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月牙挂在樹梢上,銀輝冷冷清清籠罩着長安城。
江溫酒抱着商青鯉踩着屋頂一路疾行,青絲逶迤,廣袖生風,像是要奔月而去。
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鑽入鼻腔,平和而隽永,令商青鯉覺得沉靜且舒暢。她仰頭向江溫酒看去,淡淡的月光落在他眼角眉梢,旖旎缱绻。
商青鯉眼睫輕顫,道:“多謝了。”
江溫酒低低笑了一聲,并未言語,避開巡街的禁衛軍,把她帶回了太極殿。
太極殿位于大內東六宮之一的太極宮內,東六宮統稱為東宮,北楚建國以來一直有“太子掌東宮”的說法,故而東宮也是太子宮。
而太極殿,則是歷任國師來長安主持祭禮時暫居之處。
太極殿看上去素淨雅致,窺不見半分皇宮裏的富麗堂皇。正殿內挂滿了白色紗幔,見之便覺凄清。
江溫酒把商青鯉抱到側殿的榻上,緩緩松開環着商青鯉的手,接着抱胸向後退了兩步,微微歪着頭上下打量了幾眼坐在榻沿上的商青鯉。
她穿了件淺紫色的留仙裙,裙擺鋪在榻上,如剎那花開。見慣了商青鯉紅衣時極張揚又極清冷的模樣,這樣淺淡的紫色,襯着那張陌生的清秀容顏,倒有幾分輕羅小扇白蘭花的溫婉。
江溫酒打量的目光太過明顯,商青鯉有些不自在地挪了一下身子,問道:“看什麽?”
聽言,江溫酒長眉一挑,邁步走到榻前,稍稍一傾身,一只手已經撫上商青鯉的臉頰,他掌心溫熱,肌膚細膩如上好的羊脂玉,商青鯉一僵。
指尖順着臉頰劃至鬓邊,勾起貼合在商青鯉臉上的人(皮)面具,輕輕将它掀下,江溫酒用眼神描摹過商青鯉的眉眼唇鼻,伸手解開她被玉無咎封住的周身穴道,笑吟吟道:“還是這樣順眼。”
“……”穴道解開之後,游走于經脈中的內力便自行向丹田湧去,只要過了今夜,她武功便能恢複。商青鯉輕舒了口氣,伸手撫過自己的臉頰,抿了下唇,道:“多謝。”
将掀下的人(皮)面具揉成一團扔出窗戶,江溫酒倚在窗邊,道:“道謝的話你今夜已說過兩遍了。”
說完他眉眼一轉,想起當日在太虛宮裏也曾說過類似的話,那時商青鯉的反應是……請他喝酒。是以江溫酒又道:“我言下之意是…你我之間,不必如此見外。”
“…嗯?”腿上又一次像是在被無數只螞蟻啃噬着,商青鯉蹙了下眉,擡眼看向江溫酒。
他倚着那扇敞開的窗戶,窗外走廊上的宮燈,對面的宮殿,還有天上那彎月牙,都在他身後,襯着他無雙的容色,意态風流,堪以入畫。
“朋友麽。”江溫酒鳳眸裏有光影搖曳,像是身後月牙的清輝揉碎在了他眸間。商青鯉蹙眉的模樣落在他眼裏,江溫酒臉色略沉,幾步上前,道:“怎麽了?”
商青鯉搖了下頭,無意向江溫酒提及曾被玉無咎金針封穴的事,反倒是在心中細細咀嚼了他那句“朋友麽”裏“朋友”二字的含義。她茶色眼瞳裏現出些猶豫,又很快散去,到底還是決定與江溫酒把話說開,“你會出手助我,其實…是因為我手上有鴻雁刀吧。”
眉梢輕輕一揚,江溫酒探身一手握住商青鯉的手腕,另一只手號上她的脈搏,道:“猜對一半。”
丹田內此時凝聚的內力尚且不到一成,商青鯉自是掙不開江溫酒的手,只得任由他把脈,聞言道:“只一半麽。”
“自然。”江溫酒收回手,鳳眸裏有暗流湧動,他語氣有些不愉,道:“金針封穴?”
“……是。”商青鯉頓了下,坦白道。
“穴位。”江溫酒道。
他适才號脈,只覺商青鯉脈相滞澀更勝之前,能探出些金針封穴的痕跡,卻不能探出被封住的是哪個穴位。
“三陰交。”商青鯉晃了下右腿,道:“不礙事。”
江溫酒的目光在她右腿上掃過,緩緩直起身子,高深莫測地看了她一眼以後轉身離去。
商青鯉愣了一瞬,回過神來伸手揉了揉太陽穴,左腳踩在榻前的腳踏上,便想起身去稍作洗漱。
“喵~”她右腳還未落下,醬油已從殿外竄了進來。只幾日不見,它像是又長大了很多,身形變長了些,腹部的毛發早已長出,遠遠看上去像是一只幼豹,淡綠色的瞳仁間隐約流露出幾分傲慢。
“醬油。”商青鯉聲音裏夾雜着淡淡笑意。
醬油跳上榻,仰着腦袋蹭了蹭她的手臂,親昵地又叫了兩聲:“喵嗚~喵嗚~”
擡手輕輕拍了下醬油的腦袋,商青鯉道:“小家夥,好久不見。”
醬油甩了甩尾巴,蹲坐在她身旁,擡起一只爪子舔了舔。
跟在醬油身後的江溫酒端着只木盆走至榻前,眼神掠過醬油,落在商青鯉身上,她向來只用一根發帶高高束起的頭發被绾了繁複的發髻,夜裏疾行時發髻被迎面的風吹的有些淩亂,此時滿頭珠翠還未取下,看起來甚是狼狽。
他把木盆擱在榻前,盆中熱水升騰起縷縷薄霧。
有酸氣撲鼻而來,商青鯉低頭看了眼盆裏黑色的水,不解道:“這是?”
江溫酒卻已在她面前蹲了下來,長長的袖袍和流瀉而下的青絲皆落于地,他似是毫無所覺,伸手擡起她的一只腳,替她除了鞋襪,又細心将褲腳為她卷起一截。
那一剎,商青鯉的心像是要從胸腔裏蹦出來一樣,“砰砰砰”兀自跳個不停。她像是被人點了穴般,整個人僵硬成了一塊石頭。
直到江溫酒把她一只腳放進木盆裏,有些燙腳的水像是從腳底一路燙到了她的心頭。她一驚,垂眼便見江溫酒正在替她除另一只腳的鞋襪。
他眉眼如畫,神色專注。
商青鯉不由縮了縮腳,見江溫酒沒有放手的意思,便在用擱在木盆裏的那只腳一踢木盆,水聲“嘩啦”,水珠飛濺了他一身。他偏頭避開迎面濺來的水珠,伸手抵住已有傾斜之勢的木盆。
江溫酒鳳眸輕瞥,恰好将商青鯉臉頰上暈開的一點紅霞斂入眸中,不露聲色道:“別動。”
“……”商青鯉深吸了一口氣,道:“江溫酒…你…”
“嗯?”江溫酒把褲腿卷好,将她另一只腳也放進木盆裏,而後起身道:“陳醋泡腳,有調和經絡氣血,通達平衡陰陽之效。”
商青鯉:“……”
江溫酒在桌邊坐下,笑道:“你怎麽不問我是如何認出你的?”
“……”商青鯉強迫自己斂起滿腔紛雜的心緒,順着江溫酒的話問道:“你…是怎麽認出我的?”
“不是你刻意湊過身子擋住我視線的麽。”江溫酒單手一撐桌子,支着頭道:“摘星樓第一眼見你,就覺得這雙眼似曾相識。我問過逍遙王了,季棠的夫人也生了雙眼瞳顏色較常人略淺的桃花眼。”
原來…這便是玉無咎讓她易容成季棠夫人進宮的原因。若是旁人,哪怕眼形能通過易容改變…只怕瞳色也是無法改變的。
商青鯉心下了然。
“本來麽,人有相似,一雙眼有些像,說明不了什麽。”江溫酒繼續道:“偏偏前陣兒九公主落水失蹤的事在長安城裏傳的沸沸揚揚,我聽宮裏侍衛私下提及,覺得有些蹊跷,便去逍遙王府走了一遭,發現…你也不見了。所以麽…出了摘星樓便跟在了季府的轎子後面。”
原來這人…早在第一眼就看出了她是故意想引起他注意的。
木盆裏的水漸漸開始變涼,商青鯉先前有些起伏不定地心緒也慢慢平複了下來。她伸手搔了搔醬油的腮幫子,從木盆裏擡了擡腳。
江溫酒注意到她的動作,起身取了帕子,在她面前蹲下,替她把兩只腳上的水擦幹,又将卷着的褲腿放下來,而後伸手彈了彈醬油的腦袋,便将木盆端起轉身離開。
商青鯉看着江溫酒慢慢遠去的背影,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她目之所及處時,突然道:“既然我先前只猜對了一半,那…另一半是什麽?”
江溫酒腳下步子一頓,商青鯉聽得他笑了笑,道:“倘使揭穿了這謎底,便無趣了。”
“……”商青鯉沒有接話。
掩門聲之後,便是萬籁俱靜。
醬油蜷縮成了一團,躺在榻上的枕頭旁沉沉睡了過去。商青鯉翻身下榻,三陰交上仍舊傳來不适之感,她皺了下眉,坐到銅鏡前把頭上的珠釵等一一取下,将發髻散開。又去尋了點清水抹了把臉,漱了個口。
做完這一切商青鯉脫下那條淺紫色的留仙裙,躺到榻上,翻身面朝醬油,捏了捏它的耳朵。
茶色眼瞳裏隐隐有漣漪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