北初見。
落後他兩步的那人,一身白衣,山眉水眼,整個人卻凜冽如一柄出鞘的利刃。
姜亓,玉無咎。
而剛剛出聲打斷沈棄話的,正是姜亓。
聽到姜亓的聲音,沈棄與沈愁同時身子一僵,愣愣轉頭看向姜亓,異口同聲道:“大哥?”
“呵。”姜亓冷笑一聲,道:“你們若是認我這個大哥,放了他們,跟我離開這裏。”
“跟你離開?”沈棄愣了一瞬,眼底的陰霾似是更加濃重了些,他幽幽道:“大哥……你是不是忘了父親臨終時說的話?”
姜亓皺眉長嘆,道:“我說過,父親的話是錯的!”
“不!”沈棄尖聲道:“父親沒有錯!大哥!我找到了聞命!我也找到了引魂的法子!”
“小棄。”姜亓無奈道:“這世上根本不存在起死回生術,那些都是騙人的。”
沈棄伸出雙手捂住耳朵,紅着眼吼道:“不是的!我能讓主人活過來!”
山巅上衆人聽着這兩人的對話,都有些不明所以。看沈棄的眼神,無異于在看一個瘋子。
只有易凡子,若有所悟,瞥了眼江溫酒,嘆了口氣。
“他已經死了六百多年了。”姜亓冷冷道。
聽到此處的江溫酒眸色微變。
他盯着情緒有些失控的沈棄看了片刻,道:“你們是沈丘的後人?”
“……你怎麽知道?”接話的是沈愁,那把抵在傅阿骨脖頸處的匕首在聽到“沈丘”時險些脫手而出。
江溫酒聽言,如易凡子般嘆了口氣,将君子意收入劍鞘,道:“……我先世曾渡佐江往北,遂易嬴姓以為江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