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生命體有了意識,就不可避免的會有欲/望。
仿生人從來認定自己是生命體, 大多數人為了證明這一點, 會使自己追求欲望,不管是身體上的, 還是精神上的,權力、地位、金錢或其他。
赫沉卻自始至終對這種觀點與行徑冷眼旁觀。
人類心中時時刻刻充斥着各種欲,但他們卻沒強大到能夠克制這種欲望,反而被吞噬, 最後将自己毀滅。
所以仿生人應該是更理智且冷靜的存在。
但就在剛才, 他差點失控了。
這不是他應該有的反應, 即便對這個人類女人有任何的興趣, 也應該在他的控制內。
坐在旁邊的衛珈沒有察覺異樣, 她專心看着舞臺上,被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這臺音樂劇這麽多年來被無數演員演繹過, 連她都跟父親一起看過三個版本的全息投影錄像,但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現在再看,她心裏總有一種游離在劇目本身之外的難過。
衛珈看着舞臺上那個推着輪椅慢慢往前走的女演員出神。
輪椅上空空如也,再也沒有那個年邁的老父親。過了片刻, 舞臺周圍的燈光忽然暗了下來,只剩舞臺中央的女人頭頂還剩一束朦胧白光投射而下, 她恍然往前走了兩步,燈光随之移動,顯現原本已經隐沒在黑暗裏的輪椅。
上面正坐着一個老人。
她不敢置信地上前,最後神情動容地坐在地上, 頭枕上老人的腿。
整個安靜而空曠的劇院大廳裏,忽然響起沒有任何配樂的、簡單的哼唱旋律。輪椅上的老人斷斷續續地哼着,低頭慈愛地輕撫女兒的頭頂。
衛珈鼻尖一酸,眼眶猛地竄上熱意,眼淚猝不及防漫出眼眶。
她趕緊悄悄低頭,想讓頭發滑下來擋住臉然後擡手抹一抹眼角,沒想到一低頭眼淚直接落在衣擺上。
衛珈右手手指飛快滑過眼睛然後若無其事地擡起頭。
就這麽一個細小的動作,赫沉應該沒看見吧……
她不想在他面前露出軟弱的一面。
舞臺上燈光已經一齊驟然亮起,趴着的女人驚醒過來,發現哼唱幼時歌謠的父親不過是個夢。
衛珈忍着心裏的難過,眨了眨眼不希望自己再哭出來。
她沒注意到身側男人繃得緊緊的下颌線和緊抿的唇角。
最後音樂劇緩緩落幕時,衛珈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她看到這個,總是不由自主聯想到自己和父親。
她甚至沒有等到父親年邁安度晚年,自己跟父親一同去散步的情形。
“走了。”赫沉站起身,說完朝出口邁開步子。
衛珈趕緊跟上去,落在他身後幾步時還擡手又飛快抹了抹眼睛和臉側,生怕留下了什麽哭過的痕跡。
走在前面的男人盯着走廊某塊光潔的裝飾牆,上面清晰照出他身後女人的小動作。
胡亂抹了抹臉,放下手又若無其事地跟在後面。
赫沉收回目光,踏進電梯。
“喬易呢?不等他嗎?”她擡眸問。
“他在樓下等。”他目光掠過她微微泛着粉紅的眼角。
白皙脆弱的皮膚随便掉幾滴眼淚就留下痕跡,看上去多了幾分楚楚可憐似的意味。赫沉手指動了動,最後移開目光。
衛珈走進電梯。
電梯門是鏡面的,合攏後就像一面鏡子能照清楚電梯裏所有人的神态,眼下只有她跟赫沉兩個人,只會更加一覽無餘。
她只是無意中擡眼,結果正好看見他正盯着鏡中的自己。
衛珈一愣。
赫沉面無表情,沒有移開視線的意思。兩人在“鏡子”裏對視,衛珈覺得氣氛忽然變得有些微妙。
她本來不該是心虛的那個,然而卻下意識先一步別開眼。
好在只是從二樓到一樓,門很快打開。走出去後衛珈就看見了等在一邊的喬易。
“車就停在外面。”他看着面前兩人笑了笑。
三個人往外走,兩排站在門口的侍者遺憾這幾位重要客人不需要人服侍因此沒能大獻殷勤,此刻只好笑得格外燦爛。
“今天謝謝你帶上我。”
赫沉一挑眉,側首垂眸看她,接着又聽她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你會對音樂劇感興趣。”
真實意圖他不說她就懶得猜了,反正看一場音樂劇并沒有什麽損失。
他當然對音樂劇不感興趣。
“喬易推薦的。”
“指揮官平時工作繁忙,用這個休息精神很不錯。”喬易接話接得無比順暢。
比起休息精神,衛珈竟然覺得赫沉更像一臺整天高速運轉的機器,勞逸結合什麽的……總覺得有點違和。
這麽有的沒的胡亂想了想,她忽然覺得有點餓了。
剛才看音樂劇時,手邊只有水和一些點心,她只在中途喝了點水,現在胃裏突然泛起饑餓感。
前面不遠處站着個女人,她手裏牽着個五六歲大的人類小男孩,小男孩手裏拿着一個巨大蓬松的棉花糖。
白白的一團,看着很漂亮。
衛珈并不喜歡這些甜食,但是大概是因為餓了的緣故,所以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兩眼。
那個女人像是注意到了衛珈的眼神,看她一眼又匆匆低頭,牽着孩子的那只手緊了緊。
衛珈見狀莫名覺得有些疑惑,她怎麽看起來這麽緊張?
“想吃?”察覺到身旁人的目光,赫沉瞥了那對母子一眼淡淡問。
她看得有這麽明顯嗎?思緒被打斷,衛珈心裏嘀咕兩句,覺得有些尴尬,搖搖頭:“沒有。”
他側頭問喬易:“幾點了?”
“六點零三分。”
衛珈又忍不住看向那對母子,但這次卻不是因為棉花糖,而是因為她剛才心裏下意識冒出的警惕。
女人彎下腰,好像是笑着對小男孩說了什麽,只是笑容有些勉強,然後小男孩高高興興地咬了一大口,棉花糖被撕開白色棉絮狀的長長一條。
這時候他們已經離得很近了,快要擦肩而過。
這時衛珈不僅看到女人額角密布的冷汗,她微微顫抖的手,還有白色棉花糖內裏隐隐約約透出的黑色……
電光石火間,女人迅速抓出那個黑色的東西,然後放在嘴邊就要去咬那個垂落的短鏈。
“赫沉!”衛珈下意識驚呼一聲想要提醒他,來不及反應,直接喊了名字。
她話音未落,耳邊忽然響起一聲消音後的槍響。
下一秒,女人身形一僵,然後往後直直癱倒下去。
衛珈還沒反應過來,身後忽然襲來一股重重的力道,高大的男人将她往懷裏一扣,然後一側身擡起握着槍的右手毫不猶豫地扣動扳機。
又是幾聲槍響,然後是廣場上人們的尖叫。
衛珈眼前是赫沉一絲不茍的襯衣、制服與大衣的領口還有領帶,灰色與濃重的黑泾渭分明地排列。
她大腦像死機了一樣,來不及消化面臨的突發狀況。
好像過了很久,但好像又只是片刻。
“指揮官,東南北三個方向共七人,全部擊斃。”
衛珈靠在男人懷裏,他手臂攬在她腰上,力道重得有些疼,額角則碰到了他大衣領口的那枚勳章上,冷冷的帶着涼意滲進皮膚。
心髒劇烈且快速地跳動着。
擊斃?
她想退後兩步,赫沉微微皺眉,本來下意識想伸手繼續扣住她不讓她看,但很快又松開了手。
衛珈僵硬地退出他懷裏,慢慢轉身環顧四周。
周圍橫七豎八躺着好幾具屍體,他們手裏都握着槍和其他的武器,但是很顯然并沒來得及發揮作用。他們身上的傷口都不大,顯然是精準的一擊致命。而那些人身後,則站着一排衛兵。
不知道這些衛兵是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的,衛珈現在才知道自己的擔心實在是多餘了,萬無一失的保險恐怕才是赫沉的作風。
她視野重新艱難地轉回到那個女人倒下的方向。
鮮紅的血液緩緩從女人心髒的槍口位置流出,她手裏還緊緊攥着那個黑色物體。女人的屍體前站着那個小男孩,他小手死死握着棉花糖圓滾滾的木棍,瞪大眼睛茫然地站在原地。
他看着衛珈,又低頭看了看腳邊,最後仰起臉大哭起來。
“媽媽——”
“指揮官,他怎麽處理?”哭聲裏夾雜着喬易平靜的詢問。
“他應該什麽都不知道。”衛珈身體先大腦一步做出了反應,她擡眼看向不緊不慢将槍收回身側的赫沉,急促道,“畢竟是個孩子,不要急着……動手。”
她當然看得出這些人來者不善,甚至是想殺了他們,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這種情況下後一步動手的必然就會丢了性命。所以看見這樣的情景衛珈雖然本能地生理上有些不适,但卻沒有多說什麽。
可是到底因為這個孩子動了恻隐之心,從剛才的觀察來看,她是真的覺得他可能并不知情。
至少不要這麽草率地殺了他。
一聲聲哭喊讓衛珈心裏揪緊。
赫沉目光在她有些蒼白的臉上逡巡而過,片刻後側頭冷道:“把人帶走。”
車駛離廣場,那些屍體和血跡會由留下的衛兵清理幹淨,用不了多久,廣場又會恢複往日的繁華安寧。
衛珈身體還有些發冷,看完音樂劇的輕松全部蕩然無存。
“你剛才叫我什麽?”身側的男人忽然問。
“什麽?”她沒反應過來。
赫沉轉過頭盯着她。
一瞬間衛珈忽然想了起來,她勉強笑了笑,幹巴巴道:“情況緊急,沒來得及想那麽多。”
他沒有說話,重新轉了回來。心裏莫名覺得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好像反而比假意順從地喊“指揮官”順耳。
而且下意識喊他的名字,是關心還是出于信任?
赫沉想到這裏神情變得若有所思。
“你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不對勁了?”衛珈沒再想剛才他問的那句話,而是說出了自己心裏的疑問。
他不置可否:“當然。”
“什麽時候?”
“離開劇院之前。”
那麽早赫沉就知道了?應該是喬易提前向他彙報過了。衛珈一怔,轉過頭:“那為什麽不在一開始發現的時候就動手?”
“他們應該承受這種功敗垂成時絕望的惡果。”赫沉語氣冷漠到近乎輕蔑,像是這件事根本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衛珈喉嚨發緊:“那,他們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他們并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裏,”駕駛位上的喬易開口解釋,“大概是一直在自由區的繁華街區觀察走動,想鎖定仿生人目标下手。我們來之前并沒有看見這些人,很顯然是有人在附近蹲點,然後通風報信。”
“普通的仿生人不值得他們大動幹戈,今天能破天荒遇見兩個‘高層’,當然選擇動手。”
衛珈聽完沒有說話。
這種事她曾經也有所耳聞。不少人類對仿生人心存不滿,想要推翻仿生人統治的努力從沒有停止過,之前就有人類團體組織過不少類似事件,但幾乎都失敗了。
現在的人類,尤其是生活在自由區裏沒有權力地位的人類想要與仿生人對抗,實在太難。
同為人類,衛珈理解并敬佩他們的努力與勇氣——任何人都有選擇自己存活下去與反抗的方式,但是單純就剛才那件事來說,如果赫沉一方不動手,她大概也會死。
衛珈覺得心口一陣陣發悶,好像喘不過氣。她轉頭看向窗外,半晌閉上了眼默默深呼吸幾次。
站在各自的立場上來看,仿生人和人類誰都沒有錯。如今想要反抗的人類,就是當時境遇凄慘的仿生人。
她又能改變什麽呢?她真的能改變什麽嗎?
“害怕?”安靜的車內,他忽然問。
“沒有。”她搖頭否認。
赫沉似笑非笑:“你覺得那些人不該死?”
“你希望我怎麽回答?”衛珈驀地笑了,“我的立場不單純,沒辦法給你答案。”
“看來你并不蠢。”
她不知道該給出什麽反應,幹脆一言不發。
半晌,衛珈又輕聲問:“那個小男孩你們會怎麽處理?”
他淡淡道:“明知故問。”
“如果沒有任何問題,是不是就可以放了他?”她追問。
“不要濫用你的恻隐之心,”他轉頭看着她,“用小孩子當誘餌或者人肉炸彈并不是少數,你的憐憫可能會害你自己丢了性命。”
幾秒鐘後,衛珈才回答:“這一點我知道,我只是推測,他或許并不屬于你說的那種可能。”
但是即便放了他,他一個孩子,未來恐怕也很艱難。
至少比死了好,活着還有無限可能。
赫沉唇角毫無笑意地勾了勾,不予置評。
夜晚衛珈躺在床上,還是覺得手腳有些發冷。
她起身拿起床頭的音樂盒,擰動發條一遍遍地聽着這首簡單的曲子。
快讓她找到解開密碼的線索吧……不,在那之前她還必須要通過季度考核。每當衛珈想到這些,好像就沒那麽茫然了。
至少有目标可以努力。
她閉上眼,眼前卻又出現下午廣場上的那一幕。
屍體,鮮血……
她不想去想這些,然而這些東西卻不受控制地浮現在她腦海之中。
忽然間,她想到了混亂之中赫沉将她護進懷裏的動作。其實他完全可以不用管她不用顧及她。
當時她心跳因為緊張而飛速加快,卻沒有太多的害怕,好像連她也開始從心底相信赫沉的确已經強大到某種地步。
以至于在那樣的情形中,在某種立場中稱得上是“敵對”一方的人,卻給了她安全感。
額角仿佛又能體會到被扣進他懷裏的那一刻碰到徽章時的涼意。
衛珈有些煩躁地将臉埋進柔軟的被子裏。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我從朋友那裏聽到一個很有趣的東西,叫做“吊橋效應”,百度詞條解釋是“吊橋效應是指當一個人提心吊膽地過吊橋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如果這個時候,碰巧遇見一個異性,那麽他會錯把由這種情境引起的心跳加快理解為對方使自己心動,才産生的生理反應,故而對對方滋生出愛情的情愫”。
簡單來說就是,驚險的情境中心跳加快會被誤以為是對異性動心,雖然衛珈沒到這種誇張的動心程度但是也難免困擾叭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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