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着來笑着走,大概是游玩的最高境界。誰也不提那晚的事,就算提了也當沒事。
他們以慶州為中心繼續游歷,大概許久沒這麽自在過,玩得頗為盡興,直到餘兆問他何時回去,才驚覺竟有些樂不思蜀。
“這次回去,一定向大哥攤牌,一定明媒正娶。”
她沒那些幻想,但也不好打擊,只好扯些成親之外的事:“長相厮守未必好過現在,即便真的成親,咱們孩子将來以何種身份立足。”
“你是我妻,我子當然是名正言順的李園繼承者。這也是我一定要名正言順的原因,不然等孩子大了,你總不能說,娘一輩子只成過一次親,不是跟你爹。”
“再這樣我不喜歡你了。”嫌棄得連連擺手,沉默許久:“一出生就看見未來的命運太過悲哀,你自己就是這樣,難道願意你的孩子走上老路。”
他微微一笑:“那就多生幾個,總有心甘情願挑起擔子的。”
她啞口無言,罵一句流氓。
又頓生感慨:“将來有孩子,一定告訴她天地廣闊,你只屬于自己,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孩子自打落地就不屬于你了,擁有就意味着失去。作為父母,甚至不要求孩子身邊盡孝。如果是個女兒,更該用自己的腳走出去,盡情欣賞一切真實與虛幻的美景。
“我也想要個女兒,荇兒那樣鐘靈毓秀的女孩子就好。”
女孩子,想想就會讓人帶笑,這微笑不由自主挂在臉上,最好一挂一輩子。女孩子,她們不用尋求美好,她們就是美好本身。
她想要女兒多少也為彌補遺憾。成年人通常會用後代的幸福童年彌補自己,自幼連慶州都沒出過,才如此渴望天大地大,唯恐孩子不知地闊天長。
郭大春氣喘籲籲趕到的時候,二位正眼神虛幻着憧憬未來,不知道的以為練功走火入魔了,沙漠中目睹海市蜃樓也不過如此。
“二爺,出事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李仲吓一跳,對方一臉火急火燎,随時可能斷氣一般,顯然費了老大的勁:“說吧,這沒外人。”
“大當家和夫人失蹤數日,大小姐滿世界找您,都急瘋了!”
餘兆奇道:“你出門的時候一切正常嗎?”
李仲沉思片刻,點頭。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大當家和夫人像往常一樣出門,他們有沿江散步的習慣,誰知一去不回。”郭大春道:“當晚大小姐命我不要聲張,制造一切如常的假象,我布置妥當才出來,所以知道整件事的目前只有四人。”
她點了點頭:“我時間不夠,不能陪着。路上機靈點,快到楚州地界的時候尤其小心。”
“您放心吧,拼了我這條命也……”
“那倒不用,你們二爺舍不得,王子興這一走,如今親近的弟兄越發少了。”
李仲匆匆上馬,話到嘴邊,不知如何告別才不顯倉促,倒是餘兆剛音剛落,突然往他的馬股上抽一鞭子,倒退幾步揮手作別。
李園平靜如昔。
李荇兒又焦慮又無助又彷徨,靈動的眸子裏滿是憔悴,人前還得裝沒事兒人,饒是曾經指揮若定,終于在等來至親之人後崩潰大哭。
淚眼婆娑地從袖中取出一封信:“小叔……我不相信。”
信是夫人親筆,字跡娟秀,看不出異常。信上說李元早在半年前便患不治之症,自知不久于人世,趁弟弟不在的日子召集李氏諸人,內定了繼承人選。所有繼任的準備已經做好,甚至可以說更早的時候道路就已鋪好。
李荇兒取出所有地契和印鑒,帶着如釋重負的麻木:“完成使命。”
大哥不告而別,嫂子随他而去,沒有說明去向。信不算短,再往下看,果然李夫人讓女兒不必找她,不僅如此,還讓女兒離開李家,忘記前半生的身份,像她一直跟娘親說的那樣,去想去的地方,結交值得結交的人,而不是頂着李家千金的身份,明明有腿有腳卻未踏過值得踏上的土地。
“娘曾經說被爹寵了一輩子,戒不掉了,形影不離一輩子,難道到了這把年紀還要分開嗎?我說你們怎麽會分開,對別人來說不在一起是分開,對你們來說那叫失散。”李荇兒怔怔地說着,忽然将臉埋入手心,呼天怆地過,泣不成聲過,當你開始接受現實,一切聲息就都停止,只剩無聲的悲傷和無窮無盡的空寂:“死亡不能讓他們分開,那就什麽都不能讓他們分開了。”
李仲拼命地想,大哥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做的最後一件事是什麽,回憶這東西和愛情一樣,只在不經意間冒出頭來,勉強是沒有用的。
能記起的只有出門前那場不算大的争執。
無非老生常談,一個不遺餘力地分析利害,一個持之以恒地視而不見。你自以為有先見之明,我自以為付得起這代價。你摔一跤,希望我不要摔跤,這是你的情份,然而不摔跤唯一的辦法就是不走路,我不怕摔,卻怕走上一條不想走的路。
“先見之明到底有限,在你沒想好要不要付這麽大的代價之前,我只是個不通情達理的大哥。”
終于想起來了。
大哥撒手人寰,再沒人阻礙他和心愛的人堂堂正正在一起了。
郭大春只聽見一聲奇怪的響動,奔向內室,映入眼簾的是地上一灘鮮血,再看二爺已經面如死灰栽倒在地。
悲恸過度的人,要麽吐血要麽流淚,血已吐過,淚就多餘。
他沒有流淚,卻呆坐了三天三夜,直到鐘小刀提醒:“您現在是大當家,外面有一大堆人,一大堆事等着大當家處理。”
又回禀說,大小姐要了一匹快馬,還讓我給您帶一句話:只要李園在,我的房間就在,有朝一日混不下去還要回來。
臨別的豪言壯語說的這麽沒底氣,他不禁失笑,自己這裏只有兩個字:歡迎。
無論走了多遠,歡迎回家。
“大當家。”鐘小刀欲言又止,想勸又不便過多幹預,雖不是家破人亡,到底骨肉兄弟生死未蔔,萎靡不振個一年半載都算正常。
“走吧。”
“去哪。”
“不是有許多人和許多事等着我?”他長嘆一聲,喃喃道:“跑這麽快,也不教會再走,大當家的滋味到底如何,非要上任之後自己體會?”
玩這手,厲害了哥,不怕我逃嗎?
他沒有逃避,而是走出房間,每一步都走得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