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郎腰瘦不勝衣 - 第 56 章 ☆、五六

這一聲“外公”,讓元沖短暫愣怔之後老淚縱橫。

這個在朝堂上進退百官,指點江山的一代名相,宦海沉浮多年,風浪裏從來寵辱不驚,此時卻失了态。

他甚至有些語不成句,顫聲道:“你……你是……”

“我的娘親,是元潇。”商青鯉道。

“小潇兒她……”元沖抹了把臉上的淚,嘴角扯出笑來,道:“她……”

元沖充滿期望的眼神讓商青鯉不敢直視,她把目光移到桌上攤開的那卷雲帛上,緩緩道:“娘親她…去世了。”

商青鯉給元沖講了一個故事。

故事裏的人物,叫元潇。

元潇及笄之年,陪了她七年的師父白漠死于非命。

那年白漠帶着元潇在外游歷了三個月,為了趕在元潇生辰那日回到相府,從北楚青雲道快馬加鞭往雍州而去。

元潇生日的前一天夜裏,元潇和白漠宿在雍州城外一座破敗凄清的山神廟中。

兩人圍坐在小小的火堆旁,白漠打趣元潇及笄之後便是大姑娘了,又說了些江湖上的趣事給元潇聽。臨睡前,白漠還哄着元潇道:“天一亮,師父就陪你回家。”

第二日元潇被歇在廟門外榕樹上的鳥叫聲吵醒,醒來時火堆已經滅了,廟裏如昨晚一樣,神像、佩劍、包袱、銀兩什麽都沒少,獨獨不見白漠。

她提了劍推開廟門,沒走多遠就聽見山神廟後面的樹林裏傳來一聲驚叫。

元潇循着聲音,進了林子。

早起擔柴的樵夫吓得面無人色,與元潇擦身而過時抖着唇粗着嗓子聲嘶力竭地嚷着:“死人了……死人了……”

林子深處,白漠躺在血泊裏。

屍首分離。

元潇手上的劍“哐當”一聲砸在腳上,她毫無所覺。

樵夫報了官。

衙役們來的時候,元潇跪在白漠的屍體旁,雙手正拖着白漠的腦袋試圖将它放到屍體的脖子上,鮮血染了元潇一身一手。

仵作要驗屍,元潇不讓。

衙役們要将白漠的屍體擡回衙門,元潇抱着白漠的腦袋不肯撒手。

渾渾噩噩間被關進了大牢。

元沖聞訊趕來時,元潇坐在牢房裏,白漠的腦袋被她抱在懷裏。

最終白漠被殺一案,官府以“江湖仇殺”為由結了案。

元家厚葬了白漠,元潇一言不發在白漠墓前跪了三天,而後她不顧母親趙氏的百般阻攔,選擇了孤身進入江湖,一門心思要為白漠報仇。

她道:“既然江湖事江湖了,那麽我便用這把劍替師父讨回個公道來。”

元潇用了兩年的時間,查出了殺害白漠的兇手。

——兩個在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采花賊,何君故,何君問。何氏兄弟年歲不大,武功不行,下三濫的手段卻不少,為達目的,投毒用蠱,無所不用其極。

十七歲那年,元潇手刃了落單的何君故。

那一場打鬥裏,她也未能讨好,不僅受了傷,還中了劇毒。

昏倒在路邊時被一個過路的書生救了。

何君故死後,何君問在江湖中再沒了音訊,元潇遍尋不得,反倒是與那個書生日久生情,結為了夫妻。

成親後元潇生下了一個女兒。

也時常寫信給家中的父母,說夫家距離雍州太遠,女兒體弱多病不适遠行,等女兒長大些了就帶着夫君回家探望父母。

好景不長,二十八歲時元潇身染惡疾,不治身亡,疼愛她的夫君也因此郁郁而終,只留下了個八歲的女兒。

商青鯉以一種平靜的毫無起伏的語氣說完這個故事。故事很短,前半段裏關于白漠被殺死在林中的那些,元沖也曾親自參與,輕而易舉就勾起了元沖的回憶。

而後半段裏,聽到元潇不治身亡時,元沖腳下一顫,整個人差點暈倒,還失手打碎了桌上的硯臺。

商青鯉上前扶住元沖的手,喚道:“外公。”

她喚了這聲外公後,旁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十來年裏,她從未與有血脈關系的親人相處過。

接觸最多的,也只商逐岫和長孫冥衣兩人。

但商逐岫也好,長孫冥衣也罷,從不會在她面前如此脆弱落淚。

商青鯉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元沖,也不知道此情此景再說些什麽好,想了想,幹巴巴道:“外公…您要保重身體。”

“诶……”元沖長嘆一口氣,握住商青鯉的手,轉頭看着她,道:“孩子,這些年裏你受苦了。”

心底壘的刀槍不入的圍牆,就在這道蘊滿滄桑卻藏不住心疼與憐愛的嗓音裏轟然倒塌。

商青鯉沒忍住,也淚凝于睫。

她忙垂下眼簾,擋住眸中翻滾的情緒。

商青鯉在丞相府留下來了。

元熙領着她回了元潇曾經的閨房。

二十多年沒有人住過的房間裏幹淨整潔,桌上還攤着只看了一半的話本,櫃子裏精致秀氣的衣裙仍舊挂着,梳妝臺上擺着桃木梳和幾樣漂亮的首飾,看不出半分冷清。

榻上的枕頭下壓着個封皮精美的本子,頁面磨損嚴重,像是被人經常翻看。

商青鯉翻開本子,上面是歪歪扭扭尤帶稚嫩的字,多是元潇每晚就寝前寫下的閑話,今天家裏來了客人,今天桌上吃了什麽,今天父親怎麽怎麽樣。

好些處的字都已經暈開。

像是有人翻着這個本子時,眼淚不受控制墜下,落到了字上。

商青鯉指腹摩挲過指上字跡暈開的地方,合上本子,把它重新放到了枕頭下面。

她笑了下,喃喃自語道:“抱歉,我說了謊。”

是的。

她在書房中說給元沖聽的那個故事,後半段裏,她說了謊。

元潇十七歲那年确實手刃了何君故,也确實身中劇毒暈倒在路邊最後被一個過路的書生所救。

商青鯉沒有說出來的,是書生其實是微服出巡的西臨皇帝衛湮。

就像話本裏寫的一樣,風流多情的帝王對仗劍江湖的俠女一見鐘情,海誓山盟千方百計,一心要抱得美人歸。

衛家人都生了一副好皮相,尤其是那雙豔色天成的桃花眼,看人時眼波迷離,顧盼深情,總是能勾住人心。

但衛湮的這雙眼,勾不住元潇的心。

打小跟着白漠行走江湖,元潇的性子飛揚跋扈裏又帶着一身俠氣,但她骨子裏,卻又是個很極端很矛盾的人。

元潇長情又無情。

說她長情,她能為了白漠,孤身一人闖入江湖,三年來從不曾忘記要替白漠報仇。

說她無情,她為了報仇,可以置家中父母兄姊于不顧,三年來除開寫信,從未回去探一眼。

或許就是她眉目間這種飛揚又冷漠的神采吸引了衛湮,怦然心動後就是窮追不舍。

元潇養傷的一個月時間裏,衛湮被元潇拒絕過數次,但他越挫越勇,把滿腔溫柔與深情,盡數交到元潇手上,任由元潇不屑一顧。

一個月後元潇身上的餘毒排幹淨了,傷也好了,握着劍騎着馬,潇灑至極的同衛湮告辭。

告辭的話還未說完,黑壓壓一片的刺客包圍了他們。

元潇一眼便看出刺客是沖着衛湮去的,只是想着自己是被他救了一命,總該有恩必報,所以她翻身下馬,橫劍護在了衛湮身前。

後來未能免俗,混戰之中,衛湮替元潇擋了一刀,滾燙的鮮血滴在元潇手上時,元潇那顆古井無波的心裏泛起了漣漪。

刺客們被殺退後,她沒有離開,選擇了留下照顧衛湮,這一留下,便又是半個月。

衛湮養傷時,待她仍舊極盡溫柔,漸漸元潇心生情愫。

兩情相悅後也曾互訴衷腸,彼此坦誠過往。

衛湮并沒有隐瞞他的身份,甚至向元潇一一說起他後宮裏的幾個嫔妃和他已有的幾個兒女。

那一年裏,南下游巡了四個月的西臨皇帝,回宮時帶了個美人。

美人姓白,單名潇。

顧忌到父親的身份,元潇用了師父白漠的姓氏,化名白潇入宮,從此六宮粉黛在衛湮眼底失了顏色,三千寵愛全給了她一人。

衛湮力排衆議,為元潇杜撰身份,抹幹淨過往痕跡,立她為後。

元潇寵冠後宮,日日與衛湮同吃同宿,衛湮甚至允許元潇在宮中佩劍,還常讓侍衛與她過招。

因元潇音同元宵,衛湮喜歡喚她湯圓兒。

元潇十九歲那年懷孕,得知消息的衛湮高興的大宴百官,更是在宴會上,當着百官的面向元潇承諾道:“這是湯圓兒與朕的第一個孩子,理當由他來繼承我衛氏江山。”

已為人妻的元潇眉眼間褪去了行走江湖時的飛揚跋扈,多了幾分溫柔。聽言微微紅了臉,嗔道:“陛下此話言之過早,若萬一是個女兒呢?”

衛湮聞之朗聲笑道:“這有何難?”他看着元潇,眸中情深如海,道:“若是男,朕便立他為太子,若生女,朕便立她為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