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盤
035.
“呵呵。”伊萊莎教授淺淺一笑，嗓音懶倦，“一反常态地高調呢。”
游隼摘下鏈接在太陽穴上的兩根數據線。
一放手，它們便自動縮回天花板。
“流浪者一向躲在暗處行動。這次不僅出現妨礙我們的任務，還自爆身份。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們接下來還有動作。”
伊萊莎教授的眼前浮現出一塊透明面板。
上面是《10.26破曉市港口回收載貨任務》的完結報告，撰寫報告的人是外勤部第二隊的隊長熱帶魚。
報告中有提及二隊在港口執行任務期間，曾經發現兩名可疑人員。
熱帶魚派出人手去追，不慎跟丢。
現在根據游隼提供的信息，基本能确定那兩名可疑人員就是星際海盜組織‘流浪者’的成員。
兩人擺明是沖秘密教團的渡輪而來。
或者說，渡輪是流浪者的目标之一。
渡輪清剿任務在10月26日當晚便完成了，可流浪者的成員還在港口逗留到第二天，還被困在「巢」裏。
他們應該在找什麽東西……
這個東西，很可能先前還在渡輪上，後來又跑了。
伊萊莎教授的眼底閃過一絲淩冽。
他們在找人。
她利用權限調出《10.26破曉市港口渡輪繳收貨物清單》，從頭到尾仔細浏覽一遍：“他們應該從渡輪上拿走了什麽東西。而且，很可能是那個——”
話還沒說完，會議室的門打開。
她立馬停嘴，沒有繼續往下說，擡手打散了透明面板，又将大屏幕上野貓與水銀的畫像隐去。
走進會議室，發現裏面只有游隼和伊萊莎教授的投影時。
鄢零還怔愣了片刻。
随後反應過來，其他人先前已經進行過戰後複盤會議，這次是專門為她重新再開一遍。
“坐。”游隼指了下最近的那張滾輪椅。
鄢零坐下後，游隼也在對面落座，但伊萊莎教授的投影還站着。
這不禁讓鄢零想起自己作為實習調查員的那段日子。
每天早上都要去調查局對面的破曉市大學上理論課，伊萊莎教授也是這般以全息投影的形式站在講臺上，為他們揭露這個世界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伊萊莎教授緩緩轉過身來，那雙能攝人心魄的異色瞳落在鄢零臉上。
鄢零不躲，與她對視。
兩人都猜不透彼此的想法。
伊萊莎教授随時可以向上面舉報她的身份嫌疑。
但她沒有。
她似乎完全不在意鄢零可能是間諜這件事，一如既往地躲在科研部做研究。
現在不舉報，不代表以後不舉報。
鄢零身不由己，沒辦法按照尖吻蝮的遺願，離開調查局。
既然伊萊莎教授已經看破了她的身份……
那很抱歉，這人非死不可。
伊萊莎教授凝視鄢零。
半晌，忽然輕哂了下：“我時間不多，早點開始，早點結束。我打算在午飯前洗個澡……”
伊萊莎教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擠出一滴淚：“你們不懂二十四小時被人監視的感覺，只有躲進浴室裏才沒人盯着你。”
說着，還朝兩人比了個“三”的手勢。
鄢零總覺得這番話是在暗示什麽，游隼或許能懂，但他沒接茬。
游隼像個只會公事公辦的機器人：“現在開始戰後複盤會議。”
話音落下，兩人眼前、伊萊莎教授背後的那面屏幕一閃，展開一個思維導圖。
延伸出三大分支：第二隊主打的《10.26破曉市港口收回載貨任務》、前第三隊負責的《10.27破曉市港口臨時支援清剿行動》，以及外勤部全員出馬的《10.27破曉市港口緊急救援行動》。
這三次任務有不可切割的因果關系。
因此戰後複盤也從10月26日晚開始。
10月26日晚，秘密教團的渡輪抵達破曉市港口的三號港池，外勤部二隊的隊長熱帶魚帶領隊員上船，捕獲大批秘密教團成員，并回收渡輪與其所載貨物，此時尚未發現任何異常。
10月27日早，三號港池的淺海區被不明物質污染，經調察污染來自渡輪底層載物洩露，編號107的「使徒」在該海域大面積孵化，并襲擊了例行巡邏的港口安保人員羅軍。
事件發生後，港口安保中心的主任劉洋向調查局報案，調查局随即派出前外勤部第三隊進行臨時支援清剿行動，該次任務宣告失敗。
前外勤部第三隊全員十二人死亡。
複盤至此，鄢零的呼吸變得有些凝重。
她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可當看見思維導圖延伸出“死因”這一分支時，指尖還是在剎那間變得冰涼。
森蚺，銀環蛇，竹葉青，響尾蛇，赤練蛇，西鱗太攀蛇，海地蚺，黑眉錦蛇，銜尾蛇。
這九位成員生前被從海底爬上的大量「使徒」圍攻，戰至彈藥耗盡，精疲力竭而亡。
前六人的遺骸被分食，後三人的部分殘骸在海中被找到。
烏梢蛇，短尾蝮。
這兩位成員的遺體分別在集裝箱上方與高處狙擊點被發現。
兩人的屍體均出現不同程度的異化。
科研部對其進行解剖後，判定死因為細胞吞噬。
并不是所有人類在理智值驟降後都會成功異化為「使徒」。
在異化的過程中，人體內細胞會出現強烈的排斥反應，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直接暴斃。
最後是尖吻蝮……
鄢零的雙手不自覺攥緊成拳頭。
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慘狀，僅靠文件上的文字記載，已經對她造成了不小的沖擊。
她很害怕，大腦在胡思亂想：“尖吻蝮呢，他也屍骨無存嗎？還是說，他在死前也異化了……”
——自殺。
“尖吻蝮在開始異化之前，往自己的太陽穴上開了一槍。”伊萊莎教授說。
鄢零啞然。
她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
可這事想想又确實很符合尖吻蝮的作風。
他縱使是去死，也會以人類的身份，走向屬于他的終點。
會議到此暫停了五分鐘，好讓鄢零消化一下內心的哀痛。
剛從情緒的廢墟中爬出來，直面這些板上釘釘的事實，确實沒能再把她拽入深淵。
鄢零消沉了片刻，理智讓她在紛擾中找到了這件事中的盲點。
她問：“烏梢蛇，短尾蝮，還有尖吻蝮，他們死前看到了什麽？”
到底是什麽東西，讓他們的理智值驟降，引發了異化。
到底是什麽東西，逼得尖吻蝮不得不自殺。
到底是什麽……
她沒有找到答案，脊背莫名滲出寒意，好似深淵正在慢慢靠近。
有一只無形的小手，偷偷撫摸着她。
“鳳凰。”
游隼的聲音拽了她一把，正在搖擺的理智頓時立了。
擡頭，聽見伊萊莎教授說：“我記得你曾在理論課上向我提問，世界上的第一個「使徒」是怎麽誕生的？當時我說‘這個答案要等到你轉正後才有權限得知’。現在，我該為你解答這個問題了。”
“不過你要先回答我，你對第二紀元的歷史了解多少？”
只要是和歷史相關的，根本難不倒鄢零。
鄢零思索片刻，開口：“第二紀元，又稱蒸汽紀元。”
“當時的守恒星系中還存在十顆行星，尚未建立跨星球鏈接。”
“蒸汽機元的考古學發展迅猛。每個星球的考古學家都曾在地下挖掘出第一紀元時期的遺跡。”
“随着大量古代遺跡的出土，同時期也出現了不少秘密教團，有些教團至今還存在。”
伊萊莎教授擡起手，打斷了她的訴述：“自第三紀元調查局成立至今，清掃過成百上千個秘密教團的基地。在這些基地裏，調查員總能發現奇怪的雕像，和刻有古代文字的石板。”
古代文字。
鄢零聞之蹙眉。
如果沒猜錯，所謂的“古代文字”應該就是漢字。
“你想知道的答案，就镌刻在這些石板上。”
伊萊莎教授打了個響指。
全息投影儀分出另一道光束，在鄢零前方投出一塊殘缺不全的古老石板。
只需一眼，鄢零看出這東西确實有些年頭了。
不一定是第一紀元的古物，至少也是在第三紀元或之前。
和她所想一致，石板上刻的是漢字。
以漢字為母語的人，很容易通過書寫的方式看出其他人是不是真的懂得這門語言。
完全不懂，初學者，母語者。
三者寫出來的漢字是完全不一樣的。
而往石板上刻字的人，絕對不懂漢語。
他只是在大自然的搬運工，将這奇妙的方塊字體，從原來的承載物，拓印到這塊石板上。
這種方式直接導致拓印過來的字體不僅缺少筆畫，甚至還創造了原先不存在的字，完全無法進行通順的閱讀。
鄢零努力在分辨。
人生頭一回覺得：“我好像看不懂漢字。”
見她一直盯着石板上的字，又不說話，伊萊莎自然認為她也看不懂。
于是道：“這是一種已經失傳的文字，初次發現于第一紀元的遺跡裏。當今世上能讀懂這種文字的，只有幾位鑽研歷史學的老教授。”
不。
鄢零在心底否定這句話。
帝國星三大貴族裏有的是人能讀懂。
但她不能說，唯有沉默。
伊萊莎繼續說：“曾經有位專攻第一紀元歷史的教授為調查局翻譯了這上面的文字，大意是——”
……
群星彙集之際，沉睡的「古神」将會于長眠中醒來。
從深海而來，從地底而來，從蒼穹而來，從茫茫宇宙而來。
時間不複存在，空間不再擁有。
黑色的潮汐将吞沒萬物，狂人的知識将沖破軀殼。
我們臣服，我們跪拜。
我們獻出卑微的靈魂，祈求成為神的眷屬。
神的代言人，那吟唱着古老語言的「使徒」呀——
它們将引領無知愚昧的人類，通往最終。
……
鄢零埋頭閱讀。
她或許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個能流暢讀出并理解這段話意思的人。
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每一個标點符號，都充滿了魔力。
讓她忍不住靠近，再靠近。
渴望更多，想知道更多。
直到一顆溫熱的血珠，從鼻尖滴落，砸在手背上。
她如同溺水得救的人，拼了命地猛吸一大口空氣，溫熱的血液因這一口呼吸倒灌入肺部，滿口都是血腥味。
她在文字中不經意窺見，那古老的、不可直視的存有。
——「古神」正沉睡。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