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上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桃李村那座山崖塌了大半,進了賀雲歸機關墓的人無一生還。
第二件事是方家堡堡主方奈痛失愛子,咬定銀筝閣當初提供機關墓的線索是別有用心,放出話來要與銀筝閣不死不休。
消息不胫而走,鬧的滿城風雨。
北楚,江南道。
浣沙城內臨街的一座茶樓裏,灰袍男人站在窗邊盯着街上來往的人流看了片刻,道:“本以為借着機關墓可以削弱一下各門派的實力,可惜那些老不死的一個都沒去。”
正坐在桌旁喝茶的黑衣男人聽言放下手中的茶盞,笑道:“我想,我們的目的是讓這天下越亂越好,所以削弱他們的實力,對我們來說并沒有什麽好處,這一步棋,是你走錯了。”
灰袍男人從窗邊走到桌旁坐下,反問道:“錯了?”
“與其削弱他們的實力,不如把他們變成你手中的棋子。棋子實力越強,對弈才越有看頭。”黑衣男人提起茶壺倒了一盞茶給灰袍男人,道:“你親眼見着她出來了?”
“親眼所見。”灰袍男人聞言皺了下眉。
黑衣男人低低笑開,道:“好極了。那麽,下一步棋,該我了。”
“你是說……重陽那日?”灰袍男人不解道。
“自然,你莫要忘了,重陽是我主忌日,一年只此一個佳節。”黑衣男人眯着眼陰測測笑道:“何況……已經有人替我把她約到了我主的埋骨之地,何嘗不是天公作美?”
他眼底是濃的化不開的陰霾,唇邊卻挂着玩味的笑。他半籠在一片陰影裏,眉心處的疤痕像極了一只豎起來的眼睛,正猙獰地緊盯着屬于他的獵物。
灰袍男人打了個寒顫,心底暗道——這人當真是個瘋子。
而與北楚江南道隔江相望的南蜀祁州,在接連幾日的豔陽天後,一場大雨傾盆而來。
商青鯉捧着一碗姜茶,邊喝邊聽柳二在一旁說起這些江湖傳聞,聽到方奈要與銀筝閣不死不休時,她挑了下眉,道:“方家堡的人當真沒出來?”
“說不準。”坐在她對面的玉無咎接過話道。
“嗯。”商青鯉喝下一口姜茶,轉口問道:“宮弦怎麽樣了?”
“還昏迷着。”柳二答道。
“山崖塌的蹊跷,但也為我們省了不少事。”玉無咎沉吟道:“如此一來,反倒沒人知道是我們拿了天殺。”
“砰。”商青鯉把手上的白瓷碗扔到桌子上,瓷碗撞上桌子發出沉悶的聲響,碗底現出幾抹裂紋。她眯着眼,擡了擡下巴,視線落在玉無咎那張好看的臉上,冷笑道:“不要跟我提天殺。”
原來那日在山洞裏,玉無咎推開石室的門以後,兩人确實見到了賀雲歸的遺體,還有他至死也緊握在手上的天殺。
或許是在不怎麽透風的石室裏放置了上百年,所謂“非石非玉,嗅之有奇香”的天殺已在賀雲歸手中變成了一塊硬邦邦的深褐色石頭,香味也早已消失。
商青鯉在見到那塊石頭的第一眼,就覺得自己像是被老天給擺了一道。
本以為九死一生的機關墓,在她做足了生離死別的準備後,輕而易舉走過了。賀雲歸的遺體見到了,天殺也找着了,該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了,到頭來卻告訴她,她做的一切都是無用功。
就好似自己費盡心思,為的只是鬧一場笑話。
她冷笑一聲當場就要舉着鴻雁刀把天殺劈碎,玉無咎堪堪攔下她手上的刀,把天殺護在手中,還來不及開口,便覺天旋地轉,頭頂有山石一塊塊砸下。
兩人不敢在石室多做停留,立時四下尋找出口。陰差陽錯救下了被穿山甲圍攻的宮弦,又堪堪在山崖整個塌陷之前找到出口逃離。
商青鯉只要一想到這趟金陵之行,就覺得窩囊。
見慣了商青鯉清清冷冷的樣子,這樣擡着下巴,桃花眼微微眯起的模樣,是玉無咎從未見過的,像極了她養的那只叫醬油的貓置氣時的表情。玉無咎看着有趣,眸中浸染了絲絲縷縷的笑意,道:“幸好那日沒讓你把它給劈了。”
“嗯?”商青鯉一愣。
玉無咎伸手從袖子裏掏出小小的一只白玉盒,盒子精巧秀氣至極,色澤瑩白,似有流光。他把盒子遞給商青鯉,道:“看看。”
白玉盒入手冰涼,寒氣逼人,是難得一遇的寒玉制成。商青鯉打開蓋子,有異香撲鼻而來。介于濃烈與清雅之間的香味,很是溫和,似花香又似果香,經久不散。她驚訝地垂下眼向盒中看去,盒中一枚黃色的藥丸,觸感堅硬,非石非玉。
“這是……”商青鯉頓了頓,道:“天殺?”
“正是。”玉無咎看着商青鯉道:“原本只是試着把它剖開看看,沒想到它石化的只是表層。也算是瞎貓碰上死耗子。”
商青鯉合上蓋子,說不清心中是什麽滋味。
拿到天殺,就意味着她身上的醉生夢死或許可以解開,明明是一件值得歡喜的事,她卻歡喜不起來。
“謝謝。”商青鯉把白玉盒收進腰間的銀色袋子裏,擡眼看向玉無咎。
“不必。”置氣的模樣如同一場幻象,此時她又是初見時的清冷樣子,玉無咎斂眸,道:“銀筝閣外,我們說好的。”
“合作?”當初在銀筝閣外,兩人說好一起連手。實則這次無論是闖墓還是得到天殺,她都沒有出上什麽力。玉無咎在這中間,更是沒有得到半點好處。商青鯉心中清楚,因而揚眉道:“我欠你一個人情。”
“好。”玉無咎并未推脫,利落颔首,話鋒一轉,道:“我要回長安一趟,我們就此別過。”
“嗯。”商青鯉起身,道:“我去看看宮弦。”
直到商青鯉的腳步聲漸漸遠去,站在玉無咎身後始終不曾吭聲的柳二才攏着眉頭道:“樓主,天殺明明就……”
“柳二。”玉無咎咳嗽一聲,打斷柳二的話,道:“五哥在哪裏?”
“樓裏傳來的消息,兩日前出了長安,已向南蜀來了。”柳二道。
“看來不用去長安了。”玉無咎淡笑道。
柳二聽出玉無咎言下之意,隐約猜到玉無咎想要做什麽,張了張嘴,又将到嘴的話咽回肚中,只沉默着走到了玉無咎的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玉無咎怔住,道:“柳二。”
“九爺。”柳二變了稱呼,不再稱玉無咎樓主,白着臉道:“您騙商姑娘天殺只表層石化了,但柳二知道,天殺只剖得兩粒。其中一粒您送誰柳二都不敢多嘴,只有這剩下的一粒,柳二求您想着自己。”
玉無咎神色不變,道:“這些事,用不着你操心。”
“九爺!”柳二咬着牙喚道。
“怎麽?”玉無咎冷冷一瞥,眉目凜然,道:“我的話你已經聽不進去了?”
柳二低下頭,悶聲道:“柳二不敢。”
玉無咎臉色微緩,視線落在被商青鯉扔在桌上的那只白瓷碗上,想到商青鯉先前置氣的模樣,眸間複有了笑意。
他起身,推門而出,跨過門檻時回頭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柳二,沉聲道:“柳二,有些事,你不懂。”
柳二擡頭向他望去,他衣白如三月枝頭的梨花,冷豔欺雪,餘香入衣。清雅以極的眉眼間,是柳二看不懂的冷寂。
柳二愣了愣。
玉無咎已轉身走遠。
“起來吧。”嘆息一樣的聲音似是從虛空飄來。
柳二眸中浮現出悲痛之色,從地上起身,摸了摸挂在腰間的寶劍,舉步向玉無咎離開的方向追去。
另一邊商青鯉推開門,進了宮弦的房間,走到榻前看着榻上仍舊處于昏迷中的宮弦,嘆了口氣。
賀雲歸機關墓之事以後,銀筝閣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不少人附和方奈咬定銀筝閣別有用心的說法,尤其是那些有門人進了機關墓未能出來的門派。
現下江湖上聲讨銀筝閣的人不在少數,商青鯉也猜不準銀筝閣內是怎麽個情況。宮弦還活着這一消息,玉無咎雖讓柳二用法子通知了蘇迎月,但幾日過去了始終不見銀筝閣的人前來接宮弦。單從這一點,便可以看出銀筝閣目前所處形勢不是很樂觀。
玉無咎對宮弦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心,只差沒把她扔在這裏讓她自生自滅了。可商青鯉做不到對宮弦不管不顧,也許是知道宮弦心中一直喜歡長孫冥衣的緣故,所以她從來就不讨厭宮弦。
算來宮弦喜歡長孫冥衣至今,也有五年了,甚至更久。情愛之事,商青鯉懂得不多。但在她眼裏,像宮弦這樣明知對方不喜歡自己仍然義無反顧傾心相許的行為,就如同飛蛾撲火一般。
對于宮弦,商青鯉心中是有些憐惜的。
她向來不是傷春悲秋的性子,這幾日照顧宮弦時也會想,若她如宮弦一般,喜歡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又當如何?
這時便覺,原來在這世上,你喜歡的人恰好也喜歡你,亦是一樁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