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風清。
宮弦坐在桌旁,白色的裙擺和鬓前未束的幾縷長發在乍起的夜風中跳躍。
她瑰姿豔逸,儀靜體閑,唇邊挂着和雅的笑,美好一如江南初見。
商青鯉卻從她向來波瀾不驚的眸子裏瞧見了幾分飛揚神采。
商青鯉不知道離開祁州的前一天夜裏,長孫冥衣對宮弦說過什麽,她後來也從未開口問長孫冥衣為何會喚宮弦“冼有”。
她想長孫冥衣與宮弦之間,大概有過那麽一段被宮弦妥帖珍藏的錦繡時光,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不知,徒留她一人深陷其中。
祁州那夜,想必長孫冥衣親手替宮弦打碎了那段時光的桎梏。
十來年的一往情深,宮弦無法說放下就放下。
但她眉眼間飛揚的神采,讓商青鯉明白,宮弦終于不是那個在時光深處迷路的姑娘了。
商青鯉也笑了笑,不再繼續先前的話題,她伸手從桌上的碟子裏取了個月餅遞給宮弦,轉口道:“嘗一嘗。”
不甚明亮的燭光和皎潔清輝融在了一起,那只清癯白皙的手穿過光暈将月餅遞來,宮弦怔了怔,擡眼便見商青鯉臉上挂着笑,眸間不複清冷疏離。
宮弦莞爾一笑。
她接了月餅,道:“謝謝。”
商青鯉見她接了,又取了個月餅遞給江溫酒,聞言道:“不必客氣。”
吃完月餅賞過月後宮弦起身告辭,商青鯉把她送到院門外,回到院中時江溫酒正在井邊提水。
兩人在井邊就着涼水洗漱完,拿了石桌上的燭火進屋歇息。
第二日天還未亮,就聽得村中的雞鳴一聲接一聲。
雞鳴聲不絕于耳,吵的兩人睡意全無。
起床後推門而出,廚房裏燃了燭火,錢氏已經在準備早膳。
商青鯉看了眼天色,心中感嘆道,真早。
就着鹹菜喝了完白粥,等天色微微明朗了些,商青鯉給了錢氏一錠銀子,便與江溫酒牽了馬帶着醬油離開了村子。
半個多月後,兩人經過距離遙山只有兩天路程的三七鎮,決定在鎮上落腳。
打從一進入鎮子,商青鯉就發現鎮上往來的江湖人士不在少數,比起當初銀筝閣放出機關墓消息時浣沙城中的江湖人都要多。
她蹙了下眉,與江溫酒找了間客棧住下。
傍晚時分兩人去了鎮上一家酒樓用晚膳,期間喝了些酒,一直坐到酒樓打烊才從酒樓出來。
街道上冷冷清清,零星幾個行人也都步履匆匆的樣子。山野小鎮,沒有“宵禁”這一說法,兩人也不急着回客棧,閑庭漫步般走在街頭。
離遙山越近,商青鯉心頭就越不安。
尤其是最近幾日,她時常在夢裏見到玉落溪。
夢裏回到了長樂居,玉落溪或是靠在美人榻上看書,或是在窗下對鏡梳妝,每一個場景裏的玉落溪都面無表情,冷冷盯着她看。
商青鯉不止一次,從夢中驚醒。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場景,不熟悉的人。
玉落溪眼神冰冷如刀,像是要将她淩遲。記憶裏,玉落溪從不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人。
唯獨有一天晚上,商青鯉夢到了往事。
那是剛開春不久發生的一件事。
那日玉落溪在府中嚷着要去泡溫泉,玉千絕便遣了婆子和護衛送玉落溪到長安城外的溫泉別院。
玉落溪興致勃勃拉着商青鯉上了馬車,車夫鞭子一揚,紅色的駿馬拉着車廂往城外奔去。出了城門,走了約莫一個時辰,玉落溪趴在車窗上見到街道上有人捏泥人,一時興起便叫停了馬車,想要去捏泥人。
商青鯉頭天晚上陪着玉落溪抄書到很晚,加之隐藏在體內還未發作過的醉生夢死隐隐有了發作的趨勢,一進入搖搖晃晃的車廂就困的睜不開眼,迷迷糊糊間被玉落溪拉着下了車,玉落溪和捏泥人的師傅說了些什麽她一句也沒聽進去。
後來到了別院裏,玉落溪見她精神了,打開寶貝似的捧在手裏的盒子,拿出個泥人送給了她。
泥人是照着她的樣子捏的,泥人師傅的手藝極好,泥人桃花眼半開半阖,神情慵懶,栩栩如生。
商青鯉接過泥人,無意間瞥見盒子還有兩個泥人,一個捏成了玉落溪的樣子,另外一個銀衫長發,五官埋在綢布裏看不清,但從服飾上看,應是個男子的泥人。
她心中詫異,便想要伸手拿出來看個究竟,玉落溪卻寶貝似的不肯給她看。
她向來不是好奇心重的人,見此自然不會強求。
用了晚膳後兩人一道去了溫泉池子裏,玉落溪揮退丫鬟和婆子,和她一起站在岸上脫衣服。
商青鯉解下腰帶褪了外衣,藏在懷裏的半部聞命和一個小小的印章忽地掉在了大理石砌成的池岸上。
似金非金,似鐵非鐵,似玉非玉,薄石片一樣的聞命與大理石面相撞,發出奇特的聲響,如金玉相擊,又如稚鳳初鳴。
這聲音似是吸引了玉落溪,她俯身拾起聞命和那枚棋子一樣的印章,翻來覆去看了兩眼。
看似薄入手卻沉甸甸的聞命光可鑒人,灰撲撲的顏色瞧不出特別之處,小小的印章上刻着看不懂的古字和古怪花紋。
玉落溪瞧着無趣,将聞命和印章還給商青鯉,好奇道:“杜若,你揣着這些作甚?”
商青鯉不想欺騙玉落溪,卻也無法說實話,只得随口敷衍了過去。
好在玉落溪也沒有深究的意思,拉着她就入了溫泉池子。
水汽氤氲中,商青鯉聽得玉落溪喚她道:“杜若杜若,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夢境至此,便結束了。
想起這個夢,或者說是想到那段往事,商青鯉伸手從扣在腰帶上的銀色袋子裏摸出棋子一樣的印章來。
印章被打磨成了棋子的模樣,半透明的黑玉。
街道兩側的屋檐下挂着紅色的燈籠,燈光打在印章微微凸起的那一面,似是有華光如水,流淌其上。
相對平整的另一面,刻着一個古字“衛”,旁邊古怪的花紋其實是衛氏家徽,一朵毫不起眼的半邊蓮。
這個印章,是衛氏族長的象征。
早在五歲那年,衛湮纏綿病榻時,就把半部聞命和印章一并交到了她手上。
與商青鯉并肩而行的江溫酒見她拿出了這枚印章,挑眉未語。
商青鯉看着印章,眸中波光明明滅滅,最終歸于沉寂。她轉頭看向江溫酒,欲言又止。
江溫酒将手搭在她肩上,半摟着她,道:“這一切是否如你心中所想,重陽那日就能見分曉,你莫要想太多。”
商青鯉聞言沉默了一會兒,把印章放回袋子裏,黯然道:“希望是我想多了。”
“嗯。”江溫酒向商青鯉投去安撫似的一瞥。
月上中天,兩人才回到客棧,至門口便見客棧的大門已關,有黃色的燭光從門縫裏瀉出,江溫酒擡手欲敲門,忽地聽到右側的街道上傳來急促腳步聲,不由一頓。
商青鯉站在江溫酒身後,聽到動靜轉頭看去,十多個執劍持刀的壯漢擁着一個白衣人正向這方走來。
這些人似是不曾料到這個時間段街上還有人,迎上商青鯉和江溫酒的目光,齊齊一愣,腳步變得遲緩。
打頭的白衣人面相陰柔,見到商青鯉時眸光閃爍了一下,極力裝出平靜的樣子。他肩膀上扛了一個小男孩,男孩在他懷中不停地扭動着身體。
不認識的人。
商青鯉緩緩收回目光。
上了層臺階站到江溫酒身邊,道:“怎麽不敲門?”
江溫酒笑了一下,答道:“這就敲。”
白衣人聽見兩人的話,打了個手勢,一行人加快步伐,與此同時江溫酒也擡手敲了一下門。
掌櫃或小二許是在打盹,并沒有聽見敲門聲,江溫酒又擡手敲了兩下門。
抱着小孩的白衣人此時已快要從商青鯉面前經過,商青鯉側眸看了眼被扛在他肩膀上的孩子,就見那孩子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漂亮的眼睛裏,有淚水在打轉。
商青鯉一愣,扯了下江溫酒的衣袖。
江溫酒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也愣了下,轉頭與她對視了一眼。
——去金陵時在破廟裏遇見的那個叫阿橫的小男孩。
阿橫扭頭時見到商青鯉,墨玉似的眸子如沁水中,委委屈屈沖商青鯉張了張嘴。
商青鯉從他的口型上讀出“救我”兩個字,揚了揚眉梢。
見商青鯉無動于衷,眼看白衣人就要抱着他走遠,阿橫在白衣人懷中扭了扭,張口狠狠咬住白衣人的肩膀,白衣人吃疼,想也不想一巴掌拍在阿橫的屁股上,道:“老實點。”
阿橫強忍着沒有落淚,擡腳亂踹,舉着小拳頭亂砸,氣鼓鼓瞪着商青鯉。
商青鯉:“……”
白衣人沒想到一路上還算老實的阿橫會在此時突然劇烈掙紮了起來,白天喂的蒙汗藥失效了,還未走出商青鯉的視線範圍,又不敢再強行喂藥,手一擡就欲将阿橫劈暈。
忽然一道勁風掠過頭頂,擡眼商青鯉已攔在他身前,桃花眼冷沉如冰,“孩子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