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溢清寒,銀漢無聲,只有融融月光灑了一院皎潔。
商青鯉盯着玉盤似的月亮看了一會兒,又轉頭向江溫酒看去,他坐在她身旁,撐着頭,身披月光,賞的卻不是月,是她。
星辰明月都落在了他的眸中,他眸間光影如水。
被這樣的一雙眸子注視着,商青鯉不禁一怔,突然就忘記了想要說的話。
江溫酒笑了一下,眼底漣漪一圈一圈泛開。
“铮铮,你說宮弦和解東風這時節來北疆,目的何在。”
他開口,聲音裏仍帶着些笑意,好聽的音色如玉珠自絲綢上滾過,又一路滾進了心裏。
倏然回神。
商青鯉沉吟片刻道:“煙波樓。”這三字一出,她頓了下,又道:“若真是去煙波樓,宮弦不必來南蜀。她可從江南道直接去青雲道,從青雲道上遙山。所以……或許他們只是來北疆辦事的。”
江溫酒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桌面,聞言并未立時接話,而是側耳凝神聽了會兒院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一共有三個人的腳步聲,其中兩人步伐有力,腳步聲略重,另外一人落足卻近乎無聲。
江溫酒若有所思道:“看來,有人專程來替你我解惑了。”
“嗯?”商青鯉眸中現出些不解。
這抹不解來的快去的也快,只轉瞬就已消散。
顯然她也注意到了院外的腳步聲。
少頃,兩人便聽見牛簡站在木栅欄外同鄰居道別,等鄰居的腳步聲遠去後,牛簡才推開栅欄門,局促道:“宮……宮姑娘,請。”
“牛大哥無需客氣。”
随着這道有點兒沙啞的聲音落下,白色的人影從院外一步步分花拂柳而來。
宮弦。
商青鯉長眉一挑。
對于宮弦的到來,她心中說不上詫異,卻也說不上不詫異,有那麽兩分意外,又有那麽幾分情理之中。
自從先前在村口見到宮弦和解東風後,難以名狀的怪異感便一直籠罩在商青鯉心頭,怎麽都揮之不去。
商青鯉總覺得在北疆遇到這兩人……太過巧合。
宮弦此時前來,确實能為她一解心中疑惑。
商青鯉見江溫酒沒有與宮弦搭話的意思,只得開口喚道:“宮姑娘。”
宮弦點點頭,借着月光掃視院中一圈,自行走到桌旁坐下,她看着商青鯉,開門見山道:“商姑娘,你們也收到了那人的信?”
她這話問的莫名其妙。
“誰?”商青鯉皺眉。
商青鯉疑惑的語氣不似作假,宮弦聞言看了眼熄了火把進了屋子裏的牛簡,猶豫了下,才壓低聲音道:“當初給銀筝閣機關墓消息的那人。”
宮弦此言讓商青鯉忽地想到離開祁州的前一天夜裏,宮弦向她坦言機關墓并非銀筝閣發現時說的話——
“那人……似乎對你挺感興趣。”
“他說……你要是死在墓裏,那個瘋子的戲就唱不下去了。”
當日商青鯉就猜想過那人究竟是誰,他口中的“瘋子”又是誰,但她長期生活在漠北,向來不關心武林中事,除了長孫冥衣也并未與什麽江湖人結交過,所以思來想去始終毫無頭緒。
現下宮弦又一次提到那人,并且還提到了信,商青鯉想着在長安沉香居收到的那張寫了簪花小楷的信箋,不知怎麽就繃緊了心弦:“什麽信?”
宮弦從袖子裏掏出一張信箋遞給商青鯉,又将桌上的燭火往商青鯉的方向挪了下,道:“這就是了。”
商青鯉伸手接過,将信箋抖開。
紙是好紙,用的是觀止樓裏十兩銀子一張的蘭花箋;墨是好墨,用的是出雲城中價比黃金的雲水墨。
字……也是好字。
一手簪花小楷,宛然芳樹,穆若清風。
商青鯉握着信箋的手一顫,險些捏不住薄薄的一張紙。
坐在她身旁的江溫酒見此忙伸手覆住她的手背,低眸掃了眼信箋上的內容。
“重陽日,遙山之巅,煙波樓。”
與商青鯉在沉香居收到的那張信箋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宮弦這張,信箋右下角有煙波樓樓主柳宿的落款和一個“秘”字紅色印章。
玉落溪、放出機關墓消息的那人、那人口中的“瘋子”、煙波樓、重陽日,看起來毫不相幹的人事竟然連在了一起。
那麽,這幾者之間到底有什麽關系?
又為什麽每一件都要牽扯上她?
執筆寫下這簪花小楷的人到底是不是玉落溪?
若是,玉落溪想做什麽?
若不是,這人到底是誰?
商青鯉仿佛置身濃霧之中,看不清前方的路,也看不清面容隐在濃霧裏的那些人。
她心中有些亂,有些煩躁,還有自己也未能察覺的不安。在她抖開手上這張信箋的時候,她就篤定重陽那日會有大事發生。
覆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抽出她捏在手中的信箋,而後取下籠在蠟燭上的燈罩,将信箋湊在燭火上,任由火舌舔舐上信箋。
直到信箋燃燒成灰,江溫酒收回手,轉而握住商青鯉放在桌上的手,道:“有我。”
并不是多麽铿锵有力的兩個字。
他語氣再平常不過。
但商青鯉紛雜的心緒卻在這兩個字裏平靜了下來。
她垂眼看着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又想到長孫冥衣等人,便覺無論隐藏在濃霧裏的前路是如何不平坦,她都是不畏懼的。因為她知道,她永遠不會是一個人。
“嗯。”商青鯉擡眸,彎着眉眼道:“有你……”
“咳。”宮弦看着這對月下有情人,心中不由一澀,假意咳嗽了一聲,有心想要指責江溫酒燒了她的信箋,剛要開口就見他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
星光與月光都揉碎在了他好看的鳳眸裏,光影璀璨,他似有若無的笑着,眸間卻流露出兩分被打擾的不愉。
宮弦:“……”
那些指責的話,竟一個字也吐不出。
商青鯉把江溫酒的神情看在眼裏,忍俊不禁,轉頭看向宮弦,疑惑道:“你既去遙山,何必舍近求遠?又怎會和攬劍山莊的人在一起?”
按理來說她與宮弦算不得有多麽深厚的交情,這話問出來着實有些失禮,但她自從在桃李村見過解東風刻意挑釁江溫酒後,就一直覺得此人不得不防。
宮弦毫不介意道:“這事說來話長。”
原來宮弦在祁州與商青鯉等人別過之後,就日夜兼程趕回了江南道。
當時以方家堡堡主方奈為首的一衆江湖人早已将銀筝閣圍得水洩不通,除卻有弟子門生進了機關墓沒能出來的幾個門派以外,還有些平日裏本就與銀筝閣不和的小門派也趁此機會落井下石。
方奈咬定蘇迎月別有用心,一定要蘇迎月給個說法。當着衆人的面,蘇迎月自是不可能把真相說出來。
雙方很快就交上了手,銀筝閣雖然勢力不小,但架不住被人圍攻。曾經風光無限的銀筝閣因賀雲歸機關墓一事,差點慘遭滅門。
關鍵時刻,解東風帶着攬劍山莊的弟子到了。
說是奉了莊主謝離人的命令,前來支援銀筝閣。
銀筝閣門下盡是女子,這些女子行走江湖時向來傲慢,雖與其他門派有所往來,但關系算不得有多好,是以衆人敢打上門來。
但攬劍山莊卻不一樣,莊主謝離人號稱劍道第一人。門下弟子在江湖風雲錄上排的上名號的衆多,且謝離人此人和雁鳴山莊、天下镖局等數一數二門派的掌門人交情都不錯,在江湖上說句一呼百應也不為過。
混跡江湖的人誰都不是傻子,為了銀筝閣得罪攬劍山莊,明眼人一看就是得不償失的事。
自然就有許多人打起了退堂鼓。
倚仗着攬劍山莊,銀筝閣逃過了滅門之劫。但數年根基,卻在一夕之間毀于一旦。
蘇迎月舉閣東遷,把還願意留在銀筝閣的弟子帶到了東朝靈州——靈州也正是攬劍山莊所在地。
從此江南再無銀筝閣。
江湖上也再無“一橋春·色在江南,銀筝初挑意猶寒”的佳話。
東朝靈州與南蜀德州接壤,德州又與祁州接壤,渡佐江就能到合州,由合州過連城入北疆,商青鯉會在北疆見到宮弦和解東風也不足為奇。
這段時日商青鯉身處南蜀,在客棧時深居簡出,後來又去了丞相府,期間連長孫冥衣都鮮少見到,自是不曾聽人說起過銀筝閣的事。
攬劍山莊與銀筝閣有什麽淵源她并不關心,也就無心深究謝離人幫銀筝閣的原因,聽言只追問了一句:“這信你是何時收到的?”
“這信,不是給我的。”宮弦想了下,道:“到靈州的第二日……七月十九那天……那人送到我師父手上的。師父本想攔下那人,但我和師父身上都有那人下的蠱……奈何不了他。後來才聽師父說,謝莊主也收到了同樣的信。”
商青鯉把宮弦的話一字不落的聽在耳裏,由衷道:“多謝了。”
“不用。”宮弦笑了笑,道:“金陵你救我一命,我既知那人對你不利,自是不會瞞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