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嫁 - 第 48 章 ☆、章

有刺客。

貼身護衛聞風而動,黑燈瞎火之下踩到幾具屍體。韓老四重金相聘的高手基本挂在這兒了,剩下的蝦兵蟹将不想真變蝦蟹,剝殼去肉被煮了吃。

“刺客已受重傷,還愣着幹什麽!”

老子死了還有兒子,韓老四的兩個兒子聞訊而來,一看畏縮不前的手下怒不可遏。這時有人提議智取,刺客困于屋內,屋外圍得鐵桶一般,明顯沖不出來,若老爺子活着,多半成了人質,死了也好知道啊,知道就能報仇啊。

韓大估摸活着的希望不大,這麽僵持着不是辦法,總不能等裏面的人活活餓死,正左右為難,只聽韓二斥道:“何人!”

劍氣如虹,硬生生闖出一條血路。韓大與敵交手,只來得及瞧清身形,直被逼到牆角,不料對方另有所圖,一個閃身破窗而入。

那形同找死,一個不夠,又來一個?

韓老四的屍體仰卧于榻,手裏握着一把短刀。月光如銀,灑在死人和活人身上,居然很安詳。

“你來幹嘛。”

何碩看着他,又看自己,這種不要命的沖殺很難不挂彩,加上出逃時與石老六的人交手,現在的他并不比葉召遠體面到哪去。

兩人都是筋疲力盡。

“送你一程。”他坐在地上,靠在牆上,像平時練劍累了一起休息那樣:“順便問一句,就要死了,有什麽要說的。”

葉召遠深情款款地看着他,半晌道:“多燒點紙。”

“這可難辦,臨走也沒托人……”

“你來幹嘛。”這次純粹抱怨。

大逆不道地與師父對峙,先是争執不下,然後憤然出走,這不是負氣,這是叛逃。簡而言之就是反了,還是徹徹底底,自絕後路的反。死一次和死十次有什麽區別?如果沒有,徹不徹底有什麽區別。

千辛萬苦地造反,總不能說為了和你一起死。太酸了,狂吃十斤梅子也沒這麽酸。

“回去!”葉召遠突然狠狠踹了過來。死士沒見到,蠢貨倒有一個。管他有沒有援兵,給我滾回去做你的繼承人。

“咱們都是師父的傳人,要繼承衣缽也是公平競争,沒有道理一生一死。”

“一生一死好過都死。我死,你生,就這麽簡單。”

“如我對你說滾,你會滾嗎?”

他沒有說對師父非常失望,并不打算回去,小葉也沒說,但也不想回去。那是他們曾視之為家的地方,地方永遠不變,哪個地方會憑空消失?變的永遠是人。一個變了一個沒變,或者兩個都變,結果總是一樣,都是不知如何面對。

這種時候,還是想想美好的事物吧,比如眼前。

葉召遠驚奇地發現他在笑,而且是對着一輪皓月癡癡地笑。

“很美,是吧。”伸出五指,五指上就挂滿清輝,再平常不過的夜晚,再平常不過的月色,在他卻是曠世奇景一般:“從前只知道月下練劍,還是趁別人睡着偷偷練,唯恐一個不小心被人趕上,尤其被你。有個聰明的師弟真是頭疼。”

“接下來是不是要說人生未了遺憾什麽的。”

“嗯,老生常談,大概将死之人,所謂遺憾不外乎對不對得起別人和被不被人對得起。”

“是不是又要怪我不該拒絕小纏?”

何碩笑而不語。

“管好你自己吧。”他閉上眼睛,開始盤算如何送死。送死的同時把笨蛋師兄送出去,看似難于登天。

不忠孝卻仁義的家夥,真笨也是真棘手。沒等琢磨出全套三十六計,何碩這邊已經伸手入袖,默默掏出一物。

同歸于盡必備法寶,不到萬不得已同時自己也活膩歪,一般人根本不會去用,這玩意的威力大到足以玉石俱焚。

“你還有這種東西。”他怔怔地瞧着:“你還有什麽東西。”

何碩握着暴雨梨花針慘笑:“藏了好多年,還是那句話,真希望用不上。師父背着你偷偷送給我的,還說不要告訴你,因為只有一個,不想被說偏心。”

果然還是偏心,到底是懂事又聽話的孩子更得寵,會哭的孩子有糖吃是哪個混蛋說的。

“何人!”韓二在外暴喝:“還愣着幹什麽,給我聚殲!”

刀劍相向特有的清脆聲,緊接着是慘叫。

過一會,門開了。

石小六半身皆被血染,看不出自己還是別人的,手下進來擡走韓老四的屍體。韓家兩個兒子逃了,其他人等作鳥獸散一部分,大部分随舊主潛逃。對方元氣大傷卻不致命,自己人亦有折損。

何碩颔首,以示感謝。

人家本是奉命看守,看守的人跑了,一路捉拿至此,趕上一場大戰。連帶着出動本不該出動的死士,這賬該怎麽算。

“可以啊,我以為這次至少死傷過半,韓老四的精銳都被你們玩壞了。”都是九死一生,石小六倒看得開:“這下別說我不救朋友,講義氣的人不只一個。”

說着有意無意地看向葉召遠,對方毫無例外地沒有反應。

信任這東西比蛋殼易碎,完好如初是夢想,帶着裂縫生活是現實。

“我不會追。”石小六忽而壓低聲音:“我對差點去見的閻王爺發誓,你們可以走出這間屋子,這裏的人都不會追。出了這裏就不是我的事了,不過我爹也欠你們的情,放不放水就是他的事了。”

何碩苦笑:“我們不逃。”

“既然叛逃就要有叛逃的樣子!”

他曾以為是,現在又覺不是,一死一活那麽簡單的事都辦不妥,還指望一死了之解決問題?如果死亡能獲得自由,那自由太廉價了。死就是死,不是解脫也不是救贖,不是安寧不是祥和,那是活人想出來的東西。

打打殺殺無窮盡也,他們除了打打殺殺還會什麽,怪胎只好重新投胎。艱難地站起,痛可以忍,命只能認:“都強弩之末了,就不要綁了吧。”

手下拿來鐵鏈。

“算了。”當我沒說。

世界就這麽奇妙,愛可瞬間成恨,功臣也能變逆臣。好在葉召遠至少親手誅殺韓老四,換了個功過相抵。門主有令:不必來見,自去療傷。

果然連袒護包庇的權利也剝奪,誰要欣賞你們兄友弟恭啊。

何碩孤零零跪在地上,鐵鏈已經去除,人還保持一個垂頭喪氣的姿勢,并非故意氣人,主要是累的。

“團結和懂事一樣。總是希望孩子懂事,又不希望他太懂事。”葉從容放下傷亡名單:“段崇寅之事有何進展。”

“沒有進展就是最好的進展,塗老八和餘兆明為協助,實則盯梢,都怕對方有過激行動弄巧成拙。”

“我問召遠,得到相同的答案。”

那大概就對了,那家夥的腦子一向靠得住。他突然松了口氣,呼吸前所未有的輕快,想到一向靠得住的腦子還在那顆腦袋裏鮮活着,很難怨天尤人。

對了,自己還叛逃過,作為叛徒要有叛徒的自覺:“您也知道小葉并不知情,石小六趕到的時候,他正在趕我走。”

“但你正打算自盡。”

他徹底僵住,半晌低頭:“是。”

“我說召遠也這麽說,你就不再問了,是相信他的聰明,還是不相信自己。你有你的長處,他有他的,怎麽倒把自己的命活在別人身上。你為他死,他為你死,來來去去就這麽兩招。”葉從容走過去,蹲了下來,為的是與他平視:“你跟我十五年,知道我是個信奉強權的人,這種人很明白弱肉強食的道理,他就不怕割舍,懂得權衡,善于籠絡人心更會殺人誅心。”

“身居高位……在所難免。”一切計劃因他的出走徹底打亂,千刀萬剮都是正常的,這麽和藹可親實在比剮了還難受。

“你覺得召遠也是這種人?”

這種問題真心不好應答,既為親信,有些地方必是相像,而不像也是必然,誰規定太子爺必須跟老皇帝一個脾氣秉性。

今天師父怪怪的,這麽推心置腹平易近人,哪怕孩提時代也無此待遇。那時師父從不廢話,教授武功無非是你給老子學,受得住繼續,受不住說一聲,從哪來回哪去。

就算諄諄教導,也是在老子教導之前把你該想的都想明白了,老子只負責恍然大悟之前點撥那麽一下。

恩重如山不是無微不至,山從來都是沉甸甸的,無微不至那是親媽。後來長大一些,變成你別給老子死,沒兩下就被人弄死這種事,最好不要發生在我的弟子身上,如不幸發生,臨死前也不要自報師門,真心丢不起那人。

他之所以沒像小葉那樣常常挨打是因為一向自覺,加上天生乖巧,溫良恭謙。背叛師門這種事只發生了一次,這種事也只能發生一次,任你再怎麽溫良也沒用。

這種時候難道不該拖出去杖責嗎?

“父母雙亡自幼離家的人更懂适者生存的道理,适者生存,這句話你不陌生吧,自幼長在一處,應該時常入耳。”

嗯,一度成為那家夥的口頭禪,這點父子倆倒挺接近。

葉從容冷笑一聲:“心裏不信才挂嘴上,他信奉強權嗎?你這樣的人,會和信奉強權的人生死與共?他用專橫壓制強權,用鐵腕擊破陳規。不打破如何重建,他替你清路,不管用刀劍還是肉身,不管是否被你我利用。”

這麽說有點那啥了吧,利用就利用,适者生存沒啥可恥,拉上別人就多餘了。

他想反駁,卻見葉從容坐了下來。

就這麽坐在地上,不知道的還以為師徒倆促膝談心呢。這姿勢比俯身對視還要尴尬,滿臉的不自在已經無處遁行。

葉從容很自在,從被清的路說到強敵環伺,不免對虎視眈眈的強敵逐一點評:“李元有手段,但缺魄力。季少穆野心太大,他的才幹不及野心,落了個志大才疏。我們手裏攥着黑道,還想傳之後代,一直攥下去,這是我們的死穴,也是他們的死穴。那兩位也很清楚,時移世易,到了該洗牌的時候。”

也到了攤牌的時候,因為他聽到師父說,召遠并不适合統領一方,他的缺點與優點同樣閃耀,這對任何一個人多勢衆的幫派來說都是無法估量的隐患。以後的天殘門無需開疆拓土,只需休養生息。

師父又說,留召遠在,是為給你擋住明槍暗箭。

“那麽小葉又算什麽,靶子嗎?”說完自己先愣,哪有這麽跟師父說話的,拖出去打死一百次也不夠。

“你說是,那就是。”葉從容握住他的肩,那是真正的握住,手上十分有力,然而臉上一片凄然:“自從有了你們,我只怕兩件事。怕的是終有一天寒了你心,怕的是終有一天護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