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沉停住腳步,擡眼朝衛珈看去。
“什麽事?”他問。
過了幾秒, 衛珈開口:“你們要關的人, 是孟潘?”
剛才她問了那個士兵為什麽不關在人類園區後,對方只說是重要犯人。當然只有人類才會被關進園區裏, 所以可見要被押送進基地“監獄”的當然是人類。
再聯想到赫沉之前透露給她的信息……
他不置可否,颔首:“沒錯。”
孟潘真的是幕後的策劃人?衛珈忍不住攥緊手:“那他會被怎麽樣?”
赫沉扣上軍帽,側頭看着她:“想知道?”
等站在幾步開外的衛珈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樣點頭,他漫不經心地垂下扣着帽檐的手, 淡淡抛下兩個字:“上車。”
說完他沒去看她的反應, 而是徑直坐上了車。
赫沉知道她肯定會跟來。
他不知道她到底怎麽才能放下面對自己時那種絕對對立的态度, 如果讓她明白, 她一直抱有的所謂“人類終有一天會推翻仿生人”這種念頭是不切實際的, 比如讓她知道孟潘辛辛苦苦經營了好些年的計劃依然還是失敗了……
她是不是就會放下那種“敵對”的狀态?
長長的走廊一直向前延伸,兩側牆面是冷灰色, 頭頂灑下白色的燈光。
衛珈覺得身上好像泛起一陣寒意。
身旁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仿佛與這樣冷硬的環境融為一體,軍靴踏出的悶響回蕩在四周。
“到了。”喬易停下,站在一扇灰色的門邊朝裏面做了個“請”的手勢。
衛珈跟在赫沉身後進去,等電力設備自動激活後不動聲色地環顧四周。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簡簡單單的接待室, 一側擺着沙發,其餘陳設則非常簡單。
但是空間非常大。
“打開。”
“好的。”
衛珈還沒明白赫沉這是要讓喬易打開什麽, 就聽見身後好像有些細微的動靜。
她轉身,接着目光一滞。
原本她以為的另一面牆,忽然間像褪去僞裝一樣,表面飛快消失, 顯露出另一邊空間。
孟潘正站在那裏。
然而他卻像毫無所覺,沒有朝這邊看一眼。
“這是單向的視覺牆。”喬易看出她的疑惑,解釋道。
也就是孟潘看不見他們。想到這裏,衛珈不知道為什麽隐隐松了口氣。
她慢慢轉過身,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男人。
他正看着她。
“孟潘是幕後策劃人?”
“你已經有答案了。”
“那他會面臨什麽後果?”
赫沉目光定定落在她臉上,頓了頓,說:“死刑。”
“……死刑?”
衛珈嗓音幹澀:“可是他做的根本不足以讓他被判處死刑。”
即使指使了那七個人類并提供了武器,可他們并未造成實質性的傷害。
“他做的?”赫沉淡淡道,“你知道的那天廣場上的事件,只是冰山一角。”
說完,他擡手打開手邊的光腦,那張巨大的“網絡”浮現在空中。
“這些年來,他籠絡了許多人類,并為他們提供制造襲擊事件所需的武器。有的的确如同上一次那樣沒有造成任何實質性的傷害,但是也有仿生人因此喪命。”
“難道說,你認為輪到仿生人時,殺人償命這一點就不應該成立?”
衛珈看着面前光點閃爍的大網,感覺像有一桶冷水兜頭潑下。她沒想到孟潘竟然已經在幕後把這一切經營到了這樣的地步,然而也正是因為這一切來之不易,功虧一篑時才令人格外難以接受。
她尚且是這樣,那孟潘此刻的心情就更不用說了。
……然而,她也不會像赫沉說的那樣想。
可是正因為這樣,衛珈才覺得煎熬。
孟潘和那些人類都是為了“自由”,但是他們殺害的仿生人,也許無辜,也許罪不致死。仿生人也是生命,他們早已不是簡簡單單的、純粹的工具。
理智與情感的博弈,是她将對這件事作出的判斷。
“我從沒有覺得仿生人不該算作‘生命’。”衛珈聲線僵硬,一句話說得很慢。
如果她不秉持着跟父親相同的想法,客觀地看待仿生人、把他們當作生命看待,如果她再徹底完全地仇視所有仿生人,那她就會有一個明确的回答。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面前的人。
“從我自己的立場來講,我當然不希望他被處死,但是我也不會用這個觀點證明你是錯的。”
她嗓音裏的那抹澀然,赫沉聽得很清楚。
“你既然這麽理智,為什麽不索性更理智一些?”他忽然道。
衛珈驀地笑了笑:“更理智?比如?”
“比如更理智地認識到,人類根本沒有任何勝算,你不需要再對此抱有什麽期望,也不需要對此感到難過。”赫沉擡了擡下颌,眼底暗色沉沉,“更不需要刻意把自己放在與仿生人對立的立場。”
“然後呢?”
這個語氣顯然并不像真的想知道“然後”。
“你父親為仿生人做事,現在你也一樣,其他人類沒有的,你,”說到中途赫沉頓了頓,若無其事地繼續,“你們,都能得到。只要你放下這種敵對。”
“我破譯密碼并不是為了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我相信父親也是這樣。”衛珈語氣急促,心裏有太多被她壓抑着的情緒,“我也沒有刻意站在仿生人的對立面,只是現狀讓我不得不這樣。因為我是人類。”
赫沉站起身,一步步走近:“現狀?我做了什麽逼你時時刻刻用這樣敵對的态度面對我?”
“不是你對我做了什麽,而是仿生人對人類。人類只是需要一個平衡點,需要一個能與仿生人共存的平衡點,雙方并不平等,你們怎麽能要求人類完全和你們站在同一立場?!”說到最後,衛珈語氣有些激烈。她擡眼直直看着赫沉,胸口不斷起伏。
“我不需要其他人類這麽想,”他垂眸,低聲道,“我只想讓你這麽想。”
“我?”衛珈沒來得及深想,聞言忽地笑了,笑裏帶着冷意,“所以你帶我來,就是為了告訴我人類這麽多年的心血都失敗了,為了打擊我的念頭,讓我放棄,讓我服從?”
面前低頭盯着她的男人沒有說話,藍色的眼睛在帽檐投下的陰影裏深邃且晦暗,唯有眼瞳裏流轉的細微藍光像是某種野心勃勃、企圖燎原的火星。
沉默即默認。
“這種打擊不會讓人類放棄,不會讓人心服口服,也沒辦法讓我改變什麽念頭。”她盡力平複着呼吸,“但是你好像不明白這一點,我也沒辦法說服你,這種問題以後我們沒有争論的必要了。”
赫沉眉頭皺了皺,唇線緊繃。
他不明白?
他以為孟潘的事能說服她,但是卻适得其反。
赫沉心裏驀地湧現出焦躁。這并不是他想要的。
站在一旁盡力壓低自己存在感的喬易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他一直知道指揮官在意衛小姐,但是事實卻一次次刷新他對“究竟有多在乎”這個問題的認知。
指揮官那些話簡直讓他瞠目結舌。
手邊的懸浮屏上彈出通話請求,但是為了不打擾到兩人,他把請求拒絕了。緊接着幾秒後,屏幕上彈出一條文字消息。
喬易看一眼屏幕,又看一眼不遠處的兩人,最後硬着頭皮在兩人沉默緊繃的氛圍裏開口道:“指揮官。”
赫沉依舊垂眸盯着面前的人,片刻後才微微側過頭示意他接着說下去,這個動作在有些劍拔弩張的氛圍裏劃出一條出口,但他臉色冷得喬易一句話卡在了喉嚨裏。
“……簡茂衡的家人想要來基地探望。”
“家人?”
“他有個在研究所工作的女兒。”
姓簡……在研究所工作……
“她叫什麽?”衛珈下意識地急忙追問。
喬易回道:“簡餘。”
簡餘?!
“等等,”她不解,“不是只有孟潘被關在這裏嗎?”
“主謀有兩個,孟潘只是其中之一。”赫沉摘下軍帽,轉身彎腰放在矮幾上,擡手不動聲色地扯了扯因為心底的躁郁而顯得緊繃的領口,最後皺眉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挫敗,“簡茂衡是另一個。”
所以簡餘的父親也要被處死?
衛珈愣在原地,想到在研究所相處的寥寥數日,心裏頓時不是滋味。
“指揮官,是否同意探望請求?”喬易問。
赫沉重新轉過身,淡淡道:“你認識她?”
衛珈一怔,垂着眼避開他的目光,點頭:“以前在研究所的時候認識的。”
靜默片刻,他目光依舊落在她身上,然而卻開口對喬易說道:“帶她進來。”
忽然,孟潘所在的房間的門被打開,一個灰眸的仿生人走了進來。原本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的孟潘頓時冷冷地擡眼。
衛珈知道,這是“審訊”開始了。
她不想再看下去,盯着地面平靜道:“我想出去透透氣。”
接收到喬易詢問的視線,赫沉盯着牆那一邊的審訊情景,目光一動不動:“把門打開。”
很快,那道纖細的身影消失在門後。
喬易小心地打量一眼那個連坐姿都一絲不茍的身影,正要繼續将注意力放在那面牆後面,卻忽然看見沙發上坐着的人猛地站了起來,然後大步朝門口走去。
他詫異道:“指揮官?”
“你盯着審訊過程。”回應他的只有男人冷淡扔下的幾個字。
話音剛落,門口就連一片衣角都看不見了。
……
衛珈走到露臺上,面對着落日餘晖深深呼出一口氣。
日落了,白天最後帶着暖意的溫度也要消弭。
她垂頭,将臉埋入掌心。她覺得自己有時候想的太多,如果每天只想着訓練內容,只想着要如何解開密碼,那她或許能過得輕松一些。
但是這些事發生在她眼前,她又沒辦法不去想。
誰都沒有錯,只是太難找到人類與仿生人之間的平衡。所以在這樣的階段裏,勢必會伴随着一次次的失敗與死亡。
但落日後,總會有日出。
還會有無數個日出。
總會有好起來的那一天的。
在心裏這樣給了幾句積極暗示之後,衛珈勉強覺得心情好了點。她一直在想如果是父親面對自己的場景會怎麽辦,又會是怎樣的心情。
實際上她什麽也做不了,那就只能做到自己能做的。
剛想擡起頭,她忽然聽見背後傳來腳步聲。衛珈一愣,剛放下手擡起臉,就聽見已經走到身後停下的人說:“哭了?”
哭?
她轉過身,看見赫沉微擰着眉頭。
“沒有,我沒到因為這件事哭的地步。”
再說,眼淚能有什麽用?
落日餘晖的暖光輕輕落在她發梢肩頭,仿佛剛才身上所有的尖銳都被無聲化解,一瞬間,赫沉有片刻的怔忡。
作者有話要說: 赫沉認為這樣能說服珈珈的這個念頭真的錯的離譜,還有很多觀念,就讓珈珈逐漸地改變叭
而且兩個人現在對話有點沒在一個頻道哈哈哈,讓我盡快調頻!
認出他是J的環節肯定會在周末之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