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 番外
◎舊日重現2◎
顧淮再次見到那個奇怪的小孩兒, 是他又一次被蟲族捅穿了機甲,從天上墜落下來。
這段時間,沒有高等的精神力, 沒有思路清晰的指揮, 沒有配合默契的戰友,沒有先進好用的武器資源,甚至沒有一頓飽飯,顧淮這段日子過得非常艱難。
蟲族無時無刻不在進攻, 他們連個好覺都睡不成, 成天疲于奔命,根本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希望。
第二周的時候,六兒去世了,就是拍着胸脯信心滿滿要幫他找人的士兵, 他死在了蟲族一次常規的進攻裏。
聯邦這場戰争持續的時間太長了,長到除了顧淮,幾乎沒有人來得及為六兒的犧牲落下點淚來。
顧淮還記得頭天晚上六兒一臉沮喪地和他說自己翻遍了整個邊境星都沒有一個叫蘇予的人, 還說等之後閑下來, 可以幫忙請求在隔壁星球的朋友繼續幫他查查。
“這個蘇予對你很重要嗎?”六兒當時盤腿坐在他的破舊的鐵架床上, 上身前傾,眼睛亮亮地問他。
“很重要。”顧淮記得自己非常篤定地點了下頭,“她對聯邦很重要。”
顧淮不記得自己當時紛亂的思緒裏到底想了些什麽。
——是他的到來産生了蝴蝶效應而讓蘇予沒有出現在這個星球上還是這就是個沒有蘇予的平行世界?
顧淮很難想象,這個世界如果沒有蘇予那石破天驚的一戰, 就按照現在的戰況,聯邦走向毀滅都不用百年。
六兒去世之後,顧淮用盡了各種方法, 都沒有從聯邦中找到蘇予這個人存在的可能性。
這很可能是一個沒有蘇予的世界。
在無數次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依舊不得不面對這個破爛的世界的時候, 顧淮終于接受了自己不是在做夢的現實。
顧淮捂着自己被洞穿的腹部, 正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發呆,餘光裏晃過一個幹枯瘦弱的影子。
“小孩兒!”顧淮立馬出聲,然後被湧出的血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小孩兒應該是早就看見了他,聽到他對她說話,面無表情地轉過身:“你需要幫助嗎?”
顧淮知道自己應該是來不及治療了,用指紋打開躺在旁邊的機甲駕駛艙,從裏面掏出了一打營養液來。
這是他從自己的口糧裏省出來的,就是為了将來在遇到像小孩兒那樣的孩子的時候,不用可憐巴巴地只能給出半個幹饅頭。
“這個給你。”顧淮嘶啞說道。
那小孩兒像是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東西一樣,一下愣住了,臉上條件反射般想要扯出一個開朗的笑來,最終做出的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像是怕他反悔一樣,小孩兒迅速從他手裏擄走了營養液,左右各六瓶寶貝似地塞到兜裏,迅速跑開。
顧淮看着小孩兒像兔子般跑走的背影,嘴角下意識勾了起來,露出了來這之後唯一的真心的笑。
一瓶營養液能喝一天,這孩子大概能有小半月不用出來撿破爛。
顧淮閉上眼睛,安靜地等待死亡。
真可惜。他想,莫名其妙來一次這個時代,都沒有看到他的蘇予小時候長什麽樣。
在一片安靜中,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響起。
那聽起來不像是一個很好的車,每走一米都不堪重負地嘎吱作響,不過這會兒,他也沒有心思去想這次為什麽來拉機甲的是這麽一個破車,只安心等待自己的死亡。
下一秒,顧淮感覺自己被人架住了胳膊,沙袋似的扔到了木板上。
不堪重負的嘎吱聲再度響起。
顧淮艱難睜眼,在一片黑霧中,他看到了小孩兒瘦弱的背影。
他真的太瘦了,肩胛骨幾乎要突破皮膚的禁锢,高高拱起。
“你平時住在哪裏啊?”顧淮看着小孩兒背上明顯的淤青劃痕,問道。
“街邊。”小孩兒簡短回答。
“我在居民區有個房,到時候你可以去住。”顧淮說。
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宿舍,連那個房子長什麽樣子都沒見過,反正自己以後應該也用不到了,給這小孩兒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也好。
小孩兒沒有接話。
顧淮也不在乎,仰躺着閉上了眼睛。
他沒想到自己睜開眼看到的竟然還是那個破破爛爛的天花板。
“喲,醒了,是不是在感嘆自己怎麽還活着呢?”老李吊兒郎當的聲音從腦袋上方傳來。
顧淮艱難起身,腹部的傷口依然不斷散發着存在感。
“我說你小子真行啊,那小孩兒為了救你鞋都跑掉了一只,醫生都說,你要是再晚十分鐘都救不回來了。”老李繼續說。
“謝了。”顧淮道。
“客氣啥,我也沒幹啥,就損失了點血而已。”老李說,“當時六兒要是也能碰到她就好了。”
聯邦軍隊為了保證能盡快搶救傷兵,每個宿舍和隊伍都安排了相同血型的人,以便出意外能及時輸上血。
可惜,他們當時發現六兒的時候,他的屍體已經涼透了。
“那小孩兒見到人就救嗎?”顧淮問。
“差不多,給點吃的就行,但是傷太重她就不管了,畢竟她年紀小,體力也不太好,當時送完你就累趴了,最後還是我給送回去的。”老李說。
“送哪去了?”顧淮追問。
“就居民區最外圍的路口,那牆角放了些破紙板,她一般晚上就睡那。”老李說,“你啥時候有空拿點吃得去看看人家,咋說也救了你一命呢。”
“我這會兒就去。”顧淮艱難翻身坐起來,穿上外套就往外走。
“唉,你才剛醒,再躺兩天!”老李喊。
·
顧淮在那個鋪滿紙板的角落等到天黑,才看到那小孩兒一瘸一拐地走回來,然後像是沒看到他一般,繞過他徑直躺了下去。
“你的腿怎麽了?”顧淮問。
“那個營養液你可別想着要回去嗷,給我了就是我的。”小孩兒沒有理會顧淮的問題,背對着他直接道。
“摔了嗎?”顧淮蹲下身,觀察起膝蓋上的傷口,然後發現對方兜裏依舊左右各插着六瓶營養液,把褲兜撐得鼓鼓囊囊。
營養液大概拇指粗細一瓶,一瓶可以維持普通人一天的熱量,是軍營裏常見的午飯。
“你別離我這麽近。”小孩兒蠕動着離顧淮遠了一些。
“這麽害羞?”顧淮把兜裏揣着的小蘋果掏了出來,準備投喂這個渾身豎着刺的幼崽。
然後就見小孩兒一個咕嚕爬了起來,眼神警惕地看着他:“我是女孩兒,你不能離我這麽近。”
“女孩兒?!”顧淮愣住了。
自從被小鬼頭從地上扔到車上之後,他就默認了對方是小男生。
他還是太狹隘了,誰規定力氣大的一定是男生的?
顧淮反思了一瞬。
“這個是給我的嗎?”脆生生的聲音清亮響起。
顧淮擡頭,又看到了那個标志性的開朗笑容,細看之下,這小孩兒五官确實清秀,尤其是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對,給你的。”顧淮忍住了想要逗小孩兒的心思,将手裏的蘋果交給了她。
小孩接過,迅速在上面咬了幾口,吃得腮幫子鼓鼓。
“你叫什麽名字?”顧淮問。
“小孩兒。”小孩兒說,“他們都這麽叫我。”
小孩兒像倉鼠一樣認認真真地把蘋果啃幹淨,用手背擦了擦嘴,才仰頭問道:“有什麽需要我幫助的嗎?”
“有的。”顧淮從兜裏掏出了一張畫得非常抽象的地圖,“幫我找找這個房子在哪。”
真不怪他,百年前的邊境星和現實中的格局變化非常大,再加上這地圖實在抽象,他找不到也正常。
顧淮心安理得頂着小孩兒一臉這笨蛋大兵連地圖都不會看的眼神,跟在他後面走。
很快,顧淮看到了一個眼熟的建築。
這是一個他以前看過無數次的破落房子——蘇予元帥故居。
然而現在,卻是屬于他的屋子。
顧淮不可置信地在門鎖裏插入鑰匙。
門開了。
裏面的布局和他上次帶蘇予去看的一模一樣。
這個世界難道真的不存在蘇予?!
“班長,你怎麽啦?”小孩兒偏着頭環視了一圈,不知道為什麽眼前這個傻大個在顫抖。
“你為什麽叫我班長?”顧淮勉強按捺住內心的情緒,轉而問道。
他當初就因為這小孩兒這聲班長,真的以為自己是班長,還鬧出點笑話。
“因為叫班長得到吃的的可能性要更大一點。”小孩兒篤定道,“你上次就給了我半個饅頭!”
顧淮沒有對她的生存之道做出任何評價,他有些不敢看屋裏的布局,逃避似地移開視線。
“你以後就住這吧,我在軍隊有宿舍,這邊空着也是空着。”
顧淮将鑰匙交給小孩兒:“這是唯一的鑰匙,你拿着。”
小孩兒有些不可置信,猛地擡頭。
“大兵你……你真是個好人!”
顧淮直覺這小孩兒一開始想說的不是這句話,但沒深究,他這會兒提不起任何力氣。
背對着小孩兒有氣無力地擺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
·
等顧淮想起來該去看看那小孩兒的時候,已經又過了兩個月。
那天,他正在吃飯,聽到旁邊士兵們在聊天。
“那個撿垃圾的小孩兒最近好像沒看到了。”
“确實,該不會是最近天氣太冷了凍死了吧?”
顧淮猛地站了起來,向着草屋快步走去,然後在門口,看到了撅着屁股擦灰的小孩兒。
“大兵你來啦!”小孩兒滿臉笑容地放下手裏的抹布,拽着顧淮的袖子往裏走,“進來喝杯水。”
屋裏,格局已經變了,本來放在房子中央的矮桌靠牆放着,一個炭盆放在房間中央,四周的窗戶都用紙糊上了,房間裏光線比原來昏暗得多,幾乎看不出來故居的樣子。
顧淮環視了一圈,在小孩兒眼巴巴地注視下從兜裏掏出了兩本皺巴巴的書。
小孩兒的笑容收了起來。
“這是什麽?”
“童話故事書。”顧淮說。
“我不認字。”小孩兒說。
“我可以教你。”顧淮說。
“上面講的什麽?”小孩兒問。
“一些故事,公主和王子的故事。”顧淮說。
“我不想聽這些,我準備明年參軍,你給我講講機甲、軍營、戰争、蟲族之類的事情吧。”小孩兒說。
“軍營規定,十歲才能參軍。”
顧淮和小孩兒對視了一陣,在小孩兒篤定的目光中領略到了一個可怕的事實。
“你今年九歲了?”
“不然呢?”小孩兒說。
顧淮突然反應了過來,仔細地看了小孩兒一會兒,問道:“你姓什麽?”
“我沒有姓。”小孩兒說。
“那你家長呢?”顧淮話問出口,才驚覺自己問了一個多麽離譜的問題。
沒想到小孩兒想了一會,還真回答了:“據軍隊的叔叔說,我爸爸姓周,媽媽姓雲。”
顧淮希望再次破滅。
就算這小孩兒之後有名字,也該是姓周或姓雲,而不會姓蘇。
“下次來,我會給你帶戰争相關的書。”顧淮說。
·
之後,顧淮每次有休息時間,都會去找那小孩兒,小孩兒很聰明,幾乎一點就通,在顧淮的教導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她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如果說之前在她臉上還能看到點清秀的話,這會兒就只剩下了剛毅。
像山崗,像松木,像鋼鐵,唯獨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也許是察覺到了形勢的嚴峻,她很少笑了。
只有在顧淮給她帶來食物的時候,她的臉上還是會扯起狀似開朗的笑。
3560年9月,聯邦軍貼出了招兵公告。
報名開始前兩天,顧淮從居民區集市上用少得可憐的補貼買了把梳子。
她的頭發長了,一年的時間,幾乎到腰。
“我覺得應該買一把剪子。”小孩兒坐在椅子上,任由顧淮給她梳頭,“不,我覺得就不該花這冤枉錢,買吃的吃到肚子裏多好,反正這頭發到軍營還會剪的。”
顧淮沉默了一下:“這梳子是純手工的,說是能緩解頭疼。”
“我知道,又是哪個可憐的小朋友擺攤賣的。”小孩兒搖頭晃腦,調侃他,“我們的大兵先生是救世主,可見不得有受苦的人。”
這調侃沒有絲毫惡意。顧淮聽得出來。
但是這句出口,小孩兒反倒是有些慌張地看了看他的臉色,見他确實沒生氣,才又美滋滋地轉回去。
“我覺得這次征兵考試我肯定是第一名。”小孩兒說。
“當然,你這麽聰明。”顧淮配合道。
小孩兒搖頭,得意道。
“是因為我有天底下最好的老師,報名那天,你會來看我考試嗎?”
“當然,我會站在最顯眼的地方等你出來的。”顧淮承諾道。
·
顧淮失約了。
當天晚上,他戰死在了蟲族又一次的進攻裏。
這一次,他很明顯感覺到了奇怪,那些蟲族好像知道他的動向一般,不管怎麽躲,都能正好追上他。
他瞬間明白軍隊裏有卧底,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幸運的是,他雖然死了,但是沒有消失,他明早還能夠去赴和小孩兒的約定,只是小孩兒再也看不到他了。
顧淮無奈地搖搖頭,在這邊見得死亡多了,竟然連他自己的死亡都有些不在乎了,戰争真是可怕。
當天傍晚,他飄回房子裏,想要看看小孩兒會不會正因為明早的考試興奮得睡不着,結果就見剛剛得知他噩耗的小孩兒瘋了似的在梳頭。
向來情緒穩定的小孩兒淚流滿面,捏着梳子的手用力到關節泛白。
“笨蛋大兵,你不是說用這個梳子就不會頭疼嗎?我的頭好疼好疼啊……”
“我好疼啊。”
第二天早上,顧淮跟在小孩兒後面,看着她填了報名表,然後就放心地飄走了。
小孩兒哭了一晚上,情緒已經穩定了,顧淮就準備在消失之前,繼續完成未完成的事業——找到蘇予。
如果這個世界有蘇予,她也該在今天報名。
巡視一圈,無果,顧淮又回到了小孩兒身邊。
這會兒剛排完隊輪到她交報名表。
收報名表的老兵看了一眼,給她退了回去:“姓名這欄不能為空。”
“我沒有名字。”她說。
“代號也行。”老兵有些不耐煩,“像什麽小五、六兒、碗兒,盤兒,啥都行。”
顧淮:“……”
這些名字也太草率了。
小孩兒低着頭想了一會兒,從兜裏掏出了一把梳子。
“我要叫這個代號。”
既然碗和盤都能成為代號,那梳子為什麽不能?這是那人送她的最後一件禮物,她要保存一輩子的。
老兵嘶了一聲,用手肘怼了怼旁邊的戰友。
“梳子的梳怎麽寫?”
“我也不會,你讓她自己寫呗。”戰友手裏也捏着一份報名表,匆匆掃了一眼,放到一邊。
“我都不會,她能會?”老兵啧了一聲。
這報名表上一共就倆空,年齡和名字。這小孩兒他們軍營裏的人都知道是什麽情況,能畫個十出來就不錯了,還指望她能寫字?
戰友想了想,把報名表抽了過來,寫了大大兩個字上去,順手在名字上劃拉了一下,得意道。
“我也就會寫這個,這個多好啊,和上将一個姓。”
顧淮看着老兵快速将報名表給小孩兒展示了一下,然後迅速壓回桌上,快到連顧淮一個阿飄都沒看清。
“好了,我這邊夠五十個人了,組隊進去進行體能測試。”老兵舉着報名表,對着等在一旁的人道。
小孩兒走在隊伍的最後,晃晃悠悠走了進去。
體能測試小孩兒毫無疑問得了第一,她結束的時候,其他人還在跑。
在一衆老兵欣慰的眼神中,她在場地邊緣席地坐下,小口抿着軍隊提供的免費白水。
不遠處,正在彙總成績的班長們湊在一起小聲讨論。
“你們看這個字,是個‘子’還是個‘予’啊?”
“‘子’吧?它橫杠上沒有勾。”
“明顯是‘予’啊,這中間不是有一劃嗎?”
那邊讨論得熱鬧,吸引了在一旁默默做無用功給小孩兒扇風的顧淮。
他悠悠飄了過去,然後如遭雷劈,直接愣在原地。
班長們那邊也讨論出結果了,高聲道:“蘇予!蘇予在哪兒?!第一名來領通知書!”
蘇予正喝着水,聽到第一名這幾個字,下意識扭頭。
顧淮看到蘇予的視線掃過自己,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