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正
020.
“水貓”完美隐身于雨簾之中。
它沒有像上次一樣扭身不見,輕搖尾巴端坐下來,一雙上挑晶瑩的貓眼,如同發現獵物般,直勾勾盯着鄢零。
她的心,随着它微微眯起的貓眼,生生吊到了嗓子眼。
“我是不是該做點什麽?”鄢零焦急地問自己,“走出去?還是,打手勢?流浪者成員之間會不會有什麽聯絡用的暗語?或者是口號?”
腦子裏一片空白。
她占據了流浪零的身份,可她不是流浪零。
“怎麽辦?”
“現在露餡,必死無疑!”
此刻,鄢零确實有點心慌。
思緒慌亂間,聽見有人在喊她:“阿零!”
是那道熟悉不過的嗓音。
撐着雨傘的高大身影,從黑暗之中向她奔跑而來。
因為是一路跑過來的,尖吻蝮的身上濺到了不少于雨水,衣服半濕。
他的左手還拿了另一把傘,停在鄢零面前:“被我猜中了吧?你出門肯定沒帶傘!”
“我沒想到會下雨。”
尖吻蝮站的位置恰好擋住她的視野,同時擋住了不速之客的視線。
“快拿着。最近是雨季,雨傘得天天帶身上,曉得不?”
“知道知道,你真是越來越啰嗦了。”
被她如此揶揄,尖吻蝮也不生氣,笑着彎腰把挂在發梢的雨珠掃落。
鄢零趁機偏頭。
從他的身側縫隙,偷偷瞄向“水貓”所在的位置。
不見了。
雨一直下,它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
鄢零懸着的心還不敢放下。
她撐開傘:“走吧,我站在這裏好冷。”
“啧,忘了給你帶件外套。”尖吻蝮拍了下腦門,“我的,下回一定記得。”
兩人并肩往回調查局的方向走。
“隔壁街新開了家烤肉店,天然牛肉,北邊牧場上吃草養出來的。等你通過考試轉正了,我請你去搓一頓。”
“考完試不行嗎?非得等到轉正。”
“行,你說了算。”
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很快抵達調查局。
鄢零在門口收起傘,回頭望進磅礴大雨,夜色空茫,不見有人。
“沒有跟過來。”她偷偷松了口氣,“躲過一劫。”
*
理論筆試如期而至。
今年的實習生被分為三批,分別在上午八點、中午十二點,以及下午四點進行考試。
鄢零抽到了最後一場。
考試題目由人工智能蓋亞臨時随機抽取,先考後考沒有區別,但先考會比後考的提前半天得知成績。
中午去食堂吃飯時,早八的那批實習生已經全部通過考試,且分配好任職部門了。
可惜第一批裏沒有一個實習生能優秀到能被選進四大部門。
下午三點三十分,鄢零抵達定在破曉市大學內的考場。
守在考場外的,都是這一個月以來天天見到的面孔。
他們和鄢零打完招呼,又繼續聊八卦:
“默裏·佩特魯斯沒來考試嗎?”
“我以為他考完了呢。”
“前兩批的成績已經公布了,沒他的名字。我以為他和我們一樣,最後一批考試呢。”
“這麽奇怪……?”
于是,他們自動自覺把詢問的目光彙集到鄢零身上。
鄢零:“……”
只知道默裏·佩特魯斯被送去科研部了,後續如何也沒人告訴她。
于是搖頭說:“我也不知道。”
一句話,澆滅了衆人熊熊燃燒的八卦之魂。
他們不再聊默裏·佩特魯斯,轉而讨論心儀的部門,希望待會兒蓋亞不要出太難的題目。
時間到了,考場的門自動打開。
鄢零走在人群最後頭,無心嘀咕了句:“只要不是科研部,怎樣都行。”
……
考完試出來,已經是兩個小時後。
外頭剛下過一場大雨,地上的積水還沒蒸發,倒映出晚霞橫在穹頂之上,與正沉入地平線的夕陽纏綿悱恻。
看見尖吻蝮站在餘晖裏,臂彎裏夾着兩把雨傘,一見她就笑:“走,咱們吃烤肉去。”
兩人一并往校門口走。
想起考前實習生們聊的八卦,鄢零問他:“默裏·佩特魯斯怎麽樣了?”
尖吻蝮不願透露太多:“不太好。”
簡單明了,也側面說明這事鄢零無權過問。
她優點不多,識趣算一項,沒再追問下去。
調查局背後的秘密太多,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雖然這肯定不是流浪者想要的,可她人在調查局,唯有審時度勢,再見機行事,才能保住一條小命。
“阿零,我有件事……”尖吻蝮停下腳步。
鄢零不覺已經走出幾步,聞聲也停下,回頭看他:“嗯?”
他又開始撓頭了。
一緊張,手就不知道往哪兒放,唯有擡起來撓撓花白的頭發。
“我上一年用存款在市裏買了套房子。不是很大,三房一廳。那什麽……你別看我這樣,我還挺會做飯,以前在家都是我下廚……對了,你不是喜歡吃紅燒小排嗎?我拿手!我煮給……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快轉正了嗎?那轉正之後,你又要換宿舍。”
“所以我想……我想……你要是……當然!我不勉強,還是按你的意思來。我是說,假如說,如果你……你要是願意……你要是想、想在這裏有一個家……”
尖吻蝮緊張得結巴。
他知道自己說出的話已經沒有邏輯性了,也不知道怎麽把舌頭捋直了再說話。
又多少覺得不大好意思。
他是一個早年喪妻的獨身大男人,人家一十九歲的小姑娘……想想确實也不太合适。
“算了。”尖吻蝮擺擺手,“當我沒說。”
鄢零聽懂了。
尖吻蝮的意思是,他在市區買了套房子,房子足夠大,有三房一廳。如果她轉正後,換宿舍得住不習慣,可以搬去他那裏。
她喜歡吃紅燒小排,這可是他的拿手好菜。
今後一日三餐,他可以下廚做給她吃。
如果她想有一個家。
他願意接納她。
鄢零在這個世界沒有親人,尖吻蝮也失去了妻子和女兒。
他們是同樣孤獨的靈魂。
鄢零胃裏有種奇怪的反應,說不出是激動,還是緊張。
好像有什麽一直懸挂在空中,搖搖擺擺,找不到方向,迷茫飄搖着東西,突然找到願意給予庇佑的掌心,終于可以落地了。
她的聲音發啞。
有點發顫:“好啊。”
尖吻蝮的眼裏第一次有了希冀的光點,認識這麽久,鄢零還沒見過他這樣笑過。
眼角帶着淚花,蒼老在一瞬間褪去了幾重,模樣恍若回到了三十歲左右。
那年,他站在屋外,聽見一聲嬰兒的啼哭。
和這聲“好啊”同樣動聽。
實在是太久,太久,沒有這麽高興過了。
天空稍微暗了一點,又開始下起蒙蒙細雨。
尖吻蝮撐起大傘。
鄢零自然而然地走到他的傘下。
“那啥,考得怎麽樣?”
“哎,非要問嗎?”
“我可沒懷疑過你的實力啊!別誤會了。但作為家長,還是要循例關心一下。”
“感覺還行吧,進後廚幫忙肯定沒問題。”
“哈哈哈——”
*
考完試的第二天,全員成績公布。
鄢零毫無懸念排在了第一名,理論筆試滿分通過。
排名表上還寫明了每個實習生将被安排去哪個部門,而鄢零那一行的最後面寫的是:
後勤部。
看到這個結果,鄢零整個人徹底松懈下來,每一寸肌肉都癱軟,享受這片刻的舒暢。
直到蓋亞開口:“調查員鄢零,請馬上前往後勤部辦理入職手續。”
鄢零心情大好,從床上一彈而起:“好嘞。”
先前去過幾次後勤部,不用箭頭指引,她也知道該怎麽走。
拐過走廊,走到電梯前,鄢零忽然看到伊萊莎教授。
她穿着科研人員的白大褂,頭發從來沒認真梳理過,雙手插在兜裏,神情平靜地從電梯裏走出來。
鄢零愣住。
因為她還沒在科研部以外的地方見到伊萊莎教授本人。
實習期的理論課上,為學生授課的都是教授的全息投影。
後來去驗證異能,也是進入科研部方才見到真人。
伊萊莎教授向她疲憊地微笑:“早上好。”
“早。”
鄢零正要進電梯,伊萊莎教授又問了句:“準備去後勤部入職?”
她點頭稱是。
“不急。”伊萊莎教授打了個哈欠,“先和我一起去喝杯咖啡吧。”
不是詢問,倒像是命令。
如果這事不合規矩,蓋亞會立馬出聲阻止,但它沒有。
伊萊莎教授轉身就走,鄢零唯有跟上。
各自點了喜歡的咖啡,又找了個靠窗且僻靜的好位置,兩人面對面坐下。
破曉市正值雨季,一整天被淅淅瀝瀝的小雨包裹。
萬物變得潮濕。
伊萊莎教授說:“轉正後有七天假期,想好要做什麽了嗎?”
聊家常是人們慣用的開啓話題的方式,此刻鄢零卻覺得意外。
一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搞研究的伊萊莎教授,竟然會對她的假期安排感興趣?
沒有多想,她心情大好,于是用輕松的語氣回應:“收拾東西,搬宿舍,看看藝術展,逛逛破曉市。”
還有一件事沒提。
還要和尖吻蝮一起去超市購買家具,給即将入住的新家添點新東西。
“為什麽不選四大部門?”伊萊莎教授終于進入這次談話的正題,“你在實習期的表現拔尖,又是「覺醒者」。只要你願意,四大部門任你挑。”
類似話,尖吻蝮也說過幾遍。
他希望她進科研部或者醫療部,但鄢零每次都敷衍着扯開話題。
不願意的原因,當然不能實話實說。
鄢零總是能找到聽起來合情合理的借口:“我沒什麽上進心,只想健康平安的活下去。”
“你可以選擇科研部。”她很有耐心,“科研部不需要出任務,不用冒險。”
鄢零暗自揶揄:“這是在替自己部門挖牆腳嗎?”
她故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吊兒郎當一些:“很抱歉,我實在沒什麽科研精神,對搞研究也沒興趣。您不用勸我,後勤部挺好的,很符合我的職業需求。”
“是嗎?”伊萊莎教授輕哂,“恐怕此事不能如你所願了。”
什麽意思?
鄢零皺起眉頭。
不知為何,胸口竟油然生出一種得而複失的空洞感。
“調查局選中了你。”她輕描淡寫地陳述一個鄢零并不知曉的事實,“一個月前,從你踏進調查局那一刻起,你已經被選定為外勤部第一隊的新隊員。”
“我知道你不願意,但你的未來只有兩條路可走。”
“一,接受事實,接受全新的身份,加入外勤部。”
“二,離開調查局,永遠失去觸手可及的機會。”
伊萊莎教授淡漠的表情,如同手持天平,高高在上的神靈。
而她,不過匍匐在神腳下的蝼蟻,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選吧,鄢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