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商青鯉回頭看了眼江溫酒。
他被花百枝攙扶着,垂下的眼睑遮住了那雙鳳眸,再也窺不見眸中的潋滟波光。
商青鯉掩下心中翻滾的情緒,對花百枝道:“若此去還算順利,重陽日煙波樓再會。”
“好。”花百枝一改往日笑眯眯的模樣,面色複雜,沉聲應了。
“嗯。”目光一轉,落到長孫冥衣身上,商青鯉有心想同賞金獵人們交代幾句,但想說的話太多,又不知從何處說起,索性斂目不語。
眼角的餘光瞥見解東風帶着攬劍山莊的人離開,想到江溫酒與解東風那段不知怎麽結下的恩怨,商青鯉有些不放心地囑咐了花百枝一句:“留意解東風。”
花百枝将手上的拂塵別到腰帶上,抓住江溫酒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點了點頭道:“保重。”
“保重。”商青鯉回道。
旁人是去是留她之前一直無暇留意,此時商青鯉和玉無咎一并站在石門邊上,她看着仍選擇留下的人,神色冷淡。
這世上總有人掙紮求生,千方百計想要活下去。也總有人利益熏心,不顧性命也要求一場鏡花水月。
這機關墓她是不想闖的。
在打暈了江溫酒和長孫冥衣之後,商青鯉想過帶着他們一起離開。可是這次是天殺,若是下次再出現個‘地殺’、‘人殺’的,有了這次的經歷,只怕到時候他們就要瞞着她去做一些危險的事了。
橫豎不過是一死。
闖一闖,也無所謂。
商青鯉惜命,是因為她能活下來太不容易,不敢辜負那些為了她這條命獻出了生命的人。
但她不怕死,因為八歲那年她沒得選,而今天,她可以選。
即使是決意留下來闖墓了,也始終沒有一個人敢再次邁步進去。玉無咎掂了掂手上的石子,注入內力将它向門內擲去。
“噠——”
“噠噠——”
石子落在地上,敲擊着青石鋪成的地面,發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響。
玉無咎與商青鯉對視一眼,擡步而入。
風平浪靜,只有牆壁上的燈盞裏燈油燃燒時發出的“嗞嗞”聲。
在門外旁觀的衆人相繼跟在身後進來,有人學着玉無咎的樣子,手裏握着石子,向對面石壁上的四個入口裏擲去。
仍舊只聽得見石子敲擊在地面的清脆聲響,沒有羽箭射出來,也沒見其它機關被啓動。
然而越是如此,衆人心中便越是沉重。總覺得此刻的風平浪靜,是暴風雨來臨前最後的寧靜。
就在石子在地面滾動的聲音消失的剎那,身後那扇千斤重的石門發出古老而沉重的聲響,“轟隆”一聲,自動合上了。
“樓主。”跟在玉無咎身後的柳二沉聲喚道。
“不管它。”玉無咎道。
眼前是不知通往何方的入口,玉無咎并未猶豫舉步向右邊第一個入口而去,拿那雙漂亮的眼睛看了眼商青鯉,道:“跟我來。”
“嗯。”商青鯉應道,腳下跟着他進了長長的青石甬道。
留在原地的其他人,也各自憑着感覺選了個入口繼續前行。左吟稍作思量,帶着銀筝閣的人,跟在了玉無咎等人的身後,同時進入這個入口的,還有方家堡方巍一行人。
甬道裏兩壁上鑲了無數盞燈,燈火搖曳間燈油惡臭撲鼻。甬道不長,片刻功夫已走到頭。甬道盡頭是一個古怪的石墩,玉無咎上下打量了這石墩幾眼,伸手在石墩右下角連敲三下,石墩“咔嚓”一聲從正中裂開,以石墩為中心,石墩下的青石板忽地向下塌陷,玉無咎飛身退回原地,擡眼就見甬道上出現了一個四尺見方的洞。
有石階從洞口垂直而下,直達深處。
順着石階走到頭,便覺眼前豁然開朗。寬敞的石室像是自成一方空間,高達數丈,不見盡頭。兩側延伸向遠方的石壁上鑲嵌的無數燈盞漸次燃起,像是兩堵火牆,此間亮如白晝。石室裏有青石搭成的屋舍二三,不知從何處引來的黑色流水将屋舍環繞在其中。
黑色暗流與屋舍,恰好擋住了前行的路。
若非是周遭太過安靜,此情此景,不免讓人覺得是誤入了哪處村莊。
屋舍比尋常居住的要矮上一些,青石的門窗緊閉着。
玉無咎有意繞過屋舍和黑色的暗流,繼續往前。商青鯉向來不懂機關術數,從一腳踏進石門內,心中的一根弦就一直緊繃着。
這一路走來越容易,她心中那根弦就繃的越緊。好在玉無咎似是深谙此道,兩人目的一致又是合作關系,商青鯉自然選擇相信玉無咎,飛身從暗流上方掠過,落到了對面的青石地上。
剛随着玉無咎繞過第二間青石屋,跟在他們身後的銀筝閣方家堡的人也下了石階來到了這間無比寬敞的石室。
水凝碧的視線越過人群,落到走在最前方的商青鯉身上,有些不愉快的撇了撇嘴,道:“師兄,我們為什麽要跟着那個嚣張的女人。”
“不是跟着她。”方巍皺了皺眉頭,銀骨折扇一下一下敲在掌心,道:“是跟着她身邊的千鐘樓主。”
“我知道了。”水凝碧眼神一動,道:“他剛剛只看了一眼石門就知道門上沒有機關,的确能耐。”
方巍點點頭,道:“你當心些,莫要動這裏的一磚一石。”
“師兄放心。”水凝碧順從應道。
經過第一間青石屋之時,水凝碧好奇地打量了一番這間石屋。只是樸素的青石搭建而成,實在看不出什麽不尋常的地方。她有些不解道:“師兄,為什麽不打開門看一眼?也許天殺就在裏面呢。”
方巍警惕道:“你別胡來。”
“哪裏是胡來了,都說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天殺指不定就藏在最容易被發現的地方呢。”水凝碧不滿道:“也許天殺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
她說完便伸了手去推石屋的門,方巍有所防備,擡手阻止了她的動作。
“……師妹。”方巍耐着性子道:“別胡來。”
水凝碧不滿地哼了一聲,擡腳就向石屋緊閉的門上踹去,她本身就離石屋很近,這一腳不偏不倚正好将門踹開。
一個骷髅“咕嚕嚕”從門內滾出來,停在水凝碧腳前。水凝碧一驚,方巍抓住她的手帶着她向後急退了數步。
骷髅眼窩深陷,黑漆漆的兩個洞裏隐約有幽光閃爍,又“咕嚕嚕”滾了一段距離,停在了水凝碧腳邊。
石壁上燈火似乎輕輕顫動了下,一股涼意從腳底直直沖上腦門。水凝碧白着臉看了眼腳邊的骷髅,一腳将它踹進了暗流裏。
“呲。”流動的黑水有一瞬間的凝固。
“嘩啦。”下一刻整個黑水開始沸騰,無數細長的黑色身影從水裏跳出來。
商青鯉正跟着玉無咎經過第三間石屋,便見石屋前原本流動的黑水開始翻滾,還不待她細看,無數黑色的影子鋪天蓋地而來。
身後接二連三有慘叫聲響起,她回頭看去,就見宮弦解下了挂在腰間的銀筝。
一尺長的秀氣銀筝被她單手拖住,另一只手快速在筝上波動,道道內力凝成的音刃向撲來的黑影射去,這凄厲地慘叫正是那些黑影所發出的。
這叫聲像是烏鴉在叫,又像是女人在哭,說不出的難聽,叫的人心裏發毛。
“噌。”鴻雁刀出鞘。
商青鯉執刀在手,揮刀将近身的黑影一一斬殺。
黑影越來越多,商青鯉出招速度越來越快,刀劍聲琴聲簫聲笛聲,夾雜着黑影發出的聲聲慘叫,天震地駭。
斬殺了數條黑影之後,商青鯉總算看清了它的模樣。它魚頭蛇身,口有利齒,細長的身體烏黑發亮。
不經意碰到它的身體,滑膩黏稠且腥味撲鼻,商青鯉頭皮發麻,鴻雁刀在她手裏只看得見漫天殘留的刀影。
“走。”玉無咎伸手抓住商青鯉的手臂,帶着她飛身向前。躍至暗流上方時,商青鯉才發現原來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暗流,全部都是糾纏在一起的魚頭蛇身的怪物。燈火下,它們烏黑的身體泛出的光澤給了人河水流動的錯覺。
商青鯉将手中的鴻雁刀換到被玉無咎抓住手臂的左手,右手凝了十成內力于掌,擡掌向下擊去。
跳起來的黑影被她冷厲掌風擊落的同時,她與玉無咎已遠遠躍至一旁。
離了黑影的攻擊範圍,還不待商青鯉松一口氣,前方破空之聲傳來,疾風頓卷。
擡眼便見數把長矛射來。
商青鯉剛要舉刀相迎,玉無咎一手奪了鴻雁刀,一手摟住她就地一滾,将她撲倒在地。
“玉…”商青鯉愣了一愣。
“噓。”玉無咎豎起食指在唇邊,道:“看着。”
一把把長矛急射而過,距離地面最近的那把堪堪從玉無咎頭頂飛過。
商青鯉一眨眼。
玉無咎低下頭,笑了笑。
他身後是石壁上搖曳的無數盞燈火和卷着疾風飛過的長矛,眉眼間的凜然在這一笑裏盡數褪去,山水落在他的眉目間,如春風漾碧波。
記憶裏,無論是逍遙王府裏的玉折薇,還是絡府裏的玉無咎,都沒有這樣笑過。愉悅裏透着說不出的肆意和痛快。
“當初困你在絡府,你心中必是怨我的,可我不後悔。”玉無咎直視商青鯉的雙眸道:“五哥像是我唯一想抓在手裏的一盞燈,我打小就害怕這盞燈熄滅,無法照亮我回家的路。”
他又笑了笑,道:“那晚我想了很久,與其旁人來掐滅這盞燈,不如我自己來。”
“玉輕舟看完信後,說過一句話。”商青鯉道:“他說‘原來自是至終他都是不信我的’。”
玉無咎斂了笑,良久,道:“有些事,與信任無關,注定只能一個人去承擔。”
商青鯉聽言不免心有戚戚焉。
視線裏不再有長矛飛過,只聽得見不遠處那魚頭蛇身怪物凄厲的叫聲和不成調的曲音。
她伸手推開玉無咎,從地上起身,道:“你困我在絡府之事,自此揭過。”
玉無咎把鴻雁刀遞給她,繼續向石室前方走去。
身後漸漸有腳步聲響起,柳二等人追上兩人,後面銀筝閣與方家堡的人也慢慢跟了上來。
好似走不到盡頭一般,鑲嵌了燈盞的石壁一直延伸向遠方,商青鯉不知道腳下這條路到底有多長。
直到兩邊開始出現高大的生肖石像。
每一個石像都雕刻的面目猙獰,看上去邪惡異常。
這時玉無咎腳下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商青鯉見他将生肖石像一一看過,擰着眉頭沉思了很久,才走到蛇的石像前,手撫上細長的蛇尾,上下左右各自扭動了幾下。
一陣風恰在此時不知打哪裏吹來,壁上的燈盞“撲”的一聲盡數熄滅。黑暗中,只有蛇尾扭動時,石頭互相摩擦的聲音。
商青鯉握緊了手上的刀,屏住呼吸,側耳凝聽着周圍的動靜。
“咯吱。”
蛇尾扭動的聲音停止了。
“呼——”
又是一陣風吹來。
“轟。”腳下的青石地猛然向下塌陷。
商青鯉失去重心,無處借力,整個人向下墜去,像是只眨了下眼,腳底卻已經踩到實地。
玉無咎在她身旁落下,掏出火折子,道:“走。”
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線,商青鯉打量了一遍周遭的環境,像是身處在巨大的山洞之中。怪石将山洞分割成了無數個小洞,四通八達。
商青鯉跟着玉無咎,在山洞裏穿行,最終在山洞裏找到了一間狹小的石室。
在玉無咎推開石室門時,商青鯉若有所思道:“我們這一路走來似乎太過順利了。”
玉無咎推門的手一頓,沉默了一會兒,道:“我師承無名宗。”
商青鯉:“……”
她愣在原地。
良久,商青鯉才道:“無字山人的師門?”
“嗯。”玉無咎應道。
“傳言無字山人是無名宗最後一人。”商青鯉道。
玉無咎似是笑了一下,道:“傳言罷了。”
無名宗專攻奇門遁甲,機關術數,收徒條件苛刻且極講究天賦,要求一個師父終身只收一個弟子,無字山人之後,江湖上再未出現過關于無名宗的傳聞,因此江湖風雲錄上記載,無字山人為無名宗最後一人。
“所以…”商青鯉蹙眉,道:“你為什麽要答應幫我點長孫的穴。”
既然他身為無名宗傳人,心中自然對墓中機關有數,明知此行不會有太多危險,為什麽在她提出要他幫忙點穴時還一口答應。
玉無咎推開石門,道:“他們比較礙眼。”
商青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