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幽蘭 - 第 33 章

夏槐回到鳳鳴城的時候,頭腦又清醒了幾分,他剛才因為明盼芙的出現而頭腦發熱,随後又急中生智脫離了一次危險,現在一路飛馳回來,冷風灌耳,他的情緒平靜了很多。

仔細回想明盼芙離去的方向,那應該是往南面的晔國去了,聽說近來晔國又與西雪國交戰,難道出征的又是樓宣王?

可就算出征的是樓宣王,明盼芙又怎麽會到東雪國來呢?

夏槐思索了很久,最終帶着疑慮來到了鳳鳴城中的一家處于鬧市中央的藥店。

藥店裏的人不多也不少,櫃臺後面站着位面相和善的中年女子,夏槐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長櫃上,然後文雅有禮地微笑道,“請問,這裏有沒有來過一個披着黑披風的女子?”

和善的中年女子擡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看了看木櫃上的銀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推卻道,“閣下怕是位富人家的公子吧?您想知道什麽問便是了,只要別是太出格的事兒,我都會說的,至于這銀子……”

“你收下吧。”夏槐微微一笑,将銀子放到她跟前。

這女子看四下無人,笑容尴尬地在臉上停了一會兒,手卻利索地将銀子塞入了袖中,然後陪着笑道,“這裏的确來過一個穿黑披風的女子,哎呀,她長得可好看了,說話也細聲細氣地柔和得很。難怪她要把自己裹成那樣了,否則走在路上鐵定被人搶了去。”

夏槐點了點頭,淡淡的微笑一直挂在臉上,“那能不能告訴我她配了些什麽藥?”

“哦,您等等。”這女子說着從身後的一個木匣子裏拿出一份藥方子遞了過去。

夏槐大致看了一遍。

他記得,這是治癫痫的藥方,從前他住在山莊裏時曾聽明盼芙說起過那些藥名,按這方子來看,她配得應該是四君子湯。

如此說來,明盼芙果真是伴着樓宣王一起來到了邊關,在軍營中照料王爺。

至于她怎麽會到鳳鳴城取藥,夏槐仔細一想,可能是攜帶的藥材不夠,晔國邊城中又物資貧乏,要配到上好的藥材,鳳鳴城是離軍營最近的地方。

“多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夏槐将藥方子遞了回去。

他轉身走出藥店,剛走到門口,那中年女子忽然叫住了他,“哎!公子!”

夏槐好整以暇地回過頭。

只見她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你們這些富家公子就喜歡玩兒漂亮姑娘,我知道收了銀子就不該多話,不過呀,那真是個好姑娘,你要是找到她,可別虧待了人家。”

夏槐莫名其妙地聽她說完了這番話,臉上始終保持着謙和的微笑,“好的,我一定好好待她。”

說完,他轉過頭臉上的笑容便不見了,只是快步走到了藥店外的拴馬處,迅速翻身上馬,以最快的速度馳向城外。

守城的副将遠遠看到夏槐到達城門口,立刻迎了上來。

“幫我傳個信到宮裏去,”夏槐走下馬來,在那副将身邊低聲說道,“告知我父王,就說我這幾日去邊關轉轉。消息切莫外揚,最近西雪又不老實了。”

邯城是東雪國距離晔國最近的城池,其中的景象遠不及鳳鳴城繁華,一路走去,人煙稀少,滿街的積雪上零零星星鋪着落葉,踩上去發出的脆響讓這古樸的城池愈發蕭瑟起來。

街頭有一棟酒樓,它的規模并不大,裏頭卻聚着不少人,想來應該生意不錯。

今天,這家酒樓迎來了一個披着黑袍的女客,她的身段苗條,儀态袅娜,趁着沒人注意,她找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将頭巾摘了放在膝上。

女郎的長發烏黑如緞,卻并沒有绾成發髻,只是松散地披落在身後,僅用一根金色的緞帶系起一縷烏絲做裝飾。

店小二殷勤地走了過來,看見她俏生生的模樣,不由愣了一會兒。

“給我一碗粥吧。”明盼芙輕柔地笑道。

那店小二愣了半晌才連忙點頭哈腰道,“哎,哎,就要一碗粥?不要別的?”

女郎微笑着搖了搖頭,店小二只好讷讷地離開了桌邊,然後又殷勤地将對面的木窗撐開。

窗外飄起了小雪,天空中依然是陰霾無限,潔白的雪粒淅淅瀝瀝地被風吹了進來,宛如細小的灰塵悠揚地落到了地板上。

大堂中央,有個說書人正打着竹板,講得唾沫橫飛,十幾個聽衆圍着他,時不時發出鬧哄哄的笑聲。

“國君說,咱們的槐王以前是在晔國是被普通人家收養的,可現在,民間卻流傳着好幾種說法呢!”說書人得意洋洋地說道,“有人說,槐王以前在巷子裏當過流氓,不過,他身上有種貴族派頭,這不管是流氓,還是普通人,都沒法解釋,所以呢,就又多了一種說法,說槐王是國君埋伏在晔國多年的奸細,等到西雪國一被降服,晔國說不定也是咱們的啦!”

聽到這樣的話,明盼芙苦笑着搖了搖頭。

這些貧民真是無知呢,西雪國哪裏有那麽容易滅,而且就算夏槐真是奸細又怎麽樣呢?晔國的政局變幻莫測,誰也不知道下一刻風雲會不會變向急轉。

不過,夏槐猜得沒錯,明盼芙這次确實是随軍出行,她在邊關停留數月,因為藥材不夠而去鳳鳴城買藥。

一路上,她聽到了各種各樣關于夏槐的傳言,剛開始以為只是同名同姓,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直到在雪原上看到他,她才真正消除了自己疑惑。

五年來,他變了很多,要不是在身形容貌上依稀有從前的影子,她幾乎認不出來。

當時,她試探着喚了一聲他的名字,竟驚喜地發現他回過了頭,可看着他飛馳而來的時候,她又退卻了。

策馬而來的華服青年看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經是屬于另一個陌生世界的人了,她一時沒有勇氣确定他還是不是從前在山莊裏,用幹淨熱切的目光注視她的少年。

酒樓中的喧嘩聲此起彼落,樓外的飛雪卻飄落地分外寂靜,明盼芙坐在角落裏,心靜得就像一潭死水。

這五年來,她的生活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三年前,明越天因病逝世,明家這回是真的搖搖欲墜了,全族的重擔猝不及防地壓到了她身上,‘樓宣王的妻子’這個身份對明家而言就像根救命稻草。

只要這個身份還存在一天,明家便還能保持人上人的地位,但現在,樓宣王的身體也每況愈下。

屋漏偏逢連夜雨,現在,與此同時,朝中又多出了一個更可怕的勁敵。

從前,明盼芙一直以為丞相趙謙的權力最大,但近年來她才發現,這個狡猾的丞相背後還有個更強大的支持者——那便是始終躲在幕後做好人的安靖王!

安靖王一直在等那老皇帝死,現在那皇帝雖然還沒有死,但這晔國也等同于是安靖王的天下,他借趙相之手除去了一個又一個的政敵,現在又派樓宣王出征,明擺着是要這老王爺死在戰場上不要回來。

近些年,随着新勢力的崛起,明家和王府漸漸門庭冷落,曾與兩家人同站一線的大臣們受到強烈排擠。

于是,明家上下所有人,包括那些旁支親眷的希望都寄托在明盼芙一人身上,她不得不四處拜訪,努力将曾經的幕僚門客拉回來。

但是,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讓明盼芙最擔心的。

随着樓宣王的不濟,明家夫人看着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兒,開始有了新的打算。

有一個傳聞在暗中傳開了——安靖王多年來一直在觊觎樓宣王夫人!

這個四十多歲,方當壯年的王爺從沒有動過真情,他經歷過各種各樣的愛,夫妻的愛,虛榮的愛,喬裝的愛,乞憐的愛,可自從在山莊裏看到了明盼芙,這年逾不惑的王爺居然情窦初開了。

明盼芙對此惶恐不已。

有一次,她應邀去了安靖王府,安靖王的意思很明顯,只要明盼芙嫁給他,他就可以保住明家的地位。

明盼芙當時盡可能婉轉地推辭道,“王爺的心意盼芙明白,盼芙也久仰王爺的豐姿,只可惜……盼芙早已嫁與樓宣王,怎麽可能再與您共結連理呢?這不合情理啊。”

樓宣王高深莫測地一笑,他輕輕拍了拍女郎纖白的玉手,“你放心,這個障礙很快就會消失的。”

明盼芙望着他詭谲的笑容,心下一驚。

她懂安靖王的意思,他是想要暗中除掉樓宣王!

于是乎,明盼芙抽回手,溫柔淺笑道,“不瞞您說,樓宣王年紀雖然大了,但在軍中依舊是軍心所向,多少年輕戰士将他視作神明呢,平日裏,樓宣王若是出了些差池,他們定會挺身而出的。”

她這話的弦外之音便是:你安靖王若是敢暗中幹掉樓宣王,那他的部下就會聯合起來除掉你!

安靖王不說話了,他的臉上依然在笑,眼裏的玩味也更濃了。

他現在愈發地喜歡明盼芙,本來以為她只是個溫柔順從的女子,但現在他發現,她的溫柔中是藏着一把刀的。

不過,他不怕。暗的不行,明着來便是了。

于是,沒過多久,樓宣王便被派去了邊關。

明盼芙不顧家人強烈的反對,跟着老王爺一起來到了這個貧寒的地方。

“姑娘,您的粥來了。”店小二舉着托盤走上來,他大概對明盼芙特別有好感,還額外送了她幾碟小菜。

明盼芙笑着道了謝,她拿起勺子,卻嘆了口氣。

就算這店小二送她再多的菜,她也不能吃。

這些年,她時常感覺胃心痛,痛得厲害時,渾身都會冒出冷汗,大夫給她試了許多藥都未見好轉,病情愈發嚴重,近來更是一點油膩都沾不得,只能喝些白粥果腹。

現在,女郎漫不經心地坐在酒樓裏喝了幾口粥。

馬車就在東雪國邊境處等着她,她本想一鼓作氣回去的,可卻實在是提不起力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冷風卷了進來,明盼芙往窗邊坐了些,她擡手扶着額頭,讓風吹着,涼風撲面而來的時候,好像把她心中的煩擾也吹散了。

酒樓中的吵鬧掩蓋了城中異常的喧嘩聲,直到大門被猛地踢開,飛雪被風狂卷着沖了進來!

“啊!不好!”

“是西雪國的人來了啊!!”

“快走!大家快走——!”

十幾個士兵闖入,酒樓裏頓時一片混亂,人們四散逃竄,桌椅被撞得翻倒在地,杯盤狼藉,酒菜撒得滿地都是。

明盼芙連忙披上頭巾,快速往酒樓深處躲去,可惜沒走兩步便被人抓住了!

那領頭模樣的士兵一邊粗魯地将她往外拽,一邊大聲喊道,“把男人全部捆起來!女人統統帶回去!”

此時街上布滿了尖叫聲和哀哭聲,還有各種反抗引起的厮打聲,明盼芙的頭巾被一把扯落,那士兵驚訝地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然後高聲喊來了另一個人,“你看!是不是她?林子裏那個!”

“沒錯!就是這美人兒!”這人端詳了她半晌,然後搓着手大笑起來。

“把她帶回去獻給首領!”

女郎被人往前一推,兩個士兵走上前,抓着她纖細的胳膊,粗暴地将她的雙手綁在了一起,然後拖着她往酒樓外走去。

明盼芙一點都沒有反抗,任由他們推搡着走上了大街,街上淩亂不堪,四處是披堅執銳的士兵,和逃竄哭號的百姓。

姑娘們哭喊着被綁在一條繩索上,幾個士兵拉扯着她們向城外走去,一路上回蕩着乞求和哭泣,一串串淚珠灑在積雪上,不一會兒便消融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