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大早,兩人就到了遙山山腳下。
遙山地處北疆境內,其北面與北楚青雲道接壤,西面與北楚隴西道比鄰,東面是連綿千裏而不絕的群山,只南面山腳下,有不少百姓靠山而居。
其山勢險峻陡峭,巍巍萬丈。
遠看雲封山岫,霧鎖山巒,鳥道逶迤,難見行客。
實則到過煙波樓的人都知道,遙山雖直抵青霄,山巅卻是一馬平川。而煙波樓,便建在這遙山之巅。
因平日裏上遙山至煙波樓求劍鑄器的江湖人不在少數,又因煙波樓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即從不留宿外人,所以山腳下的村落便成了許多人的落腳處。
經年累月,山下小小的村落漸漸變成了一個鎮子。鎮上不乏酒樓茶肆,一眼望去,竟也隐隐有幾分繁華模樣。
自八月末九月初,鎮上江湖人一日比一日多。到了九月初八,幾家客棧裏都住滿了人,許多這日才抵達此處的人千金難求一房。
商青鯉和江溫酒一連問過四家客棧,掌櫃或小二的答複都是沒有空房。兩人牽着缰繩,并肩走在街頭,看着來來往往的行人,正舉目四望想要找下一家客棧時,便見到了衛瑜。
他穿着暖黃色的窄袖衫子,如墨青絲攥成一束高高束在頭頂,金黃色的頭繩兩端綴着手指長的流蘇垂在肩頭。此時正雙手抱胸,和身旁一個粉裙姑娘說着話。
那姑娘二八年華,容顏姣好,只右臉靠近耳朵的地方有一處刺青,刺的是一只振翅欲飛的黑蝴蝶。
商青鯉在瞥見她時,微微蹙了下眉。
距離有些遠,商青鯉聽不見衛瑜同她說了什麽,只見她跺了跺腳,又掩唇而笑,彎了眉眼。站在她身旁的衛瑜撇了撇嘴,轉頭掃了眼前方的街道。
這一眼,恰好撞上商青鯉的視線。
商青鯉就見衛瑜先是一愣,繼而面上一喜,眼角眉梢滿是飛揚的笑意。他大步流星,穿過人群,迎了上來。
“姐。”衛瑜站到商青鯉面前,揚了揚眉梢,目光從江溫酒身上掠過,直接落到坐在霜降背上扯着缰繩的阿橫身上,驚訝道:“這才幾日不見,娃娃都整出來了?”
商青鯉:“……”
她總覺得衛瑜這話聽起來哪裏不對。
衛瑜繞過她,伸手把阿橫從霜降背上抱下來,掐了把阿橫的臉,道:“叫舅舅。”
“……”商青鯉面無表情道:“他不是你的外甥。”
“噢。”衛瑜又掐了把阿橫的臉,從善如流道:“叫哥哥。”
商青鯉:“……”
阿橫陡然被陌生人一把抱住,僵着身體擡眼,見到衛瑜那雙和商青鯉神似的桃花眼,眨了眨眼,放松了緊繃的身體,擡手揉了揉被掐過的臉頰,扭過臉不肯理衛瑜。
衛瑜見阿橫不開口,剛想伸手輕輕拍一下他的屁股,被他忘在腦後的粉裙姑娘已追了上來。
她走到衛瑜身後,視線在江溫酒和商青鯉兩人間來回掠過,最後看着商青鯉道:“商姐姐,好久不見。”
商青鯉颔首,應道:“無涯。”
無涯笑了一下,上前想要挽住商青鯉的胳膊,卻見商青鯉不動聲色往後退了一步,她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臉上現出些失落來。
這失落只轉瞬就已消散,她收回手,仰着臉笑道:“前面有家客棧被主人包下了,商姐姐跟我們一起回去吧?”
“嗯。”商青鯉轉頭看了眼靠在霜降身上的江溫酒,道:“走吧。”
江溫酒偏頭沖她一笑,點點頭。
這時阿橫從衛瑜懷裏向她撲來,張口無聲道:“抱。”
他墨玉似的眸子直直盯着她,眸中有清澈透亮的水色,讓商青鯉不忍心拒絕,她把缰繩遞給江溫酒,伸手接過阿橫,失笑道:“小家夥。”
幾人沿着街道而上,很快便到了客棧門口。
無涯看了眼緊閉的大門,走到江溫酒面前,有些拘謹不安道:“我把馬牽到馬廄裏去。”
先前把無涯和商青鯉兩人的神情動作都看在眼裏的江溫酒,想過這兩人過去肯定發生過什麽不愉快的事,卻也并沒有因此對無涯冷着臉,他把缰繩遞給無涯,笑道:“多謝。”
無涯有些驚疑不定地瞪大了眼,接過缰繩,抿了抿唇想要說什麽,又側眸看了眼商青鯉,紅着眼低下頭,牽了缰繩就要離開。
她的模樣像極了一只受驚又難過的兔子。
江溫酒啞然,轉眸就見商青鯉正對着無涯的背影出神。
他上前從商青鯉懷中抱走阿橫,喚道:“铮铮。”
商青鯉回過神來,對他笑了下。
從竹簍裏跳下來的醬油坐在門前,擡着爪子撓門,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衛瑜伸手捂住耳朵,擡腳輕輕踹了下門。
門“嘎吱”一聲就開了。
擡眼就見長孫冥衣正坐在大堂正中間的一張桌子旁,桌上擺了套茶器,卿涯正在替他泡茶。
幾人進了大堂,衛瑜反手将門關上,湊到長孫冥衣身邊,搶了他手中的杯子,“咕咚”一口把杯中的茶水飲盡,道:“真叫小爺遇着了。”
長孫冥衣冷着臉,沒有搭話。
商青鯉和江溫酒也在桌旁坐下,卿涯一人倒了杯茶,眼睛到阿橫身上,好奇道:“商姐姐,這是?”
長孫冥衣也看了眼阿橫,想到那夜在廟裏見過這個孩子,不由皺眉道:“他?”
江溫酒便開口向長孫冥衣說了下救下阿橫和去看大夫的事。
他說完之後,長孫冥衣沉默了一會兒,才看着商青鯉道:“阿骨失蹤了。”
“什麽?!”商青鯉一驚,失手捏碎了手中的杯子,杯子裏的茶水濺了她一身,她猶自不知,急切道:“怎麽回事?”
“商姐姐!你別急!”卿涯從懷裏掏出帕子邊替她擦手上的茶水,邊道:“最後一次收到阿骨的消息是在雍州,他傳書說有事耽擱不能在約定的日子到雍州。我便聽商姐姐的話,回信讓他到遙山來與我們彙合。但送信的鴿子飛出去的第二日又飛回來了,竹筒裏的信沒有被人看過的痕跡。”
拈花樓裏的人,彼此傳書時,都會在竹筒上點蠟,留下屬于自己的印記。卿涯只一看鴿子腿上的竹筒,就能分辨出信是誰寫的,有沒有被人打開過。
“主人已經下令,讓樓中衆人留意了。”卿涯見商青鯉臉上神色有些難看,道:“商姐姐你別急,雖然還沒消息傳過來,但……”
這個“但”字出口,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說下去。
商青鯉攥緊拳頭,道“都怪……”
“小鯉魚。”長孫冥衣打斷她自責的話,寒星目直視她,道:“阿骨不會有事的,相信他。”
他語氣強硬,一如既往的冷沉。
商青鯉有些慌亂的心,卻在他的注視下慢慢平靜下來,攥緊拳頭的那只手也已被江溫酒握在了手裏,她深吸一口氣,道:“我相信他。”
盡管口中說着相信傅阿骨,商青鯉仍舊坐立難安。
用晚膳時,她抱了幾壇酒,一個人鑽進了房間。
江溫酒抿了下唇,也跟着她上了樓。
推開房門就見她抱着酒壇在飲酒,微微仰着頭,壇沿湊到唇邊,酒水流入口中,一部分順着下巴淌進衣襟裏,她半阖着眼,長眉似蹙微蹙。
江溫酒不禁皺了下眉,關上房門走到她對面坐下,擔憂道:“铮铮。”
商青鯉放下酒壇,瞥了他一眼,道:“我就是心裏有些難受,想喝點酒。”
“嗯。”江溫酒拍開一個酒壇的封泥,舉着酒壇道:“我陪你。”
“好。”商青鯉沖他一笑,将手中的酒壇與他手上的酒壇碰了一下,道:“你陪我。”
這夜商青鯉喝醉了。
江溫酒看着趴在桌子上的她,愣了下。苦笑着起身把商青鯉抱到榻上,伸手撫平她蹙着的眉頭,嘆了一聲,道:“傻姑娘。”
他俯身吻過她的眉心,替她除了鞋襪,又解開了衣衫,酒水淌進了她的胸口,胸前濕漉漉一片。他頓了下,揉揉額頭,繼續苦笑着下樓喚了卿涯替她擦了身子,換了身幹淨的貼身衣物。
直到卿涯從房間出來,江溫酒才重新回房,洗漱完上榻抱着商青鯉睡了一夜。
商青鯉醒來時天色還未大亮,許是體內沒了那只藥蟲,以前喝再多酒也不會頭疼的她,覺得腦袋昏昏沉沉,要炸了一樣。
她敲了敲頭,覺得這個狀态真糟糕。
起身穿好外衣,下樓讓卿涯煮了醒酒湯。
頭一次醉酒醉的這麽厲害,喝了醒酒湯以後人也不甚清醒。
從遙山山腳一路往山巅而去的這段路,酒勁還未過,商青鯉是被江溫酒從山下抱到山巅的。
晨間的山風吹了一路,也只把她昏昏沉沉的腦袋吹的稍微清醒了一點兒。
她心中不由有些懊惱。
——這酒醉的,太不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