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欺雪背對衆人,商青鯉只瞥見了她那張好看的側顏。她穿了身素白色鑲金邊的長袍,少了兩分裙裝時的柔媚,多了些英氣。白底金紋的寬腰帶束在她腰間,恰到好處的勾勒出了她如描似削的身形。
禦座之上,玉空寒笑道:“北楚與東朝,一衣帶水,實乃親善之邦,十公主不必拘禮。”
言罷他又吩咐近侍為原欺雪引座。
“久聞北楚鬥茶大會盛景,只是欺雪身在東朝一直無緣得見,今次不請自來,還請陛下莫怪。”原欺雪在大殿右側第一張宴幾後盤腿坐下,似是盛了一江春水的一雙眸子掠過大殿內衆人,嗓音裏浸着淡淡笑意。
她本就生的靡顏膩理入豔三分,天然一種風情繞在眉梢,此時含着春水的眼只這麽一掃,坐在她身側的三公主玉檀桡,七公主玉淮月,便頃刻失色。而她眉間那點朱砂痣,不知驚豔了在座的多少世家子弟。
玉空寒聽得此言,眉頭一展,他自然知道原欺雪來北楚絕不單單是看鬥茶大會這麽簡單,但顯然現下并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只好笑着與她寒暄了幾句,便讓近侍宣了茶商入殿。
二百一十六名茶商相繼入殿,行過叩拜之禮後一一在宴幾後坐下了。
茶商之中,商青鯉一眼便見到絡青蚨,他依舊穿了件雪青色的長衫,膚色帶着幾分病态的蒼白。商青鯉注意到絡青蚨進殿的時候視線與易容成傳察使的玉無咎交彙了一瞬,玉無咎幾不可見地沖他點了點下颚,絡青蚨見之神色稍松。
鬥茶大會分為兩場,第一場便是鬥茶品。
鬥茶品主要是鬥茶商們所攜茶葉茶餅的優劣,用同樣的烹茶器具,同一處清泉之水,來進行烹煮,以茶湯色澤來定勝負。
茶湯色澤純白為勝,青白、灰白、黃白皆為負。因鬥茶品時講究茶以“新”為貴,故而湯色最能反映茶的采制技藝。茶湯純白者,表明采茶肥嫩,制作恰到好處,餘下要麽是蒸茶火候不足要麽是火候太過。
第二場為茶百戲,殿中諸人凡有擅沏茶點茶者,皆可參與,以湯花形成的圖案繁簡和維持時長來定勝負。
湯花圖案越繁雜,維持時長越久,表明沏茶點茶者技藝越高。
鬥茶期間還可行鬥茶令以助興,無論詩詞歌賦,只要與茶有關便可。
有侍者上前将殿中長桌上的二十個碧水石茶竈裏添上銀炭,又将鎏金湯瓶內灌滿清泉水放到茶竈上,而後侍者退下,二十名茶商起身上前,将帶來的茶葉茶餅進行烹煮。
并非每一個茶商都擅長煮茶,是以每名茶商身旁都有一名茶鴻作陪,若是不擅煮茶的茶商,只需把茶葉或茶餅交給茶鴻便好。
茶煮好以後用精致的兔毫小盞分成數份,由侍者将茶盞呈給皇帝皇後以及殿中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幾個大儒,由他們觀茶湯色澤定下每一輪的第一名。
關于茶湯的優劣,是不需要殿中女眷們來點評的。但侍者還是會将茶盞呈給幾位公主乃至三品以上朝臣的夫人們,供她們賞樂。
商青鯉心中算了一下,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二十名為一輪,怎麽也得十一輪才能結束。
一盞盞茶湯被侍者擺上她身前的宴幾,等她心不在焉掃過一眼之後便收走,又換來新的茶盞,如此循環往複。商青鯉實在是不覺得這一盞盞茶湯有什麽可以用來賞樂的,滿殿茶香氤氲,輕煙袅袅間能聽見茶竈上湯瓶腹中泉水燒滾的聲音。
商青鯉的心,便在這一盞盞被收走,又重新呈上來的茶湯裏漸漸下沉——江溫酒竟然沒有出現。
說不清道不明的煩悶感湧上心頭,商青鯉側頭向大殿外望去,殿外天朗氣清,長空如洗,幾只飛鳥掠過檐角遁入雲間。門口站着幾個腰杆挺得筆直的禁衛軍,又長又寬的階梯逶迤而下,空蕩蕩的不見人影。
商青鯉眸間有譏諷轉瞬而過,她有些自嘲地想着何時起她竟然也學會了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更甚者,還是個相識不久的人身上。
她緩緩将視線從殿外收回,漫不經心地向殿中長桌上一瞥。就是這無意中的一瞥,竟然讓她在面向她煮茶的幾個茶商裏瞥見一張似曾相識的臉。
那人正偏着頭盯着茶竈上的湯瓶在看,身形單薄,眉目清秀,白底青花的袍子襯得他唇紅齒白。并不是多麽絕色的五官,卻意外地讓人看了覺得舒服。似清風,又似明月。
商青鯉下意識的伸手向腰間探去,手伸到一半便想到她那日是剛洗漱完便去了山水居聽戲,銀色袋子和鴻雁刀都落在了逍遙王府,并不曾随身帶出來。
她本是想從袋子裏摸出那枚三角形的青金石令牌來的——若她沒有看錯,贈她那枚青金石令牌之人,就是這個煮茶的年輕商人。
四年前商青鯉從漠北一路追殺何君問至南蜀,終于将避無可避的何君問斬殺于鴻雁刀之下,她将何君問的頭顱裹在了包袱裏,尋思着去街上沽酒一壺便轉道回漠北。還未走出腳下長長的巷子,便遇見了被幾個黑衣人圍堵的少年。少年單薄秀氣,眉眼間滿是慌亂,卻讓她無端生出一分親近之意來。
商青鯉沒有任何猶豫,出手救下了那個少年。
少年纏着她問明了姓名,又塞給了她一枚青金石令牌。
年輕茶商的臉與記憶中少年那張臉漸漸重合在一起,商青鯉終于确定這人就是四年前南蜀巷子裏那個驚慌失措的少年。
商青鯉心下不免有幾分意外,畢竟從未想過時隔四年竟然會在北楚又遇見。
這一輪的茶商将茶烹煮好以後,侍者還未來得及把茶盞呈給衆人,便聽得殿外一陣喧嚣。
殿中衆人不由轉頭向殿外看去,商青鯉也懶懶擡眼順着衆人的視線望去,撞入眼簾的,是一雙熟悉的鳳眼。
眼尾閑閑上挑,從眼角到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風流(神)韻。
江溫酒。
商青鯉心中緊繃的那根弦微微一顫。
他今日罕見的穿了件玄色道袍,領口袖口上都用銀線暗繡了雲紋,前襟上、衣擺上同樣以銀線暗繡了山川河流。兩指寬的玄色銀紋腰帶束在他腰間,廣袖飄逸,襯得他整個人像是一株袅袅春日柳。
镂空雕刻出祥雲花紋的白玉冠扣在他頭頂,一部分未束起的青絲如墨如緞,從肩頭流瀉至腿彎。
他從殿外緩步而入時,殿上有剎那沉寂。
商青鯉右手邊依偎在丞相夫人身側的小丫頭在一片沉寂中伸手一指江溫酒,道:“好看的哥哥。”
江溫酒眼波一漾,豔色薄唇微勾,冁然而笑。那雙潋滟生波的眸子一轉眸光向商青鯉這方看過來。
商青鯉刻意向前一傾身子,恰好擋住坐在她身旁那張宴幾後的小丫頭。江溫酒看過來的眸子便直直落在了她的臉上,她僵着一張陌生的臉正琢磨着如何向他暗示,他眸光卻只在她臉上一掠而過。
商青鯉:“……”
這時玉空寒已開口喚道:“江道長。”
江溫酒走至九層臺階之下,颔首應道:“陛下。”
玉空寒面上帶笑,眼底亦染了幾分笑意,連眼角的皺紋都稍稍顯露而出,“道長且坐。”
“謝陛下。”
江溫酒側眼向殿中左側看去,視線從太子玉承川身上掠過,緩緩落在了神情晦暗,似是對周遭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玉輕舟身上,略一停頓,而後他走到玉輕舟身右手邊一張沒有坐人的宴幾後坐下。
北楚舉國信道,道人地位頗高,何況江溫酒出自總領天下道教的太虛宮,又是北楚國師易凡子唯一的弟子,因此玉空寒話裏對江溫酒流露出的親厚,并不會使殿中諸人感到奇怪。
“江師兄。”江溫酒堪堪盤腿坐下,原欺雪便出聲喚道,在大殿之中尤為突兀。
江溫酒聞聲轉眸看去,淡聲應道:“十公主。”
玉空寒見此詫異道:“十公主與江道長是舊時?”
“有些淵源。”江溫酒道。
玉空寒似是随口一問,聽此也沒有再細究所謂淵源到底是什麽,只是笑了笑便示意鬥茶大會繼續。
“淵源”二字聽在商青鯉耳中,卻不知為何有些刺耳。
炭火燃燒時的“噼啪”聲和湯瓶內泉水沸騰的聲音鑽入商青鯉耳裏,漸漸有小聲絮叨着的人聲摻雜到一起。她擡眼向江溫酒看去,見他盤腿坐着,寬大的袖袍垂在身側,眼神正落在殿中煮茶的茶商身上,卻再沒有看她一眼。
商青鯉伸手摸了下臉,心中有些洩氣。
縱使相逢應不識。
約莫,便是如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