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午時,街上行人不多,馬車飛馳而去,它似乎感覺到了主人心中的焦急,一路馬不停蹄。
車子停在湖畔邊,滿地青草在風中搖擺,沿岸垂柳飄拂,點綴着波光粼粼的水帶。
遠方,墨色的山巒在薄霧輕煙中若隐若現,飄渺又沉穩,幾只白鳥從寧靜的湖面上一掠而過,帶起的水珠破碎了湖中的天光雲影。
涼風吹來,柳絮紛飛,點點嫩綠洋洋灑灑地飄落在女郎的白裙上。
明盼芙一路都沒有說話,下車後便徑直走向湖邊停泊的小舟。
她的步子很輕快,可沒走幾步便停了下來,女郎的身體忽然晃了晃,她伸手扶着額頭,單薄的身子顫抖起來。
夏槐快步走到她身側,只見女郎的臉色像紙一樣白,“你沒事吧?”
“扶我一把……”她顫抖着把手伸向他,他連忙拉住,然後伸臂攬住女子的腰,讓她斜倚在自己的臂彎裏。
“沒事,讓我站一會兒就好了,我有些頭暈。”女郎的身子滾燙,她閉着眼睛輕聲說道,“扶我上船吧,我能行。”
“我送你回去。”夏槐二胡不說,俯身攬起她的裙裾,将她橫抱起來。
女郎慌亂地睜開眼睛,四處張望起來,“這樣不好吧。”
“不用擔心,這裏沒有人看見。”少年低聲說道,平靜的語調掩蓋了心中湧起的不滿。
明盼芙輕輕颔首,她長嘆一聲将頭靠在少年的肩上,合起眼睛,呢喃道,“我很累啊,夏槐……”
陽光傾灑在她的白裙上,柳絮落了一地,飄零的花瓣随着她的裙袂在半空中揚了又落。
夏槐将她抱上了船,兩人并肩而坐,明盼芙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
小舟破水而去,船尾的漣漪陣陣蕩漾開來,鑽石般的光芒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江風迎面而來,清涼飒爽,遙處的山脈隐隐有騰躍之勢,缭繞的雲朵又為它們平添了幾分妩媚之姿。
天際空蒙,碧藍如洗,悠悠飄過的閑雲色調變幻,和煦的日光為萬物披上了金光燦燦的新衣。
女子的長發飄飄,少年只覺得周身萦繞着百合花的清香,他凝望着明山秀水,好像進入了一個超脫于世的安詳世界。
“阿芙,你的山莊很美。”他忽然說道。
“是啊,”女郎悠悠睜開了眼睛,她慘淡一笑,“它的美就像牢籠一樣把我困得死死的……”
夏槐一愣,他頗為意外地看了眼身邊的潔美女子,沉聲道,“原來你也會說這樣的話,我以為你從來不抱怨生活。”
女郎露出了一個無力的笑容,“可能是因為我生病了吧,這種時候說的話或許不能當真。”
少年狐疑地點了點頭,他又迎着江風,眺望遠方的山影水光,“昨天我回明府的路上見到了幾個人,看上去貴族但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們。”
明盼芙不以為意地淺淺笑道,“晔國的貴族那麽多,連我也從沒見全過,偶爾看到陌生面孔也沒什麽好稀奇的。”
說完話,她又閉上了眼睛。
女郎的額頭滾燙,即使隔着衣衫,他依然能感覺到她身上灼人的溫度。
夏槐望着她姣好的面目,忽然很想告訴她——他在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女孩,那個女孩說喜歡他,問他願不願意等她長大,而他現在也很想問問身邊的女郎,她願不願意等他長大,可惜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因為他不用問都知道她的回答,她不會當真的,可能又會說他孩子氣了吧。
小舟疾駛,宛如離弦之箭,浪花在船尾愉快地翻騰着,兩人很快便到達了目的地。
目送着明盼芙匆忙離開,夏槐便也即刻啓程返回明府。
那天,明盼芙并沒有回來,直到第二天淩晨,夏槐才重新見到她。
又是一夜無眠,夏槐揉着惺忪地眼睛等到明丞相睡去,便想出來呼吸新鮮空氣,遠遠地,他便看到明盼芙一人走在空蕩蕩的回廊裏,她一個人來來回回地踱步,雙手絞在一起,仿佛在做一個艱難的決定。
一見到她,夏槐那濃濃的睡意便煙消雲散,他輕輕合上門,快步走向她。
此時東方尚未拂曉,天色是黑中帶青,細微的光芒從藤花盛放的院子裏散發出來,暗暗勾勒出女郎曼妙的輪廓。
明盼芙正陷在沉思中,一擡頭看到夏槐走來不由吓了一跳。
“你怎麽了?來得這麽早?”夏槐裝作沒有看到她的驚慌,只是若無其事地問道。
明盼芙看了他一眼,放下合在胸前的手,她的眼神裏滿是為難,卻還是真誠地望着他,“夏槐,有一件事,我想要你答應我。”
“什麽事?”少年的心莫名地加快了跳動,他好像已經預感到這件事即将給他帶來的深遠影響。
“樓宣王答應去出征了,我怎麽樣也勸不了他,可他的身體我實在是放心不下,所以……”她的貝齒輕輕咬住下唇,停頓了很久才說道,“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和他一起去。”
“好。”夏槐沒有猶豫,他甚至沒有追問原因就一口答應了下來。
這一刻,他的內心難以名狀地躁動起來,煩亂的情緒染上了少年墨色的眸子。
夏槐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的來由。
他懂她的意思,也願意在戰場上掩護待他如父的樓宣王,他只是懷疑自己在女郎心中的份量,他的存在對明盼芙而言究竟是一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随從,還是另占一席之地?
此時,對明盼芙而言,她沒有料到夏槐那麽爽快的答應。
女郎驚喜之餘還是充滿了不舍和歉疚,她誠懇地解釋道,“我知道那裏很危險,但是……我的身邊真的找不到什麽值得信任的人了,本來我想和王爺同去,但他怎麽也不答應,我……”
“我知道你的意思,不用解釋。”夏槐的聲音幹啞,語氣也硬得很,“天還沒亮,你去休息吧,丞相這裏有我在。”
說完話,他就轉身大步流星地順着長廊往回走。
明盼芙依着廊柱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忽地回過神來,疾步跟了上去,“我知道你心裏并不願意,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樓宣王始終對你很好,對我也很好,他就像我們的父親一樣,看在這份上,不要埋怨我,王爺一個人身邊沒人照看,他真的堅持不了幾日……”
話到此處,少年陡然停下了腳步,他再也聽不下去,猛地轉身,煩躁的情緒飙升到了極點,“你解釋那麽多幹什麽?!他媽的……你讓我做什麽我都會去的!你知道!”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出了這種粗陋言語,從前,他總是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現在女郎面前,可現在所有的努力都付諸東流了。
夏槐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氣,血液中壓抑了許久的沖動感情此刻沸騰起來,此刻,他将埋葬在心中的話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你解釋那麽多是因為你覺得我就是個沒心沒肺的無賴,根本不懂知恩圖報,所以生怕我感覺不到樓宣王的好意,生怕我不願意做出報答,不願去邊關打仗,才費了那麽多口舌不是嗎?”
明盼芙被他一番話沖得驚愣地站在原地。
長年來,她早已習慣了貴族間委婉無波的争論,面對直截了當的質問,她完全接不上話。
此時此刻,她寧可面對的是一句暗藏殺機的雙關語,也好過這樣毫無裝飾的诘問。
夏槐望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一字一字地說道,“所以,在你內心深處,你根本看不起我,看不起一個活在最底層的野小子。”
明盼芙驚呆了,她過了很久才輕輕動了動嘴唇,好像終于恢複了說話的能力,聲音還透着顫抖,“我看不起你?那你能告訴我,我到底做了什麽竟然讓你産生這樣的感覺?”
“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很溫和,也教會了我許多,”他一瞬不瞬地注視着女郎的眼睛,“只是你的好意,說不定只是出于禮貌而對一個身份低賤之人的俯就罷了。”
“俯就?我有什麽理由去俯就?又有什麽理由瞧不起你?”她忽然笑了起來,随即不以為然地問道,“你覺得,我活得快樂麽?”
夏槐一怔,卻沒有回答。
“很明顯,我的生活還不及平民百姓來得快樂自在。”女郎苦笑道,“既然連基本的快樂都達不到,那我憑什麽去輕視別人呢?”
少年望着她平靜坦然,卻又微含苦澀的表情,張了張口,什麽也說不出來。
顯然,他錯了,卻也釋懷了,至少他明确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看到他釋然的表情,明盼芙微微一笑,她溫柔張開雙手,環抱住少年的脖子。
這個擁抱和他第一次為她殺人時的擁抱一樣,只是出于安撫,無關情愛。
夏槐也緊緊地擁住了懷中的女子,可他的擁抱與她不同,所以明盼芙立刻推開了他。
暗青色的淩晨裏,她依然可以看到少年眸子裏的熱切光芒,灼人的眼神令女郎的內心震顫起來。
“別這樣看我,夏槐。太熾熱的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她露出了憂傷的笑容,語氣中還蔓延着涼薄。
生命需要熱情來支持,可她的世界好像已經涼透了。
“我——”少年想要辯駁,女郎卻做了手勢讓他不要說話。
“你的年紀還小,過個五年再來判斷自己的感情吧,別把對我的一時沖動當作賴以生存的支柱,那太脆弱了。”
她将少年從銀冠中散落的烏絲重新绾起來,纖手上的溫度依然滾燙,臉色也像昨日一樣蒼白憔悴。
夏槐忍不住握住她的手遞到唇邊,這一次,她沒有拒絕。
涼風穿過回廊,弄響了檐角的風鈴,他吻了吻她的手指,擡起頭來時,她的眼裏正噙着淚水。
五天的時光轉瞬即逝,出征的日子已經來臨。
冗長的軍隊從皇城出發,浩大的聲勢轟動了全城,送行的人群擁滿街道,四處可見飛舞的彩條,城外寺廟裏的許願樹上挂滿了求平安的綢帶。
樓宣王率軍從城中馳騁而過,他雖然年紀大了,但換上軍裝看上去還是精神頭兒十足,而夏槐也已經披盔戴甲,恭謹地行進在樓宣王身側。
龐大的隊伍兩邊是為軍人送行的家屬們,他們你擁我擠,只為了見那即将奔赴沙場的親人一面,最後再叮囑一句,或許會成為這輩子最後一句。
熙熙攘攘的人群盡頭,城門邊,明盼芙的白裙格外顯眼。
樓宣王策馬經過城門時,白衣女子奔了上去,她立在馬邊對這宛如父親一樣慈愛的王爺關切的叮囑了幾句,王爺用溫和的目光讓這年輕的姑娘放心。
明盼芙依依不舍地點點頭,然後回過身走向了禦馬緊随的少年,夏槐勒住馬匹,低頭看向白衣白裙的女郎,頭盔下的眼睛依然幽黑又倔強,跟從前在巷子裏第一次見到她時一樣。
“要小心。”明盼芙的嘴唇動了動,她的目色空茫,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送別的話。
城池的上空盤桓着鼎沸的人聲,夏槐望着她猶豫不決地神色,故作輕松地動了動唇角,“我會沒事的,放心吧。快回去,這裏人太多了。”
女郎讷讷颔首,她擡手輕按住馬頸上的缰繩,擡頭望向馬上的少年。
她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失神地喃喃,“你不在這兒了,我該怎麽辦呢……”
她的聲音被嘈雜的喧鬧聲淹沒,夏槐聽不清她在說什麽,便俯下身去想聽清楚些,可她卻好像并不想讓他明白,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讓他繼續前進。
少年踯躅了片刻,沒有多問,只是按她的意思催動着馬匹向城門外馳去。
浩浩蕩蕩的軍隊綿延了很長的路,他回望城中的景象,只覺得所有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那個白色的影子才是最清晰的。
只是,她的步伐向來輕盈,可今天卻顯得有些遲緩起來。
夏槐望着她的背影慢慢離去,如同往日一樣,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見。
人群依然沉浸在喧鬧的送別,少年已經不再回頭,因為那裏唯一一個與他有關的人已經遠去了。
可惜,如果他知道這一回頭便是五年的光陰如梭,他會不會還那麽堅定不移地離開?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