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死子繼,兄終弟及。
韓老四死了,殺父之仇不能不報。本是死結,沒指望迎刃而解,那就繼續死着吧。不死幹淨,風波永不平息。
死士已經出動,領隊的是自己。
對此,葉召遠沒有異議,因他也是這樣想的,旁人看來匪夷所思,在他看來只是做了應該做的。
總是嘲笑小纏愚忠,自己何嘗不是,現在想想挺般配的。
小纏如約而至,對于約會這種事情從不奢望,所以驚多喜少。乍聞喜訊毫無準備,整個人暈暈乎乎,雲裏霧裏地跟在後頭。
他走得很慢,只有今天這麽慢,似乎因她而慢,這就很讓人忐忑了。
“你是不是有話對我說。”
“嗯。”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她突然止步,小心翼翼地擡眼:“你是……有心上人了?放心我不會妨礙你們,就當沒我這個人,你不是一直這麽做的嗎?”
“不是趕你走。沒有心上人。确實一直這麽做。沒有當你不存在。”
她愣在原地。
“對不起。”
“你沒事吧……”
“我想當你不存在,但做不到。試圖當你不存在是不想違心,即使我現在不違心,也怕你搞不清楚自己的心意。”
“我聽不懂。自己的心意很重要?”
閱歷并不豐富的人,以為眼前即是世界,剎那即是永恒,一年即是一生。誰能保證十幾歲時做的決定英明睿智舉世無雙,多少人恨不得用鮮血在牆上寫滿悔字。
說對不起是因為無論出于何種好意,冷言冷語都是不對的,多少個夜晚避而不見就更不對。不能因為麻煩就不解釋,解釋不一定有用,但不解釋一定更麻煩,也會傷了不該傷的人和不該傷的心。
現在明白這個道理,好像有點晚。
“我不是門主的義子,你也不是門主救下的孤兒。”他輕聲:“如果是這樣,你還會像今天這樣嗎?”
“會。”
這麽不假思索,不再考慮一下?唔,我真羨慕你,羨慕所有目标明确意志堅定的人,不過真的不用再考慮?
女人的選擇一向沒有男人那麽多,所以男人善于發現,而女人善于抉擇。
“為什麽是我。”
“如果你認為除了身份,男人就無可取之處,那也太看不起男人也看不起女人。如果我說,希望你喜歡的是我的人,而不是我的臉,你也不會高興。”
他揚了揚眉,若有所思。
“你一直拒絕,是因為愛吧。”她粲然一笑,眼波醉人:“不相幹的人,誰還管那麽多,送到嘴邊的肉還能不吃?”
什麽歪理邪說,而且聽起來居然有點道理,他微微一窘,想說換成任何別的女人我也會這麽做,那是我發過的誓。
不傷害女人,不欺騙女人,不強迫女人。
親爹暴虐,親媽慘死,不頓生保護之心那是禽獸。
“傻姑娘,等我回來。”
“傻小子。”她笑逐顏開,踮起腳拍他肩:“不許反悔。”
想說的說了,他就抵住她的額頭,輕輕碰撞,目光自然而然地落了下來,不由笑道:“真平啊。”
換來她的怒目,還有拳頭。
他就讓她打,一面告饒:“真壞啊,這是誰的嘴,真壞啊。”
下一站,餘兆。
“對不起。”
“你還好吧……”她的反應跟小纏一樣,有點驚到,但比小纏淡定,喜怒不怎麽形于色:“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叫你潑婦,是我不對。”
什麽時候的事兒了,這歉道的有點迂回。接受顯得記仇,不接受更顯記仇。關鍵是渾小子什麽時候這麽細膩婉約了,據說在上次的內鬥中死裏逃生,這是傷重未愈,還是損傷了腦子?
看在如此真誠的份上:“比這難聽的多了去了,我在李園天天受着呢,早就刀槍不入。這是又要出遠門?”
他一愣,你咋知道。
“看你這滿腹心事的樣子,有點像……嘿嘿。”
女人的直覺真可怕,自己也覺不對,竟不自知地開始交代後事了?雖是九死一生,好歹有那麽一生,竟也自知有去無回嗎?
遠遠看見石小六,猶豫着要不要上前。
“聽我爹說你又要下山。”石小六見他一臉恍惚地呆立路邊,上來先拍一下胳膊,然後猛地想起已經劃清界限,臉上便有些不自然:“韓老四的兒子也不好惹。”
“我不在的時候,照看一下小纏。還有我師兄,以後靠你輔佐了。”
“這不是……”不是廢話嗎?
這家夥今天怪模怪樣,全無往日神氣。
這是要出事啊。
只聽他悠然道:“這仗打完,是得找個清淨地方好好休養生息。不提心吊膽的日子,确實應該過一過吧。”
這是心生倦意歸隐山林啊,也是,誰受得了整天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真把這仗打下來,你就不欠門主什麽了。
最後去見門主。
葉從容好像也在等他。
“義父。”他說:“我走了。”
葉從容沒有像從前一樣說速戰速決:“早去早回。”
小纏歷經艱險地找對地方,戰鬥已經結束。
一條尚在流動的小溪,按理說流水淙淙,這裏流勢很緩。再往下游搜尋,方知屍體的堆積影響流速,一半溪水已被染紅。
以女人的可怕直覺,自然不會被臭小子所謂的溫情所蒙蔽。如有溫情,純屬有詐。她一路尾随,不敢跟得太緊,輕功又實在不怎麽樣,待趕到時已是玉石俱焚的局面。
葉召遠仰面而卧,靜靜地望着天空。不自主地放慢腳步,唯恐驚擾。
輕輕扶起,緊緊抱住,寒涼如水,冰冷如霜。
“臭小子,你慢點走。”握住他胸前的刀,一樣的冰冷,她狠狠撞了上去:“等等我,我是小纏,做鬼也要纏着你呀。”
死訊傳回總壇。
一個月後,何碩嘗試着下地。
驚聞噩耗吐血三升,又沒有死,還掙紮着想活下來,不要臉到這種地步,他都鄙視自己。
多虧了長椿照顧,當然,餘兆也出了些力。
“他是個十分聰明,但從不在信任的人身上使用這些聰明的人。他的嘴又損又毒,并不介意對親近的人使用,雖然受傷的往往是自己。”她的力就是,不遺餘力地懷念故人:“他父母雙亡,自幼跟随葉門主,蒙其悉心教導,全力栽培。默許他的行事,容忍他的錯誤,只有葉門主懂他又給他施展才幹的機會,所以無論如何,他不會認為自己是棋子。沒人喜歡做棋子,哪怕是最重要的棋子。”
先是質問,一針見血地指出他的龌龊,他們師徒始終利用葉召遠對于親情的迷戀和向往,溫情脈脈地送他入地獄。
因為從來沒有愛,才會因為一點愛奮不顧身。
“小葉嘴狠,心裏裝着情義。你是公認的好人,心狠絕了。你不如他。”然後無能為力,只好祭出那無用的傷感:“明明那麽強橫的人,抓着手的時候卻讓人心碎。”
聰明嗎?他試着回想,死訊傳來的那天,他和師父一起回想。他說第一眼瞧見小葉,就覺得他是個極聰明的孩子。師父說第一次與他對視,就發現是個極傻的孩子,那雙眼睛又黑又亮,多傻。
這樣說着像唠家常,曾把他們當做家人的人卻不能複生。
“他是知道的吧,一定知道,那麽聰慧的人,他什麽不知道?”餘兆喃喃。
何碩默然,他二十六歲,卻像活了六十二年,可是還會繼續,因為走得太久,反而不可能折返。他沒有資格羨慕小葉,但他真的羨慕小葉,小葉有目标,而自己的目标不小心搞丢了。
沒有目标,有點可恥。
非得顯得自己有目标也很可恥,就像知道衣裳不合身還要硬套。人的迷茫是會把自己逼死的,繼承師父的衣缽,帶殘破不堪的天殘門走向正途也是目标,雖然現在,因為小葉的離去失去大部分意義,但那是小葉的目标,所以必須完成。
算是一種逃避吧,逃避是短暫的,可生命也不漫長。
活人信仰破滅,死人依然有夢。
李家的變故淹沒在江湖的風風雨雨中,并不轟動。易主有和平血腥之分,既然和平易主,就更沒熱鬧可看,餘兆得知消息已是有一陣子了。
在天殘門只有三個朋友,碩果僅存的一個還不太想見,這告別也就沒了對象,總不能等待偶遇吧。
倒是何碩主動問她是不是要離開了。
“是的,大當家已是李仲,我得向他禀報這段時間的事務。”不等他問,主動說道:“今後也是聽他派遣,或許回來,或許回來的不是我。”
“先恭喜你們喜結連理。”他沉默一會,頗為酸楚:“我為什麽沒在李仲之前認識你呢,就像小葉為什麽沒幹脆一走了之呢,去他媽的恩重如山,那不過是利用。”
“沒有那麽多如果,如果有的話,也不是你想象的樣子。”
他呆了一呆,不住點頭。從來覺得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可是真心羨慕生來就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啊。
小葉會不會努力投個好胎呢,一定會吧,那麽争強好勝,做個炮灰都那麽積極。
她問長椿要不要跟她回去。
“我找到真愛了,真的找到了,他同樣讓人心碎。”
還能說什麽呢,祝你好運?
長椿欲言又止,低聲道:“你會和二爺成親嗎?”
不知道。以後的事誰知道,但是現在只想四處走走看看。從家裏出來就沒停下,或許回一趟家。誰知道呢,現在和以後,誰又能知道呢。
嫁人是路上一處風景,可那不是終點。
她的目标不是現成的,不像李仲那樣出生即定,但那不要緊,會找到的。
再次回到慶州,這次是回娘家。屋子已經翻新,境況比從前大不相同,很難找到一絲舊日的影子。她的房間變成了小外甥的房間,奶媽帶着小外甥在院子裏曬太陽。
新活的生命,蓬勃生長欣欣向榮。
臨走摸着小的臉說,但願你将來愛護弟弟妹妹,我也想被哥哥愛護,可我是姐姐,只能愛護別人。
她沒有見弟弟和弟媳,轉身走了。
街景還保持了一定的原樣,孫大牙的算命攤子變成舊書攤,老板咧嘴一笑,兩顆大金牙閃閃發光。本想去問自己這輩子到底嫁幾次,孫半仙不知所蹤,現在只能問靠譜的算命先生了,而她只想要不靠譜的答案。
不長的街,不知不覺走到盡頭。
這家胭脂鋪子生意最好,連動靜都比別家大。田媽遵照她的建議,在慶州把買賣做了起來,據說甚是紅火。
小果穿梭其中,熱火朝天地忙活。她終于過上想要的生活,将來無疑是個有錢的漂亮女人。想起初見的情景,三人一拍即合,掙錢以後笑得前仰後合。
衰老和年輕意外地和諧,朝陽和暮色交相輝映,無限延伸又生機盎然。她踏上臺階,又收回腳步。
走走看看,只是走走,只是看看。
季少秧又來了李家,這次是為拜會李園新主,順便取走玉珠留這兒的東西,并向妹夫就妹妹離家出走一事賠罪。季家雖然偏寵玉珠,但若李家堅持要一個說法,逐出家門是兩全其美的辦法。
李仲自不會與前妻為難,牽扯到兩家的臉面和今後發展,身為大當家也不能憑個人好惡行事,季家既然開口,那就卻之不恭。
女子的優勢是嫁人之前只算半人,嫁人之後連半人都不是,她就是別人家的人。從此與李家再無瓜葛,與季家再無往來,沒了身份,也就沒了危險,對于一個已經私奔的世家女子不是件壞事。
“他們順利到達。”左右退去,季少秧低聲:“生了個女兒。”
“這麽快?”
不能因為你自己慢,就說人家快,季少秧賠笑:“別太着急,你看我也老大不小,不還晃蕩着麽。”
李仲也覺得,怎麽人家不費吹灰之力,在我這就千難萬阻差點要了半條命,回頭人家兒女成群,我搞不好還沒拜上堂呢。
徹夜長談,聊到天殘門的內亂,葉從容壯士斷腕,拼了一個義子,換回十年太平,于季李兩家均有益處。将來的天殘門十有八九是何碩的了,現在的李家已經是李仲的,只有季家還是一團糟亂,能人輩出有時不一定是好事。
說是敘舊,談的都是将來。
季少秧說等着吧,我不會這樣看着你們,我是要加入你們。
送走前二舅哥,回頭見餘荟聘婷而立。依舊那麽美,他貪婪地欣賞,僅是欣賞。餘荟說該叫你姐夫了,姐姐回來你們就會成親吧。
“不知道,她那樣的人你還不了解嗎?”他無奈地望天:“她什麽時候讓我們猜對過?”
餘荟板下臉,依舊好看:“我到底哪點不如她。”
“我只知道她哪點不如你。聲音沒你細,嘴巴沒你小,下巴沒你尖。”他頓了頓,思索道:“臉上有幾粒小斑,而且,肉比你多。”
她愣了愣,下意識摸自己的臉,又看太陽下的影子,十分纖長柔美。
李仲苦笑:“你看,知道又怎樣呢。”
餘荟點頭:“是的,知道又怎樣呢。”
嚴家傳信,李如煙重病不起,言辭頗為不祥,暗示時日無多。李仲大驚,速将一應事務交托老夏,慌忙啓程。
王子興一走,小夏接替他的位置,這邊正打點行裝,船已靠岸。
下船的人怎麽看怎麽眼熟。
“你們怎麽知道我今天回來,還想突然出現吓唬一下子。”餘兆望着小夏,又看着李仲,二人全無重逢的喜悅,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又出事了?”
李仲顧不上多說,拉她登船。
趕到嚴家,屋舍內外布置如常,下人穿戴并無缟素,兩人先松一口氣。李仲問嚴家父子何在,下人回禀:“老爺公幹,少爺……很久沒回家了。”
李如煙瘦成一把骨頭,已經說不出話。
一直說忙完就來,想要看望的人卻差點等不到了。一直為別人奔走操勞的大姐,臨終前,別人卻不見蹤影。
李如煙突然有了力氣,拉起餘兆的手,又去拉弟弟的,顫巍巍地擱在一起,眼中閃過一絲歉意。
抖了幾下,自己的手卻落下了。
一直替別人忙活的大姐,到死都在替別人勞心勞力。
餘兆擁過李仲,短時間內痛失兩位親人,不知何等悲痛,不能分擔,那就只能将他的腦袋埋進自己的胸膛,握住劇烈抖動中的手,十指緊扣。
兩兩相偎很久,久到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似的。
李仲無聲地流淚,悶在她溫軟的胸膛裏,一字字地:“她是餘兆,帶她過來是想讓您知道,她是我很喜歡的人,也是将來想要一直喜歡的人。”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了,感謝貢獻點擊和評論的親。
此文開放式結局,女主的嫁與不嫁沒有明确交代,思慮再三,覺得明确歸宿反而有違主題。嫁人不是歸宿,生養孩子也不是歸宿,簡而言之,就是一個還算清醒的女人成全自己的故事。
男主嚷嚷着明媒正娶,那是情份,但我們知道他最終不會勉強女主做不情願的事,這就夠了。
另外,小葉是我個人很喜歡的人物,一個可憐而有趣的人。能不能不死,我覺得不能,這孩子有趣就有趣在鋒芒畢露,然而時光殘忍,可能生生将一個可愛少年變成渾沌大叔……所以帶着夢想去死,可能不是那麽悲劇。重要的是門主只有一個,自己的夢想和師兄的夢想又那麽一致,确實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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