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幽蘭 - 第 19 章 (2)

相拍桌子的聲音!

老人的咳嗽聲響得吓人,他好像還在接連不斷地大聲怒斥着什麽,間或可以聽到明盼芙細柔無力的辯駁聲。

夏槐的心頓時涼了半截,兩條濃眉也不由自主地蹙了起來,他陰恻恻地望着遠方木門緊合的書房,放慢了腳步。

原來,經過明盼芙半個多月的努力,那個被打壓入獄的地方官員總算是幸免于難,雖然無法官複原職,但至少脫離了淩遲之刑。

那人因為僞證入獄,明盼芙思來想去也只有以僞證相救。

她打聽到臨海處,有某些地方小官與那含冤令尹交情匪淺,他們雖然官位不高,但為人卻很受厚道,聽說友人無辜受害,立刻幫着想主意。

經過前思後想,他們便也同樣僞造了一紙契約,那是關于林木買賣的契約,日期落款與那封假契約出于同一日,然後親自作為人證為那令尹洗脫罪名。

這樣一來,兩面的證據發生沖突,罪名便也就不成立了。

一樁心事了卻,明盼芙剛松了一口氣,誰料那含冤的令尹出于感激,居然跑到了明府來拜謝,這下明丞相便得知了此事,他對女兒幫着作僞證的行為大動肝火,當天就派人将她招了回來。

“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麽行為?!!這和光天化日下結黨營私,為非作歹有什麽區別?!僞證這種事情你也幫着做!救人是那麽救得麽?!簡直是無恥!!我明越天自诩兩袖清風!怎麽會生了你這樣的女兒?!!”

明越天猛烈地咳嗽着,他怒發沖冠,口不擇言。

這老官心想自己建功立業多年,什麽難關沒有渡過?現在居然無能到要女兒用這種方法去救人!簡直讓他窩囊到了極點!

“那爹您覺得……您覺得現在除了作僞證還有什麽其他的方法可以救他?!”

明盼芙竭力高聲反駁,她的臉色慘白,顏色就和那身白裙一樣,兩手也死死捏着的衣角,嘴唇都氣得發抖。

對于救助溧州令尹的事,她那剛直腸子的父親給皇上呈了不少奏折,可說來說去全是廢話,在刑法面前,拿不出證據,一切都免談。

明盼芙深知自己的父親過分清高,只能自己暗中協助,略施小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才用同樣的方法,給了那令尹一條生路。

可惜一片苦心在父親面前全都成了弄虛作假,結黨營私的幫兇,此時此刻,女郎怎能不感到悲憤交加?

這些年,她為了替他們分憂解難,一個人承擔了多少事?

如今卻絲毫得不到理解和包容!

從前的隐忍辛酸,今天的痛苦委屈,一起湧上了心頭,女郎只覺得千言萬語哽在了咽頭,滾滾熱淚盈滿了眼眶。

“跟你說了多少遍?!關鍵不是用什麽其他方法!關鍵是你做了僞證!我明越天的女兒竟然厚顏無恥到加入了小人的行列!!”

明越天暴跳如雷,他的眼珠發黃,惡聲惡氣,劇烈的咳嗽又讓他滿臉充血,看上去面目都猙獰起來。

“小人……?啊……沒錯,反正現在事情已經平息了,爹想怎麽說,怎麽罵都行。”明盼芙忍不住語帶涼薄地反擊,她氣得連句子中都帶着顫抖。

“怎麽?這些年,你的膽子越來越大了?接下去是不是要無法無天了?我是你爹!難道現在成了你的累贅不成?!成天愁紅怨綠!!”

明越天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架勢,氣勢洶洶地大聲嚷嚷。

一來,他為人剛正不阿,無論是否出于善意,他對弄虛作假都深惡痛絕;二來,他對自己現下的無能又羞又惱——堂堂丞相,卻連救個小官都做不到!

于是兩種怒氣噴薄而出,通通發洩在了女兒身上!

重重回廊中,夏槐隐隐聽清了兩人的對話,他即刻飛跑着沖向書房,女郎纖細的嗓音在父親大聲的責罵中若隐若現,他仿佛能聽見她心弦的哀鳴。

不遠處,風韻猶存的明夫人自橫廊中快速走來,搶在夏槐之前推開了書房的大門。

“盼芙!你究竟在幹什麽?!想把你爹活活氣死麽?!”沒有詢問來龍去脈,明夫人一進門就劈頭蓋臉地訓斥了女兒一頓!

她飛快地繞過眼眶濕潤的女兒,急切地走到劇烈咳嗽的丈夫身邊,伸手拍着他的背,然後轉過臉,一雙懾人的鳳眼上挑,“受些委屈又如何?!被責怪幾句又如何?!即使你不是明家的女兒,難道就不能體諒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麽?!”

一番疾言厲色的斥責宛如狂風驟雨,讓人措手不及。

明夫人扶着丞相慢慢往內室走去,不停安慰着他。

她走過展開的屏風時,忍不住又回頭看向這個自己不怎麽寵愛的女兒,冷言冷語,“夠了,怎麽還杵在這兒?去你該去的地方吧!別再讓你爹心煩!”

明盼芙張了張口,她的嘴唇血色全無,什麽話也沒有說出來,只是怔怔地站了半晌,然後猛地轉身欲走,而夏槐恰好在此時沖了進來,她便一頭撞在他懷裏。

夏槐扶住她纖弱的雙肩,她将臉埋在他胸口,渾身顫抖。

一股怒意如同火苗一樣在少年的心中竄起,他想沖進去為她辯駁,卻立馬被明盼芙洞穿了心意,将他推到了門邊。

女子凄楚地望了他一眼,哀怨地高聲道,“進去做甚?人家都說了,別杵在這兒讨人厭煩。”

說着,她拉着他走出了書房,兩人穿過交錯縱橫的回廊,她走得飛快,如同身後有惡魔在追趕。

“事情都解決了,他們自然是怎麽說都行。”她疾步而行,激動的情緒已經恢複了平靜,但潔白的額頭上卻依然殘留着內心慘苦的陰影,“随他們說去吧,總之我盡力了,對所有的事情都沒有遺憾。”

夏槐擰着眉毛走在她身邊,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依然為她憤憤不平。

毫無停留,明盼芙一路走出了明府,一輛馬車已經等候多時,顯然,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久留。

“去城外。”她輕盈地走了上去,小聲吩咐道。

夏槐沒有征得女郎的同意便也跟着上了馬車,明盼芙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拒絕。

馬車一路輕馳,這一回,它沒有在湖邊停下,而是按照女郎的吩咐,向城外長驅而走。

一路街景由繁華變為古樸,到最後,十裏長街好像都成了飄渺的绮景,只剩下破舊的茅草屋,一幢幢歪歪斜斜地排列着,兩旁雜草叢生,野花搖曳,光禿的黑山映着藍得發白的天幕,沉沉相連。

馬兒停在一塊巨大的岩石邊,走下車,涼風撲面而來,此處竟是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

正午過後,陽光便躲入了厚重的雲層,金光消散,浩浩長空灰暗迷蒙,無邊的陰霾遮蔽了蔚藍的蒼穹。

明盼芙下了車,自顧自徐行在一望無際的荒原上。

這裏,暗青色的雜草繁茂地生長,有的長如蘆葦,有的短若苔藓,散亂無序。

在風中飽受侵蝕的巨石更是奇形怪狀,疏疏落落地遍布在青黃相接的平原上,長風從耳邊呼嘯而過,眼前的景致遼闊又荒涼。

女郎的流雲長帶随風飄了起來,缱缱绻绻地輕擦過少年的臉頰。

夏槐忽然大步走向前,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回去吧,不要留在這裏。”

“為什麽?”明盼芙驚愣地看着他,然後不自在地抽回手臂,繼續往前走,“這地方很美,不是麽?”

“不,一點都不美,”夏槐陰沉着臉走在她身旁,“這種風景只會助長你的煩擾。”

女郎嗔怪似的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煩擾?沒錯,煩擾能引起不快,而不快也是一種情緒,只要能牽動內心感情的風景,在我眼裏都是美麗的。”

說罷,她凝望着廣闊的荒涼草地嘆了一口氣,繼而流露出一種凄楚之色,“你看吶,我的生活就像是這個地方,貧瘠,沉悶,陰雲密布。”

她凄凄涼涼地說着話,任由涼飕飕的風從四面八方襲來,吹得她幾乎睜不開眼。

夏槐兩三步跑到她身前,攔住了她的去路,同時也替她擋住了張狂的大風。

兩人相對着站在荒無人煙的開闊高地上,彼此的長發和衣衫都在風中狂舞,耳邊只聞得見呼嘯的風聲。

他迎着狂風大聲對她說道,“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也像這個地方,貧瘠,沉悶,暗無天日,可現在,它變了!”

“變成了什麽樣?”她彎起了一抹奇異地凄涼笑容問道。

他抓住她的手,帶着她轉身迎向大風向起伏草地的最高處奔去,手掌相觸的一刻,兩人都感覺到一陣微妙的顫栗。

“你看,”他伸手向遠處一指,“就像那樣。”

女郎循着那方向望去,只見遙遠的天邊,淡淡的霧霭中,若隐若現的是那景致如畫的山莊,漫山遍野的綠樹如茵,絢麗多姿的奇花似緞,還有那一江如銀河般清澈的寧靜淺川。

狂妄的涼風中,她眺望着遠方的绮麗景象,心頭驀地一熱,淚水盈眶。

女子禁不住望了身邊人一眼,那眼神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此刻,肆無忌憚的風仿佛能催動她的情感,明盼芙輕輕拉住他的手,動情地說道,“夏槐,做我一輩子的朋友吧,如果你別有感情,那就像兄長一樣喜歡我,好麽?”

少年的烏發被風吹散,淩亂地散落下來,他反握住女郎纖細的柔荑,說不清心中究竟是怎樣複雜的滋味,只是深深承諾,“好,我答應。做你一輩子的朋友,永遠像對待姐妹一樣對待你。”

作者有話要說: