鑽石和星芒 - 第 47 章 鏡花水月

水流嘩嘩作響,衛途深熟練地洗刷着數量不多的碗,剛洗淨瀝幹,院子門就開了。

衛途深走到窗邊探出腦袋,是一個陌生的女人。

衛途深想要走出門去看,門鎖在外邊卻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很自然很輕松地,門就被打開了。

衛途深理所當然地愕然,站在離大門不遠的位置眼睜睜地看着一個中年女子堂而皇之地步入自家的房子,手上的鑰匙喻示着她不是強行進入。

“哎喲!你住這裏啊?”中年女子先開口問衛途深。

衛途深一頭霧水:“請問你是誰?怎麽會有我家的鑰匙?”衛途深上前擋住中年女子的路,不讓她更進一步。

中年女子笑了:“什麽你家的房子,這明明是我家的。”

粗魯地推開衛途深的身子,中年女子自顧自地在屋子裏四處轉悠,邊看邊說:“我是來看看我房子怎麽樣了,有沒有損壞,有損壞可是要你們賠的。”

“你到底是誰?再不出去我要報警了!”衛途深拉住中年女人的手,語氣不善。

“小夥子你不要搞不靈清嗷,你不認識我,我還不認識你呢!當初顧石租房子的時候可沒說是兩個人住,要是早知道兩個人住,我房租就應該多收一點!”女人揮開衛途深的手,罵罵咧咧。

“什麽租房子?這房子明明是顧石的。”衛途深覺得匪夷所思。

中年女子的眼神更加匪夷所思,拉響嗓門:“什麽顧石的房子!這房子顧建軍早就賣給我了!顧石不過是租住在這裏!而且她才租了兩個月!馬上就到期了!”

中年女子絮絮叨叨地把事情經過和衛途深講了一遍,衛途深才算是搞清楚這一切。

中年女子走後,衛途深坐在沙發上,愣愣地看着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家。

按那個女人說的,顧石早就知道房子不屬于她了,是了,顧建軍來過,怎麽可能只是單純的來看看多年未見的女兒。

衛途深算了算這幾個月的房租,很快就意識到,也許顧石手裏的錢已經所剩無幾,所以她才會馬不停蹄地想盡一切辦法去賺錢。

早在暑假的時候,他們就捉襟見肘了。

可是他去西京以後的生活費,一分不少地打入了他的卡裏。

整一個學期,他都沒有做兼職,但是顧石還是付清了寒假的房租。

那麽顧石,這一學期,是怎麽過的呢。

衛途深思及此就如墜冰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雙手,少年的手指修長白皙,指骨分明,比起以前已經更加有力,手指尖上也有了薄薄的繭衣。透過手指的縫隙,他以為可以看見一個很理想的悠長的未來。

可他終究是想錯了,甚至一時間不知所措。回溯過往,他很輕易地發現自己才是造成如今顧石窘境的始作俑者。如果沒有他,顧石不需要支付狗爺父母的醫藥費,也不需要為他認識Mike後的疏忽和魯莽葬送來之不易的費用。

“叮~”桌上的手機有消息的聲音。

不是衛途深的,而是顧石匆匆忙忙出門前落在餐桌椅子上的手機。

在昏暗的晚上,椅子上那一道光顯得很刺眼。

衛途深走過去,手機屏幕上的背景是一張衛途深偷偷拍的和顧石的合照,衛途深在顧石頭頂比“V”,顧石還沒反應過來,表情傻傻的很可愛,是衛途深纏着顧石換上的屏保。

橫亘在屏幕中央的是幾條消息,顯示的是狗爺發來的。

顧石朋友不多,微信裏的朋友兩只手可數,顧石兼職的時候,消息內容都直接顯示在屏幕上。

內容映入衛途深眼裏,竟然顯得觸目驚心。

鬼使神差的,衛途深打開顧石的手機,拉到顧石最初發的那條消息。

無數個字符都在衛途深耳邊竊竊私語,告訴他,顧石早就知道狗爺在南海的情況了。

可是她從那時起就開始瞞着他。

衛途深始終耿耿于懷的不過三件事:養父母在出事時對他毫不留情的放棄,狗爺家裏出事後沒能幫上忙而致使他最後以不怎麽光彩的理由去了南海,還有他在顧石本就不豐滿的人生中的拖累。

一個晚上,兩件事都如岩漿迸裂,灼燒着他的心,炙烤、煎熬。

他明白他因為顧石的隐瞞,錯過了挽回好朋友的機會,知道了顧石的的确确被他打擾,打亂了她按部就班的人生規劃。

衛途深憤怒有之,自責有之,傷心有之。

更多的是深深的無力感。

兩年的努力,好似鏡花水月,不過是一場空,一場夢。

不知過了多久,大門才再一次被開啓。顧石在寒風裏站了一晚,手腳生涼,很累。

衛途深坐在沙發上,她看到了,說:“我回來了。”

“你手機落在家裏了。”衛途深的聲音幽幽的。

顧石一晚上都沒有看手機,此時才知道手機沒帶在身上。她覺得衛途深有些古怪,可是她還要去搬茶桶。

衛途深有一萬句話不知怎麽開口,也許他之前有想過責問,有想過站在顧石面前細細數落她的殘忍,可是當顧石披滿風雨與星光殘月站在他面前的時刻,他就感受到了羞愧。

所有的後果不怪顧石,是他沒用而已。

衛途深沒等顧石開口,就出門搬動茶桶和一些剩餘的材料,大門敞開,給屋子裏帶入一絲冷意。

顧石打開手機,狗爺的消息赫然在目。

顧石心裏一緊,不知衛途深看到了沒有,下意識轉身去尋找衛途深的身影,同時心裏滾過千百種借口。

衛途深放好茶桶,從廚房走出,正好撞上顧石錯愕的轉身。

“所以你早就知道王志林在幹這種事賺錢?”衛途深站在那裏,望着顧石。

一切都不用顧石開口,直接的言語就昭示一切。

顧石沒法反駁,只得硬着頭皮道:“是,你帶我去酒吧的那天,我看到了。”顧石揚起頭看着他。

衛途深一下子說不出話,他最厭惡顧石的這個揚頭,每一次和他說“沒事”的時候,每一次不開心的時候,每一次難過的時候,每一次脆弱的時候,每一次瞞着他的時候,每一次對着他撒謊的時候,每一次故作鎮定的時候,顧石都下意識地是用這個姿勢。好像只要揚起頭,心裏就強大了。

半晌,聽到顧石開口:“途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不是嗎。既然他選擇這麽做,必然有這麽做的原因。他不願意讓你知道,你又何苦死死追問。我們都是大人了,沒必要事事都經過別人的許可。即使你是他的朋友,也沒有掌控他人生的道理。你以為你是為他好,但是好不好,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嗎。”

“如果你是這麽想的。”衛途深的聲音哽咽,沉默了許久,才終于下定決心。他問:“那麽你隐瞞房子的事,隐瞞你的困窘,依然把錢拿來給我繳學費,瞞着我,是為了成全我,還是成全你自己?”

顧石怎麽都沒有想到,衛途深居然知道了一切,她訝然的表情遮掩不住,直直地暴露在衛途深眼前。

衛途深心底一片涼意,他走近,俯下身,他最愛的顧石就站在他面前。他捧起顧石的臉:“那你知不知道,你做了自以為為我好的事,卻不知道得知真相的我是怎樣的煎熬。顧石,你太狠了,對自己太狠,對我也太狠。你怎麽會不知道我的夢想就是看到你好好的上大學,好好的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可是你呢,你辜負我的信任,把我騙進了你編織的謊言裏。我在學校的每一天,都是你在外面辛苦的每一天。我在學校的每一天,都是你假裝安好的每一天。我在學校的每一天,都是你離你應有的人生更遠的每一天。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啊,顧石。我想到以前的每一天每一天,都羞愧的要死。我以為我給你的愛使你更加充實更加圓滿,我以為你有了我才會更加幸福,但現在我才發現,其實我才是那個把你的人生壓榨得支離破碎的那個人啊。”

顧石頓時心亂如麻,有什麽變了,她察覺到了,有什麽要煙消雲散了,她也察覺到了,她使勁地搖頭,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衛途深的手心,滾燙。她撲上去抱住衛途深大喊:“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才是我的夢想,別的都不是,都不是啊。”

衛途深看着懷裏的顧石,他最愛的人,如今在他的懷裏,眼淚打濕他的毛衣。他最愛的人,為了他,抛棄了自己的信仰,只為了成就從前那個高傲無比的他。他最愛的人,把對他的愛高高疊起,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他覺得罪惡,他覺得無力,他覺得羞愧,他覺得心疼,然而他還把她惹哭了。

他想了想,最終推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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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所剩不多,新一天的朝陽來的很快。

顧石昨夜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腦袋嗡嗡地疼。以至于醒來時仿佛失憶一般,腦袋一片空白。然後她就着冬日的暖陽慢慢回想,回想出昨天客廳揭露一切的衛途深,回想出她在他懷裏聲嘶力竭的挽留,回想出她不顧一切的親吻,回想出她脫力後的暈厥。

顧石臉色一白,跌跌撞撞地沖下樓去,腳一軟,從最後幾節樓梯滾下去,她只是爬起來,打開一樓的卧室門,沒有人,廚房,沒有人,廁所,沒有人。她又沖上露臺,沒有人,院子,沒有人。

站在樓頂,四周寂靜無聲。

顧石狼狽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知道,她失去他了。失去那個被她的愛壓抑的喘不過氣來的衛途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