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過早膳後兩人帶着阿橫下樓,付房錢時江溫酒向掌櫃詢問得知鎮上只有一家藥鋪,鋪子的掌櫃是個大夫,能治些疑難雜症。
藥鋪在鎮子最北處,幾乎已要出了三七鎮的範圍。
小二從馬廄裏将驚蟄和霜降牽了出來,商青鯉抱起正拿腦袋蹭她腿的醬油,将它抱到竹簍裏,而後她翻身坐到驚蟄背上,看了眼站在臺階上的阿橫和江溫酒。
江溫酒迎上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抱着阿橫上了馬。
三七鎮不算大,小半個時辰兩人就見到了掌櫃說的那家藥鋪。
鋪子就在路邊,看上去破舊狹小,門口種了兩棵桂花樹。門上沒有挂招牌,只在桂花樹的一處枝桠上挂了個白幡,上面寫着個潦草到不行的“藥”字。
商青鯉見到這般景況,不由眉尖微蹙。
兩人滾鞍下馬,把缰繩搭在桂花樹上,嗅着濃郁的桂花香進了藥鋪。
鋪子裏很暗,光線微弱,入目顯得有些逼仄。
除卻進門的這面,其它三面都靠牆擺了櫃子,諸多草藥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有些怪,吸入鼻腔裏帶着點兒苦澀。
右側擺了個躺椅,椅子上躺了個人,身上蓋着一床厚厚的棉被,似是在打盹兒。整間藥鋪靜悄悄的,只聽得見那人均勻的呼吸聲。
江溫酒抱着阿橫走到躺椅前,道:“老人家……”
他話尚未說完,躺椅上那人已裹着棉被直挺挺坐了起來,聲音僵硬道:“老、人、家?”
這聲音聽起來很怪,他每一個字都說的很慢,卻又毫無起伏,冷冰冰地,像一坨鐵。
但音色很是年輕,似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子才擁有的嗓子。
江溫酒:“……”
他假意咳嗽了一聲,轉口道:“請問蕭大夫可在?”
大夫姓蕭,是聽客棧掌櫃說的。至于大夫的名字,連掌櫃也不知道。
那人靜默一陣,從躺椅上摸出一個火折子,将躺椅前小幾上的一盞燈點燃。
燈火點燃的瞬間,商青鯉見到那人蓋上火折子,把手縮回了棉被裏。盡管只一眼,商青鯉仍瞥見了他拿着火折子的那只手,白的……不正常。她甚至能看清楚他手上的一根根青筋。
順着收回棉被的手向上看去,商青鯉見到了這人的臉——他五官是極致的雅,好似水墨畫裏走出來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幹淨如初春時冰消雪融的溪水,純粹如冬日裏山尖上的皚皚白雪。
他緊了緊裹在身上的棉被,借着燈光擡眸掃了眼江溫酒懷裏的阿橫,又掃了眼商青鯉,緩緩将右手伸出棉被,從小幾下面拿出一沓宣紙和硯臺,執筆蘸墨,一筆一劃寫道——
男童:七日麻,無解,七日能言,無礙。
姑娘:醉生夢死,已解,藥蟲仍存,待取。
他執筆的手有些抖,落筆時字跡便顯得有些潦草,卻已比桂花樹上挂的那個白幡上的“藥”字工整很多。
江溫酒和商青鯉在見到他寫出“醉生夢死”四個字的時候,便已怔住。
再看他寫出“已解”時,心中頓時驚濤湧起。
這人是誰?
不拿脈不問病症,只是一眼掃過,便能看出阿橫和商青鯉身有異樣。
——醫術該是何等高明!
“藥蟲?”江溫酒回過神來,斂了斂紛亂思緒,道:“還請閣下明示。”
那人開口,聲音僵硬,道:“麻、煩。”
江溫酒:“……”
那人雖說了麻煩二字,面上卻并未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只把筆尖探進硯臺內,蘸了下墨,在宣紙上接着寫道——
醉生夢死,非毒非蠱,實為藥蟲,飼以毒·藥,十五載可成百藥之王。本體雖有毒,烈酒可緩,她既已解毒,藥蟲養在體內,無害,往後每月以劇毒養之,藥王可成。
寫到這裏,那人筆尖頓了頓,才又繼續:
其毒性已除,房事可行。
商青鯉:“……”
她看着“房事可行”四個字,紅了臉,擡眸就見江溫酒似笑非笑向她看來,眸中波光如酒,竟有幾分醉人。
在祁州時商逐岫雖替她把過脈,說了句不太确定醉生夢死解了沒有。但這段時日以來,醉生夢死從未發作過。兼之每晚同床,江溫酒除了吻她,沒有做過別的。所以她并沒有同江溫酒說起醉生夢死可能沒徹底解掉的事。原是想着過段日子再提,卻未想到當初服下的天殺已将它解了。
意料之外的結果。
讓她很是歡喜。
“能否替我将這藥蟲取出。”商青鯉避開江溫酒的眸光,轉頭看向那人。
她雖然不知這藥蟲養成藥王後有什麽益處,但只要一想到體內有只蟲子,心中就有些不舒坦。
那人聽言擱下筆,道:“能。”
他裹着被子起身,繞過商青鯉和江溫酒,走到正對大門的那一面櫃子前,打開一格屜子,一只手抓住被子,一只手伸進抽屜裏翻找着什麽。
江溫酒見此,放下抱在懷裏的阿橫,走過去道:“我能幫什麽忙麽?”
那人道:“不、用。”
他從屜子裏拿了兩個瓷瓶,推了下屜子,又慢吞吞回到躺椅上坐下,把瓷瓶放到小幾上。然後他不知打哪裏摸出一把小刀,将刀刃在火上來回烤過,擡眼看着商青鯉道:“手。”
商青鯉依言伸出手,就見他拿着小刀,在她食指上劃開一道口子,取過幾上一只細頸瓷瓶,松開一直抓住被子的那只手拔開瓶塞,将瓶子裏水一樣的東西倒在了商青鯉指尖的傷口上。
指尖上宛如針紮一樣疼,疼痛之後似是半邊身子都麻了。商青鯉身體一顫,江溫酒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約莫盞茶功夫,一只紫白色的小蟲子從她指尖的傷口裏鑽了出來,那人已取過幾上另一只寬口瓷瓶,拔了瓶塞,湊至她手指下。
瓷瓶裏朱紅色的液體與商青鯉當年在流華宮裏飲下的那盞一模一樣。
紫白色的蟲子似有所感,順着她的手指直接跳進了瓷瓶裏。那人塞上瓶塞,把瓷瓶擱回幾上,扯了下被子,重新靠在了躺椅上。
他道:“走、吧。”
他話音剛落,商青鯉麻掉的半邊身子就已恢複知覺。
商青鯉看了眼江溫酒,恰也從他眸裏看出些驚疑之色。聽出那人話裏送客之意,兩人由衷向那人道了謝,又留下幾張面值不小的銀票,抱着阿橫出了藥鋪。
走出藥鋪時,兩人不約而同回頭看了眼,駐足了片刻,只得揣着滿肚子疑問上馬離開。
直到傍晚時兩人到了下一個鎮上,商青鯉仍不時想起那間藥鋪和那個古怪的大夫。
算日子已是九月初六,最遲九月初八的早上就能趕到遙山。
這一路行來,商青鯉和江溫酒都在刻意放慢速度,等着阿橫的家人追上來,結果卻讓兩人有些失望。
阿橫年歲很小,身上的衣服雖然皺巴巴的,但每一件用料做工都很考究,出生并不低。
那夜在廟裏避雨,阿橫喚爹爹的銀衫男子一舉一動都透着對阿橫的寵愛,絕不會仍由阿橫被人擄走而不尋找。
但從救下阿橫到現在,也快兩日了,始終不見人尋來——有些蹊跷。
除非……阿橫的父母被什麽事絆住了。
阿橫不能言語,商青鯉也無法從他口中得知他父母是誰家在哪裏。
眼下除了把他帶在身邊養着,別無他法。
好在這個看上去兩三歲的孩子并不怕生,比普通小孩要懂事許多,養着也不費心。
偶爾商青鯉看着阿橫的臉,總有一縷熟悉感湧上心頭,卻怎麽也捕捉不到這縷熟悉感從何而來。
将行李馬匹安頓好後,江溫酒抱着阿橫,與商青鯉一道在街頭閑逛,替阿橫買了兩身換洗的衣物,見到街上有小販賣糖果糕點,也買下些給阿橫吃。
江溫酒和阿橫兩人容貌都生的很好,尤其是江溫酒這樣的人物,抱着一個孩子走在街頭,輕而易舉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商青鯉不止一次見到有姑娘看着江溫酒,羞紅了一張臉。
回到客棧,江溫酒讓小二送了熱水上樓,把阿橫脫光丢到浴桶裏,挽起袖子要給阿橫洗澡。
商青鯉見他寬大的袖袍挽也挽不住,便道:“我來給他洗吧。”
江溫酒想也不想拒絕道:“你不許去。”
商青鯉挑眉,“怎麽?”
江溫酒索性脫下外袍,道:“他是男孩。”
商青鯉:“……”
江溫酒又道:“男女授受不親。”
商青鯉:“……”
她默默走到桌旁坐下,一壺茶喝完江溫酒才抱着已經穿上了貼身衣褲的阿橫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等到兩人都洗漱完畢,上榻休息時,江溫酒把阿橫擠進內側,道:“我睡中間。”
商青鯉:“……”
真是……孩子氣。
她無奈的笑了笑。
日子就在趕路和照顧阿橫時,不知不覺間溜走了。
轉眼便是九月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