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21 章 ☆、二一

五月初七,鬥茶大會。

這一日正是晴明風日雨幹時。

從各地趕來長安的上千茶商在此之前已将帶來的茶葉茶餅交由覽茗司內百名內中茶鴻層層篩選,最終只有兩百一十六人獲得入宮前往摘星樓參加鬥茶大會的資格。

因北楚上起皇帝,下至百姓,都好飲茶,兼之文人雅士之間鬥茶之風日盛,在民間亦有“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之說,是以茗事也算得上國之大事。故而特設覽茗司,由覽茗左丞總理諸事,左丞之下設有十名傳察使,每名傳察使下設有十名茶鴻。

此次鬥茶大會,便是由覽茗左丞季棠奉旨在摘星樓操辦。

摘星樓本是皇宮內沿街城牆上的一座樓闕,常用作皇帝夜宴群臣之用。因其拔地而起,視野開闊,登樓望遠似能伸手摘星而得名。

進入摘星樓的,除了兩百一十六名茶商以外,還有朝中文武大臣乃至幾個在長安城內頗有聲望的大儒。因皇帝有意在鬥茶大會結束之後設宴與群臣同樂,是以準許參宴的朝臣大儒攜其家眷前來。

因顧慮到鬥茶大會這日,摘星樓來往之人衆多,季棠又借調了上千禁衛軍隐蔽在摘星樓四處,以确保皇帝的安全。

商青鯉是被易容成季棠的夫人帶進摘星樓的,玉無咎易容成了季棠覽茗司內的一名傳察使,絡青蚨自然是那二百一十六名茶商之一。

會被玉無咎帶進皇宮一并參加鬥茶大會這件事,是在商青鯉意料之外卻又正中她下懷的——這意味着她可以見到玉輕舟或者江溫酒,脫身有望。

原本玉無咎是準備将商青鯉留在絡府的,畢竟她腿上金針只有他才能取出,內力也被封住了,絡府又有絡石等人時刻注意着,玉無咎并不擔心她能逃走。

偏偏昨日裏與玉無咎在花園下棋的時候,絡青蚨湊在玉無咎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之後,玉無咎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打量了她良久,意味不明地道:“讓她去。”

今日一早商青鯉便被丫鬟們從榻上扶起來穿衣洗漱,又将一張人(皮)面具戴在了她臉上。她被玉無咎喂下一粒能暫緩金針帶來的疼痛的藥丸以後,坐着季府的轎子入了宮。

季棠安排了一個丫鬟随在商青鯉身側,商青鯉本以為這個丫鬟是名為伺候實則監視于她的,卻在下了轎子不久便發現這個丫鬟不見了。

由此她推斷出玉無咎來參加鬥茶大會定是另有目的,絕不是單純湊個熱鬧這麽簡單。而季棠顯然是聽命于玉無咎的,雖然不知道為什麽會讓她來假扮成季棠的夫人,但顯而易見,那個丫鬟才是玉無咎改變主意願意帶她入宮的關鍵。

丫鬟不見之後是季棠親自領着商青鯉進的摘星樓,她跟在季棠身後順着蜿蜒而上的階梯上了摘星樓大殿,季棠又親自安排她在大殿右側的宴幾後坐下。

商青鯉到摘星樓時尚早,大殿裏除了幾個禁衛軍傳察使以外沒什麽人。因此對于季棠領着她入座這種事,殿內衆人只當二人夫妻情深,兼之在場諸人裏季棠官職最高,自然都不敢有異議。

商青鯉盤腿在宴幾後坐了約莫半個時辰,那個丫鬟便出現在了摘星樓,低眉順眼地跪坐在了她身後。丫鬟跪坐下來的那一瞬間,商青鯉聞到了淡淡一股血腥味,只是很快便被陸續到場的女眷們掀起的香風沖散了。

摘星樓大殿之上設有禦座,禦座之下是九層臺階。臺階之下分左右擺了數張宴幾,左邊依次坐着皇子大臣幾個大儒。最下邊是為此次前來參加鬥茶大會的茶商所設的宴座,現下皇帝還未傳召茶商進殿,所以座上無人。右邊依次坐着公主及朝臣大儒的家眷們。北楚民風素來開放,因此并不忌諱男女同殿而食。

季棠身為覽茗左丞,官從二品,官銜雖高,卻是個沒有半點實權的。好在皇帝對他頗為寵幸,連帶着他的夫人也被封了诰命。因此商青鯉坐的位置正對着大殿正中,右手邊恰好坐的是當朝丞相白複的夫人和孫女。

而白複,正是北楚現任皇後白蒹葭的父親,也是玉輕舟的外公。白複的夫人,便是玉輕舟的外婆。

商青鯉偏頭掃了丞相夫人一眼,卻并未從她身上看出幾分玉輕舟的影子。

身後的丫鬟看似乖順,實則卻在注意着她的一舉一動,商青鯉只得盡量做出一個诰命夫人該有的樣子。

大殿內很寬敞,雖然左右兩側擺放的宴幾占了些位置,但也足夠在殿中擺上長桌,供鬥茶大會上品茶和表演茶百戲用。

兩條長桌不偏不倚正好在殿中,桌上各放了十個精致小巧的碧水石茶竈并一套茶道十二先生,可以二十個人同時煮茶。

等到百官差不多都到齊之後,幾個皇子公主也相繼到來。北楚皇室人丁不興,除了逍遙王玉輕舟以外,只有太子玉承川,三公主玉檀桡,四皇子玉輕塵,七公主玉淮月。

這幾人商青鯉都是識得的,當年在國子監,除了玉承川和玉檀桡是由單獨的夫子授課以外,其餘都是同她一個夫子。

玉輕舟坐在太子的下方,距離商青鯉有些遠,她擡眼看過去,只看得見玉輕舟低着頭有些晦暗的神情,想來玉輕舟還在擔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玉無咎和她。

商青鯉眼底現出些不愉,心中越發對玉無咎不待見。

不多時皇帝玉空寒擺駕摘星樓,一并來的還有皇後白蒹葭。

殿內衆人皆起身躬迎,玉空寒笑着道了聲“免禮”便帶着白蒹葭一起在禦座上坐下了。

雖然吃了一粒緩解疼痛的藥丸,但起身時三陰交上傳來的疼痛還是令商青鯉身子微微一顫,她坐下後緩了片刻才偏頭向禦座上的兩人看去。

這不是她第一次見到玉空寒和白蒹葭,早在十年前她還是玉落溪帶在身邊寸步不離的丫鬟時,就見過二人。記憶中玉空寒一直是個不茍言笑的人,而白蒹葭也從來都不笑。

一如此時,玉空寒一身銀線繡五爪金龍的黃袍坐在禦座前的宴幾之後,唇邊雖然挂着笑,但笑意卻并不達眼底。他眉間有淺淺的一道褶皺,像是常年蹙眉留下的痕跡。

坐在他身旁的白蒹葭華服在身,明豔無雙。她有一雙與玉輕舟一模一樣的杏仁眼,那雙眼卻沒有玉輕舟那份靈動,沉沉一片冰霜之色,誰也窺不見冰霜下掩埋了什麽。商青鯉當年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的眼裏便是滿載的冰霜。彈指十年,而今再看,霜雪覆蓋似是更勝當年。

玉空寒的目光落在大殿正中的長桌上,示意身邊的近侍傳召茶商進殿。

跪坐在他身後的近侍起身幾步走下臺階,還未開口,便聽得殿下有侍衛前來禀告說東朝使者到了。

玉空寒輕輕一擺手,道:“傳。”

殿中百官聞言神色各異,畢竟東朝與北楚兩國已斷絕往來差不多十年,他們實在是想不明白東朝此番遣人前來是何居心。

自從七百年前嬴氏掃清六合席卷八荒,将海內一統建立九霄國以後,四海之內,皆為九霄領土,人們便習慣性将腳下的土地稱之為九霄。嬴氏江山,更是傳承了四百年之久。最後一任贏氏皇帝,一生無後。駕崩之後九霄分裂,諸侯并起,九霄之上戰火燃燒了幾近百年,大約兩百年前,玉氏、風氏、衛氏、原氏各踞一方,分別建立了北楚、南蜀、西臨、東朝四國,并且四國為休養生息簽訂了百年免戰協議。

其中北楚橫擴九霄之四,是當之無愧的天下霸主。南蜀次之,盤踞九霄之三。東朝憑借它易守難攻的地勢,分占了九霄之二。西臨衛氏出仁君,得民心,靠着百姓的擁護,倒也得治九霄之一。

一紙協議,四國間百年不曾起戰事。卻未料到百年協議剛到期的那年,南蜀便起兵吞并了西臨,一躍成為了與北楚并肩的存在。

北楚做慣了天下霸主,突然多了一個能與之比肩的存在,自然是不甚舒坦,于是趁着南蜀鎮壓原西臨起義軍無暇他顧時,起意想要吞并東朝。當年東征的兵馬已經集結,糧草也備妥當了,東朝亦聞風而動,做好了應戰準備。只是後來,卻不知道是因為什麽,北楚退兵了。

兩國雖然并未正式交鋒,但确實因此傷了和氣,再不曾有過半分往來。

因此莫說殿中百官了,便是商青鯉也覺得東朝突然遣使者來北楚有些蹊跷。

就在商青鯉垂眸沉思時,東朝的使者已在侍衛的帶領下進了大殿,繞過殿中兩條長桌,站在禦座前的九層臺階之下,稍稍躬身道:“東朝原欺雪參見陛下。”

這嗓音似柔還媚,商青鯉指尖無聲叩了兩下身前宴幾——原欺雪,原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