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傷口好得快,皮肉愈合,別的什麽卻裂了,他說不出是什麽,越是說不上來越無法視如無睹,硬說又不免流于矯情,不過是一應諸事奉命移交何碩而已。
他們都不是熱衷獨攬大權的人,一個馬上交了,一個順便接了。奉命行事,也是因為養傷。
養傷期間不便走動,每日所見最多除了小纏就是何碩,前者熱情無限,後者溫文如初,有人或許覺得歲月靜好,于他而言無疑就是枯燥。
枯燥和乏味是孿生兄弟,無聊和無趣又是近親,嘴裏淡出鳥可以打牙祭,眼裏淡出鳥讓人想見從前并不待見的人。
當發現餘兆的到來讓自己心頭一喜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見到其他活人。
“今天精神不錯,下地指日可待。”餘兆早已和他們混熟,說話間帶了幾分調侃:“熱切期盼葉堂主早日康複,我等還指望您主持大局呢。”
“剛才我們還說,沒了這條混天龍,好好一灘死水怎麽也攪不渾。”何碩推他:“你不會已經好了,在這兒躲清閑吧。”
“我看也是。前些天碰見小纏,說你已經行動自如,還去見了葉門主。別這麽吃驚好嗎?又不是花前月下私定終身,撞見就撞見,大驚小怪不是葉堂主的風格。”
何碩轉過臉,倒比他平靜多了:“師父怎麽說。”
“沒見。”
“……”
“不是沒見。”
何碩先是不解,随即了然:“最近韓老四那邊鬧得兇,師父不常在此。”
“在的。”
何碩就不平靜了,看他的眼神有些猶疑不定。
“一直在的,但沒見我。”
“……韓老四那邊鬧得兇,咱們又剛回來,想來有意讓你清靜幾天。”
葉召遠點頭:“一番苦心。”
“可是今天也沒見。”小纏将信将疑:“而且你已痊愈了。”
突然安靜下來,長久的沉默。
誰都知道這一個月以來發生什麽,一個從不得過且過的人沒有自欺欺人的愛好,葉召遠突然笑出聲來。
“哎呀,失寵了。”餘兆是唯一的局外人,自知乃圓場最佳人選,拍完小葉的肩,又拍小何:“這是要上位呀。”
小纏捂嘴偷笑,實在忍不住,只好把臉別過去。
有人失勢就有人得勢,他寧願得勢的是自己人,沒啥好惆悵,也不是為這個惆悵:“我這種人活到現在實屬不易,義父容忍至今也屬不易。”
“用人無非是權衡利弊,你就是個利大于弊,所以活到今天。”何碩語重心長地:“賬本一事确有失職,你又一向被指居功自傲目中無人。這段時間一來讓你自己想一想,二來也算順勢而為,平一平四面八方的非議。”
有理有據,令人信服,餘兆幾乎要為他鼓掌。
“救石小六已是逾矩,師父最不喜歡咱們搞這套把戲,你見他縱容過誰?除了你,有誰這麽明目張膽的唱反調。”說着也就不像誇獎,盡管仍是胸有成竹:“我想軟乎點,你偏硬着來,當日簡直替你捏把汗,好在命大……現在後悔是否太晚,噢,我忘了葉堂主或許會認錯,但從不後悔,就是眼看父子之間生了嫌隙,略顯愁悶,把你個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愁死了。”
葉召遠何曾不知是他絞盡腦汁的寬慰,如果石小六在這,一定會說碩哥畫大餅呢,也一定似笑非笑地說,他畫張餅你還真啃上了。
這餅味道真就不錯。
“韓老四發什麽瘋,這節骨眼上添堵。”他忽然想起一事:“這厮和馬老三穿一條褲子,別是想會師。”
“唯恐咱們不理,還昭告武林自立門戶了。”
“這都不打?”
“正為這事吵得不可開交,咱們這時候回來也算趕上了。我是沒看出師父的意思,對了,你什麽意思?”
“我失寵了。”葉召遠笑得陰險:“文武百官才有能決定是戰是和,皇上用不着聽一個小宮女的意見。”
“……”
“韓老四目無尊上,屢次挑釁,對于這種跳梁小醜又何須理會。能拖則拖,拖不過再拖。一個喊打,一個要躲,這架就打不起來了。”他笑得越發陰險,不緊不慢地道:“大亂之後才是大治,沒有永享太平這種事,可你跟這幫主和派說得通?他們永遠在說跳梁小醜不足為患,真打起來又全是你我之過,照例還是要罵。你說那就和了,我敢打賭,他們必定說奸詐小人與敵串通,心懷叵測,罪該萬死。”
“這話關起門來說說得了,師父問起之時,希望你知道該說什麽。”
“就像段崇寅,說是斬草除根永絕後患,他老人家亦是贊同,至少是默認,那太好了,可你為何沒有馬上行動?因為你也知道,此事若成,自是門主英明神武早有安排,若敗則是被奸佞小人蒙蔽,除了咱們誰還是那小人,對于小人自是殺之後快以儆效尤。”
何碩咳了一聲,頗為無奈,這是小宮女的身子寵妃的命:“你不去考秀才真是太可惜了,搞不好一路考取功名就是安邦治國之材。”
“不過被咬得太多,又不想咬來咬去,只好學躲。”
小纏長嘆一聲:“哔哔這一大堆,也不管讀者愛不愛看……還是想想門主那兒怎麽辦吧,總不能一直不見面,說不上話可不成啊,宮鬥到這裏就要被壞人栽贓陷害了,小太監也會落井下石,宅鬥這時就該被丫鬟婆子不拿正眼瞧了。你好歹是男配之一,雖然戲份不多,自己也要争氣,別老擺出一張老子不同流合污的臭臉,再這麽傲嬌下去就要自生自滅了。”
大家又拿小葉打了一會岔,突然何碩的随從在外禀報:“門主急招。”
最近急招有點多啊。
餘兆想走,好給他們一些單獨相處的時間,只聽小葉道:“春姑娘呢,怎麽不總跟着你。”
“她已水到渠成,不需我這幌子。”
“那你呢。”
“我在岸上。”餘兆面有難色:“我們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哦不,你是不是對我和小何有什麽誤會。”
葉召遠深吸口氣,撓頭:“太亂了。”
有人扣門。
小纏過去開門,半生的面孔:“門主急招。”
“何堂主已經去了。”
葉召遠起身,他認識此人:“知道了,這就來。”
“門主要見你?”小纏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人往外推:“走啊,猶豫什麽。”
他也不知道猶豫什麽,那麽相見又見不着,越見不着越想見,總之不是該犯嘀咕的時候。
人不多,只有十餘鐵杆親信。何碩站得很遠,離門很近,一進門就能看見他,他也在看進門的人。匆匆對視,對方雖紋絲不動,卻看得出在搖頭,那是制止闖禍的慣用表情。
都是明白人,也都明白到了不得不拍板的時候。
看得出已經商讨過了,這時被問你怎麽看,就連從衆的機會也無。無論你的看法重不重要,與上頭保持一致很重要。
很多時候我們唯恐不能保持一致,于是熱衷于保持一致。
四下寂靜,所有的目光落在一個人身上,葉召遠就是那個人,也是一個不知保持一致為何物的人:“不能打。”
葉從容的面色有所緩和,底下有人面露失望,顯然運氣好猜對了。
“不能打,但不能不打。”
何碩剛松了口氣,一聽便知無望,索性調頭不看。
葉召遠接着說:“兩害相較取其輕,此時不動,就是坐等對方站穩腳跟,到時想動……”
沒人再往這邊看了,因為葉從容示意今天的議事結束。
衆人退了個幹淨,比方才還要寂靜,剩下的半截話也就沒必要說。秋日驕陽仍似火,偶有一縷陽光穿透進來,人與物的影子被拽得老長。葉召遠望着空蕩蕩的正廳,目光從未有過的空洞。
葉從容踱到他面前,離得很近。葉召遠愣住,怔怔瞧着地上影子,因為聽到對方說,繼續。
“韓老四有苗寨支持,財大氣粗,身邊高手雲集,我猜他睡着的時候都握着刀。他最怕什麽,我們就動什麽。”
“擒賊擒王。”
“可惜我們沒有後手,所有人力在跟馬老三的對峙中耗光了。”
“韓老四知道沒有,才有恃無恐。”葉從容打量他,不僅是贊賞,更像感懷:“你又怎知沒有。”
葉召遠突然擡頭,空洞與茫然一掃而光,如果它們曾經短暫的出現過,那麽代替這一切的是重新燃起的希望。
腳步聲急。
有人大步流星闖入,伴随一陣制止之聲,制止一半安靜下來,因為進來的是何碩。
門被霍然推開,發出突兀的聲響,開就開了,也沒想去關。
“小葉走了。”
墨跡已幹,葉從容擱筆,凝視畫上一處留白。
何碩站得筆直:“去送本不該去送的死,而且很高興,可能比韓老四發現來了個不自量力的家夥還高興。”
“不自量力。”葉從容仍然無動于衷:“那也太低估你師弟了。”
不是低估而是了解,他清楚葉召遠為了什麽高興,就像了解師父一到緊要關頭就擺弄琴棋書畫,越到千鈞一發之際就越悠閑。
生而為人,可以高高興興做任何事,就是不能高高興興去死。
先是冷落,失望繼而絕望,忽又生出希望,人就暈暈乎乎奔着希望而去,包括去死。
“這計劃是他自己想出來的,是嗎?”一個時時刻刻不忘大局為重的實誠人,臉上很少出現這種激烈的神色:“看似不可能,劍走偏鋒險中求勝,他有刺殺的念頭我一點不奇怪。”
“這一百死士是你親自挑選,還記得當時你說,但願永遠用不上。”葉從容一聲輕嘆,不是不感慨。
如今心想事成,果然沒用上,至少是這次。
倘若你讓一個人面對千軍萬馬,最好的辦法是蒙住他的雙眼,告訴他援兵在後,然後戰鼓擂擂,催馬上前。
“你可以讓我去,為什麽是他,就因為知道他會毫不猶豫地去?”
“因為合适。”葉從容沉聲。
何碩看着師父突然陰沉的神色,下意識噤聲。
如果換成小葉就繼續說下去,那家夥會敬重一個人,但永遠不會敬畏,他會因被愛而心存感激,卻不因感激而迎合。
真到據理力争的時候,才明白無所畏懼多麽不易:“斷掉一只胳膊很疼,但不會喪命,是嗎?”
“兩只手輕松做就的事,一只手到底不方便。”
一聲冷笑,冷漠中透着凄涼,關鍵來自何碩,更顯得突兀:“一刀能結果就不會用兩刀。師父,我十二歲拜師,跟您十五年了。”
葉從容詫異地回頭,何碩已經轉身離開。
少傾,石老六進來。
這個年紀又做長輩的,對後輩的頂撞多多少少已經看淡,每天不被氣出個跟頭就算頤養天年:“這孩子不錯,就是心事重。”
“看好他。”葉從容終于顯出一絲疲憊:“盯死看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